年根下,老天下了一场清雪,把地表盖上了一层白棉絮,有了雪花的腊月就越发地有了年味儿。
一清早,六牌楼戏园子老板窦广德从乡下回来。窦广德是刚进腊月门走的,一晃走了十几天,他回来时带回来一车年货,马车停在戏园子后面的院落门口。
六牌楼戏园子后院有两个跨院,东边大一点儿的跨院是窦广德的家宅,住着他老婆孩子和姨奶奶。西边跨院原来是戏园子的临时仓库,转灯戏班来扎兰之前窦广德差人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把那些杂七麻八的都堆进了下间,上间腾出来成了转灯戏班子的临时住所。
早上,二月红和几位演员一早就到河边吊嗓子,新收进来的几个小学徒正在墙角练功。张花彩手里拿着个小木棒,来回地在院子的中间巡视,一会儿用木棒戳一下地面,一会儿又把木棒在空中挥舞,不是说这个姿势不对,就是说那个不用功,吓得那几个练功的小孩战战兢兢,生怕那木棍什么时候就落到自家的身上。
正在这时,窦广德的马车停在了院外。窦广德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汉子,个大,块头大,嗓门大,连喘气都呼呼地比别人的声音大。他说出话来也很少拐弯抹角,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发憨,其实他是个外表看着粗粗拉拉内心却很细致的人。
窦广德跳下马车冲着西院喊,都谁在哪?出来搭把手!
张花彩听见窦广德的声音,赶紧出了西跨院的门,他呦了一声说,窦老板回来了?窦老板这一趟门出的时间可是不短!
张花彩赶紧招呼人,帮着把窦广德带来的一车年货卸下来。呼啦啦,院子里正在闲逛的演员和锣鼓手都过来了。张花彩和一个人合伙搬下一只冻狍子,窦广德手里拎了两只冻山鸡。张花彩说,你这年货可是没少置办!窦广德苦笑了一下,说,你看着这东西不少,可我就是个过路的财神,这大过年的,哪个庙门没烧香,年后准找你后脚。说着他长叹了一声,唉!这死了的祖宗好祭拜,可这活着的祖宗可难缠!张花彩看了他一眼,心里也觉着窦广德这号的老板也够他难的,别看在扎兰镇开了个戏园子,可他这个戏园子在阜城充其量也就是个三流的,招不来正经八百的大戏种大名角,勉强找几个像转灯戏班这样稍稍有点名气的乡野草台充充门面。
酒糊涂身穿藏青色的棉袍走出房门,脖子上围着一条浅色方格子的围巾,手里没有了酒葫芦。没有了酒葫芦的酒糊涂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文静的书生,他没有往院外看,院外来回搬东西的窦广德他们也没有惊动他。即便是惊动了他也不会在意,他如今是个角儿了,这些个扛扛搬搬的活儿与他无关。
酒糊涂只在房门口站了站,又走出来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凉的冷气,双手在胸前搓了两下,然后在廊下来回地走了两圈。
窦广德站在西跨院的门外,一抬眼看见酒糊涂。眼珠子随着他脚步的挪动来回地转动方向,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如今这小子在外面也有了名气,看来咱这小戏园子快养不住他了!
酒糊涂没有听见窦广德的话,他停住了来回走动的脚步,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下,转身回屋,不一会儿从房间里取出一把胡琴,搬出一个椅子,平腿式坐在廊下吱吱嘎嘎地抽动弓弦,怪音不消几声便如灵附弦,琴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如泣如诉。
张花彩听见酒糊涂的琴声,收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酒糊涂,有些发愣,小子这几天咋了?不喝酒了还把酒葫芦换成了胡琴,每天抽风似的,跟那死家什较的什么劲儿?
张花彩不知道,自打那日从小白楼回来,酒糊涂的心思就有点重,他睡不稳也吃不香,躺在炕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的怪道事?自己见天地唱女人演女人,不管是雍容华贵的皇贵妃还是贫寒交加的苦水女,他都能演绎得惟妙惟肖,按理说自己也该算半个女人,咋还丁点儿不了解女人?马金霞这号女人,本应该是金枝玉叶,生活在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咋也是满腹辛酸?
自打那次从小白楼回来,马金霞又约过酒糊涂两次。这两次两个人都没有喝酒,酒糊涂去的时候也不再是勉强的。第一次两个人到会宾楼喝茶,唠了一会儿闲嗑儿就散了。第二次是马金霞约酒糊涂到丽水街的大戏院子看京戏。酒糊涂对京戏这个大戏种也有些熟悉,当年在玉芙蓉那里学唱莲花落子的时候,听师傅提起过京戏,后来背着师傅也偷着听过两次。如今阜城这个杂居小地竟然也能请进这京戏班子,真实属不易。
酒糊涂自己在院子里的冷风下,拉了一曲《断回肠》,这是他在玉芙蓉戏班子学戏的时候,偷偷地跟着琴师张伯良学的。玉芙蓉戏班子的琴师张伯良自幼随瞎子叔叔拉胡琴卖艺,练就一手拉胡琴的绝技。张伯良不但胡琴拉得好,别的乐器也都精通。这首《断回肠》曲子是张伯良自己编的,是为了缅怀亡妻而写的曲子。曲调哀婉、凄凉、忧伤,有说不尽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