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和女性握手,谭矛应该谨慎考虑一下。但见了肖玮,谭矛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因为,头天早晨,县委组织部宣布人事任免的会议还没有开,就在这个电梯里,恰好也碰到了肖玮,肖玮一见到谭矛立马伸出了芊芊玉手。不光是头天,肖玮主动跟谭矛握手。今天又碰到肖玮了,在县财政局经常碰到一个镇政府的会计,这本身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今天肖玮貌似变了一个人,好像没有看到谭矛伸出的那只手,用眼神跟谭矛微微示意,口中含糊不清地喊了声谭书记,轻描淡写地改变了“谭局长”这个称呼。然后旁若无人地低着头看手机,一直没有再抬头。谭矛刚刚支撑起的表情肌和伸出的那只手像被液氮速冻了,碎裂着离开了身体,跌落一地。什么叫节操碎落一地,这就是呀!
从那一刻起,谭矛感觉脸上的肌肉跳腾了几下,手也哆嗦着抽搐了几下。顿时,谭矛觉得有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一下子踏在他的胸口,堵得严严实实,无法透气,不能呼吸。笑容障碍,肢体障碍!
退休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对所有人都应该小心翼翼了!谭矛警醒起来,看来自己真得注意点儿什么了。
肖玮没有谦让,甚至没看谭矛一眼,在谭矛前走出电梯,然后越过两个办公室,连门都没敲,径直推门进了新局长崔浩的办公室,回手咚的一声,将那扇门关得严丝合缝。看来,肖玮找到新东家了,年轻人,效率高,看,这速度!走在肖玮身后的谭矛在心底祝福这个心态急切的女孩,毕竟吃过人家一顿饭呢,年轻人不容易!谭矛慢条斯理地走过新局长办公室,一边和同事们打着招呼,一边向走廊最尽头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肖玮的影响,谭矛发现同事们貌似比以往更热情的态度中,有很多的虚假成分,所以,尽管看起来笑容更友好,声音更动人,但感情的真实温度却比原来低了好几度,打招呼好像很敷衍,积极性也貌似比原来也低了几分。表面上看,几乎毫无异样,但这逃不过心细若发的谭矛的眼睛。打招呼,过分热情,也会显得虚假,倒还不如平淡来得实在。谭矛觉得自己在举着放大镜看同事们的脸色,带着扩音器听同事们的心音。谭矛有点害怕,谭矛警诫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胸襟?还是不是个男人?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敏感得像根温度计了?
怪不得呀,退居二线的人都不愿到单位上班,都遵循着这个不是规矩的潜在规矩。大多是怕伤脸面吧。谭矛见过太多退居二线的领导,在位的时候红光满面,声音洪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顶天立地。退休后,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满脸冬瓜灰,腰杆一下子就塌陷了。头天还生机勃勃,只要组织部的免职文件一到,内心的支撑轰然倒塌,精气神像针扎过的气球,连缓冲硬撑的过渡都没有,哧溜一下就枯萎了。
整整一个上午,谭矛的脸都僵硬着,像敷了一层胶水。眼神也有些呆滞,像没睡醒,总觉得有眼屎,怎么也擦不干净,或者里面卡着什么东西,硌得慌。原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办公室,现在万籁俱寂,没有一个人到他的办公室来,没人打扰他,似乎被遗忘,如同置身死寂的星球。
坐不住,谭矛装作路过行政股办公室,想看看和他平日走得最近的小李主任和会计。但两个人都埋着头,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没发现他。哎,大家都忙着,只有他自己一人闲着。这种闲,在平日里是奢侈的,是梦寐以求的。但今天理解这个闲,就完全不同了,那是被遗弃,被驱逐。在这个单位,他是个透明的存在,已是个无用之人。
所谓无巧不成书,就在谭矛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崔浩办公室的门咔擦一声开了。肖玮从里面出来,低着头,提着包,面色潮红,没有坐电梯,径直从旁边的楼梯口迈着急急的碎步蹬蹬蹬下去了,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她一边匆匆走,一边还不忘扯了扯裙子,抚了抚头发。像一朵云,飘摇而逝。裙子和衣服都好着的嘛,看不出什么。倒是潮红的脸庞应该平静一下才应该从办公室出来。
肖玮没看见谭矛,崔浩也没有从办公室出来。这是个什么节奏?谭矛迷惑了。
中午下班,谭矛决定下午不来单位了,明天也不来,今后都不来!
头天,县委常委、组织部张部长在宣布谭矛退居二线后,接着宣读了崔浩的局长任命文件。班子交接谈话时,张部长对财政局新上任的一把手崔浩做了交代:谭局长干革命多年,总共为丰水县争取到上百亿扶持款项,功劳巨大,无人能及。虽然谭矛局长从局长位子上退下来,但仍然是财政局的党组书记,仍然是财政局班子的重要成员,希望谭矛书记带一带崔浩局长,把丰水县的财政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
崔浩原是县发改局局长,能力一般,不愿干事,但组织上给配的副职顶事,加之谭矛十分关照,他不但平安度过一届任期,还被调整到如此重要的岗位,绝非等闲之辈。崔浩说话非常顺溜,马上对着张部长表态说,谭局长是我最尊敬的老领导,承蒙他以前的多方照顾。我无法报答他,但现在,我表两点态:一是敬重。谭局长、谭书记是老领导,欢迎谭书记在工作上掌舵、指导,有谭书记这座大山在,我们心里会踏实很多。二是承诺。谭书记为丰水县财政工作任劳任怨工作多年,是丰水县财政系统的镇局之宝,我们要保护他,心疼他。如果谭书记觉得在家里办公更自在,我会安排一个人做谭局长的私人秘书,负责谭局长与局班子之间的沟通,给送个文件呀,跑个腿呀。我承诺,财政局所有人不能随便打扰谭书记,我们必须保证谭书记的休息时间。
这也是个官场惯例,关于尊重,那是空话套话客气话,至于承诺,看似为谭矛着想,实际的意思,谭矛听得出崔浩的言外之意:希望他在家休息,哪怕是从单位赶忙的人手中专门拔出一个人去他家伺候着。
司机小王在谭矛办公室门口等他,要送谭矛回家。谭矛耐心给司机小王解释了半天,司机才放行。司机跟单位的其他同志不同,为他服务多年,谭矛也照顾他不少,感情到底不一样。
小王送谭矛到电梯口,崔浩从办公室出来,见是谭矛,两人握手。谭矛亲热地问候崔浩:还适应吧?崔浩爽朗一笑:好极了,前所未有的舒服。说完,发现这句话容易引起歧义,左顾右盼地看着小王说了一句:小王,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市上一趟。
看来,小王想送自己回家,是小王自己做的主。谭矛最开始还以为小王要送他是崔浩的授意。立马觉得脸皮又萎缩了一层,身子骨儿更软塌了。
谭矛从崔浩交流的眼神、表情及跟自己握手的力道上判断,崔浩更是一种极不情愿的敷衍,他对自己出现在局里,甚至有些不爽,他感觉出崔浩对他的态度是一种无可奈何:你爱来就来吧,哎——谭矛甚至听见了发自崔浩心底的一声叹息。崔浩没说安排司机送他的,这不是崔浩这个人精想不到,而是他不需要这么想,他没必要在谭矛身上花心思、费精力。
这块地盘,已经与谭矛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