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7年第09期
栏目:小说榜
天气不好,关系僵化,空气浑浊,人心叵测……世道人心怎么突然就变了?这是谭矛自退居二线后陡然发现的。
谭矛是丰水县财政局局长,这个曾经被众多丰水女人惦念过的帅气男人,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自退居二线后,不仅腰杆软了,眼神儿貌似坏也掉了。以前走路笔挺笔挺地,虎虎生风,老远就能看见有人对着他笑,那是一种真诚、灿烂的笑。谭矛很谦和,他也报之以笑,他的笑也真诚而灿烂。你想啊,老远见面一脸笑,靠近紧紧握双手,眼神勾兑着心底的温暖,心情多舒畅啊。现在,他却看不清楚了,不知道迎面走来看着他的人,到底笑没笑。能否看清,这很重要,决定着他的态度,深谙礼尚往来的他,得小心翼翼地,将相同等级、相同性质的笑回馈给对方。越走越近,近到了鼻子尖儿了,也看得很清楚,很明白了,看得见人家眼珠在转动,看得见人家眼皮儿在眨巴,什么都看得见,遗憾的是,就是看不明白人家对他笑没笑。说有点笑容吧,人家的脸貌似平板车。说没有笑容吧,又不全对,好像看得见人家嘴角儿稍微有那么点儿往上提的意思。你说一个常常对你笑容可掬的人,你没有冒犯他,他怎么可能给你冷脸子呢?这样犹豫着,谭矛便吃不准自己到底是该对着人家笑,还是不应该对着人家笑,这个吃不准,不仅是心里纠结万分,呈现出来的表情也是纠结万分——似笑非笑。他必须克制,一个刚退居二线的人,公共场所表情过于纠结和尴尬,将世界上最能泄露内心秘密的表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难免会引发各种猜疑。退居二线了,这脸的工作,竟然也变得如此艰难。
曾经,别人对谭矛的笑,是卑躬屈膝的,是仰望尊崇的,他是丰水县最有话语权的钱袋子管家呀,是财神爷,他是丰水县的活菩萨!哪个单位的吃喝拉撒不指望着他?尽管他最初不在乎谁笑,谁不笑,但是别人总是对着他诚挚友善地笑。久而久之,这种文明礼仪就养成了习惯,是别人的习惯,更是他的习惯。和他说话,如果没有跟他微笑和握手,他就像犯了鸦片瘾一样,呵欠连天,提不起神,甚至连倾听人家的话也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当然,在弹丸之地丰水县,这样对他的人是微乎其微的,至少他此前极少碰到。更多的人是抢着和谭矛握手,说是跟谭局长握手,就是沾财气、沾福气、沾贵气。慢慢地,他就对微笑和握手上了瘾,逐渐巩固成他心底的一道门槛——这是衡量礼节、友谊和交情的基本尺度,不跨越这道门槛,就很难走进谭矛的内心世界。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谭矛退居二线了,手上没有财政大权了,以谭矛的智慧,应该审时度势,调整自己的习惯,把这道门槛降一降,或者彻底取消。他内心很清楚,门庭冷落了,以前那种削尖脑袋想跟他微笑,跟他握手的人不多了,或者绝迹了。既然现实如此,主观应该符合客观,变得现实一点吧——不再奢求别人微笑的敬意和握手的温度。
有些东西,你拥有的时候,你不需要,赶都赶不走。一旦失去,马上就变得非常需要,但是,晚了,十头牛也拽不回。情绪是个微妙的东西,很多时候与理智相反。越想忘掉,越想忽视的东西,内心越是有一股顽强的力量,在时不时地将它们唤醒,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正因为如此,在本不应该在意别人态度的时刻,谭矛反而更在意了,甚至前所未有地在意——对朋友,对同事的终极考验。
远远地,退居二线的谭局长看不见别人对着他笑了。谭矛想不通,他帮助过太多的人,不说感恩,只要心态正常,这些人应该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在谭矛的看来,脸就是一片天空。笑脸是晴空万里,眼睛就是太阳,散发着温暖的光辉。黑脸就是大雨倾盆,眼睛里跃动着电闪雷鸣。
眼前的人,既不是晴空万里,也不是大雨倾盆。人家脸上似乎挂着一点笑,但很勉强,很敷衍,很短促,甚至有点不耐烦。就像一片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阴影面积太大,阳光就非常稀少。在谭矛眼中,一旦稀少,就显得精贵,价值立马攀升,物以稀为贵嘛。
以前,人家恨不得整天对着他笑,愿意把太阳送给他,他的眼前总是一片阳光灿烂。人家不知疲倦,不辞辛劳地笑着,笑得那么绵长,那么执着,似乎可以持续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看看眼下,人家脸上即便有一丝昙花一现的微笑,不仅隐隐约约,极难捕捉,还显得极不耐烦。
最恐怖的是,谭矛发现自己的脸上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无论对着谁笑,都是那么开怀,那么舒畅,那么酣畅淋漓。现在呢,他的微笑谨慎而脆弱,小心翼翼地,优柔寡断地,忐忑不安,是大写加粗的扭捏和拧巴。谭矛是个有尊严的男人,他从来不想可以讨好谁,巴结谁,不愿意刚退居二线就媚笑着把自己降低成奴颜婢膝的下等公民。
容易的笑,简单得跟“1”一样的笑,天生就会的笑,眼下竟变得十分艰难。谭矛甚至怀疑,他退居二线后,世界全面失控,身边的人都得了一种病——都患上了笑容障碍!
以前,人家老远就伸着手,还在十步开外呢,就已经把准备跟他握手的动作规范化了,伸着手,腰也弯下来,脚步加快,有的人甚至是一溜小跑,就像小太监见了大皇帝。隔得老远,人家脸上就笑开了花儿,像见了天王老子,像见了玉皇大帝,像见了如来佛祖。那真诚的笑容啊,隔老远都可以嗅到蜂蜜的甜香。这种香味是原生态的,绝非做作,而是发自内心,自然流露,是原生态,不含功利,不含半点污染,只有真诚。手呢,早就被人家一把紧紧地攥着,舍不得松开,人家说着沾贵气沾财气沾喜气等恭维的话,好像谭矛手心里真有一股财气、贵气、喜气,只要握着他的手,这几股吉祥富贵之气就源源不断地通过谭矛的手心传递给他们一样。他们害怕谭矛松手,只要谭矛一松手,他们的财气喜气贵气就断掉了,就跟切断供水和供气管道一样,让他们生惶恐。就连那些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美女们,跟谭矛握手的时候,跟那些有求于他的男人一样,舍不得松开,眼神火辣辣的粘在他脸上,整个身子也慢慢地贴上来,恨不得直接扑进怀里,化成一滴香水,渗入他的心海,或者化作一团火焰,将他的血脉点燃。
现在呢,勉为其难的握手也还是有的,但感情似乎没有了,敷衍性的,礼节性的,蜻蜓点水,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