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09年第03期
栏目:短篇小说
我不得不再次推迟结婚的日期,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我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上一次推迟婚期是在三年前,那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三谷的一句话,他说“婚姻真他妈是爱情的坟墓”,当时我信以为真,更准确点说,是我对爱情的美好期待让我对婚姻充满了畏惧;而这一次是因为他进了监狱。我不知道我的终生大事和这个朋友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但我还是这样暗自决定了。当然,这个决定还没有告诉我的未婚妻杨羔,甚至我的父母。也许,我真是疯了!
现在是四月,离“五一”我们预定的婚期不到一个月了。房子是去年东挪西借加上贷款买的,90平方,刚刚简单装修了一下,我在外面跑来跑去,几乎没操什么心,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碌着,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她,我说你也别太累了歇一歇慢慢来,她却说不累,还一脸的幸福样。偶尔她也会停下来,看着我,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而我却很紧张,担心她执著的眼神会洞穿甚至摧毁我的心理。她经常能够在我张嘴的瞬间说出我想说的话,或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许是两个人待得太久了吧。可是这一次,她看着我半张的欲言又止的嘴,只是问了句,“饿了吧?快了,等我把这幅画挂好就给你做饭,乖啊!”有时候觉得她对我就像她每天在幼儿园对那些淘气的小朋友似的,而我只能傻傻地点点头。我站在她的身后,看她拉长了身子,倚在沙发上,挂那幅像数码相片一样的山水画。从背后看,她的线条好极了,我突然想应该从这个角度给她照一张,挂在墙上,肯定比那破山水要好看得多。当然,我也只能在心里这样想想,就好像我在心里想推迟婚期一样。她如果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不敢想。
如果没有三谷,我的生活该是另一副模样吧?
三谷是个诗人,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生来就是当诗人的料,这好比我,顶着“无冕之王”的帽子,干的是又忙又累还没钱的活。记者和诗人差距很大,他们的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这是我和三谷长期接触后得出的结论,而关于他的故事往往只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诗,什么“鲜血,梅花一样盛开/梅花,鲜血一般凝滞/我打树下经过/梅花落满一身”,或是比诗更夸张的惊人举动,比如某次因为突然停电而一拳头把宿管科科长打得鼻血直流。半年前,我的这位大学同学再次出人意料地来到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小城。
那天我正在市郊采访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大客车下坡时刹车失灵,径直开到了一个深塘里,死伤严重。我当时就站在事故现场,吊车正往外吊客车,车身倾斜着,一个接一个的尸体像饺子一样从门窗边坠落到水里。嘈杂的场面和挤来挤去的人群搞得我晕头转向。虽然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救护车和不断打捞起来的尸体,还是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喂,大记者,我是三谷啊!
哦,你小子啊,在哪呢?
嘿嘿,我在你身后哩!
蓦然回首,我就看见了当年名扬校园的“非著名诗人”三谷,不过这次他看起来更像只落汤鸡,他冲着我咧嘴笑了笑,是那种死而复生的笑。作为记者,在第一时间第一现场,我当仁不让地采访了中江市有史以来最大一起交通事故的幸存者之一郑三谷先生。
采访没什么好说的,还是随便聊聊吧。我说,三谷,可还记得毕业的时候你留给我的诗啊?当然记得,他用我递给他的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我记得是荷尔德林的《人,诗意的栖居》,“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仰天而问:难道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来度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不错吧?他笑了笑,一如往常的狡黠。我点头笑笑,表示肯定。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他,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和三年前的三谷有什么变化,哪怕是微妙的变化。这恐怕是我的职业习惯吧,什么都在变化,比如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中男人的钱包,女人的服饰,甚至小笼包子的大小,当然也可能包括我们的友情,而我的职责是立即发现它们,然后公开报道。遗憾的是,从他饱经风霜似的脸上,或者玩世不恭的神情里,没有我想要的新的发现。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留着齐肩的长发,抽烟,仰望天花板,像一个艺术家那样做着思考的样子。对这个曾经睡我下铺的兄弟,我仿佛永远也难以了解,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自始至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君子之交,平淡却格外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