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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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古魏这个地方,虽然西南两面都靠着黄河,但在历史上,一直比较干旱。你在电视上看天气预报,非常明显,陕西的西安有雨,河南的洛阳有雨,但就是夹在这两者中间的晋西南黄河三角洲,很少有雨,即便有,也是雨过地皮湿,成不了多大的气候。今年说来奇怪,雨水特别多,从立秋前就开始下,隔三岔五就是一场。往年过了秋分,就是小麦播种的时候,但今年雨下得一直进不了地,直到寒露前后,才勉强把种子撒到地里。
这天蒙蒙亮,明礼和红云老两口就被雨声吵醒。红云先起来,一边洗脸一边嘟囔着:还下啊,这都快遭灾了。明礼因为昨天一腿两脚泥的,刚把南沟的八分地种上,就放心多躺了一会。红云把外屋收拾完,又进来打扫里屋,明礼紧着从炕上爬起来,免得老伴唠叨。
但红云还是说:你得赶着和满仓叔说说,这房子的后背墙要紧着拾掇啊,再这么下两天,肯定是个塌。
这个话提起来,明礼头就大。满仓是明礼的本家叔叔,就住在明礼家东侧,今年都七十四了,腰不驼,背不弯,走路落地有声,年轻时据说一天能吃一屉蒸馍,如今的饭量也抵得上小伙子。见天推着小推车上地干活,即便到了冬闲时节,也很少见他歇着。早上带一包蒸馍,一出去就是一天,晚上回来,小推车上是小山一样的柴禾。
满仓的老伴叫改改,明礼和红云叫姨的。这个姨长得,咋说呢,很喜剧,小眼睛,倒八字眉,塌塌鼻,突突嘴,额低颌阔,大耳稀发,以前只是长相,上了年纪,背再一驼,就整个一猪八戒了。中庄的三有老汉会看风水和面相,说改改就是一头猪的命,只是这一次投错了胎。三有老汉摇摇头:阎王爷也有犯浑的时候。
改改嫁到这个村里也有五十多年了,很少上地干活,每天主要的活路就是骂人。年轻时一村两巷被她骂遍,为此也吃过苦头挨过打,但架不住本性难移,坚持不懈骂下来,一村人都被她骂怕了,见了都躲。只有满仓躲不开,所以后来主要就是骂老伴。
满仓年轻时脾气躁,也曾经打过几次。改改是一打就上吊跳井,时间不长,就把满仓镇住了。改改再和村里人发生矛盾,满仓反而帮起老婆,光是动嘴满仓不管,改改嘴里出来的难听话三天都不带重样的,要动起手满仓就不让了。满仓又是一身蛮力,所以在这只有四五百人的小山村里,这两口子就成了一大祸害,一村人没有敢和他打交道的。
只有元方是个例外。元方是本家小辈,今年也四十多岁了,比满仓低了两辈,比明礼低了一辈。北京办亚运会那一年,元方就从村里搬出去,到离村五里地的阳庄街上开了一间小铺面,专卖寿衣寿材。今年是2011年,二十多年经营下来,小铺面换成了三间两室的大铺面,还在街西头买了一块地皮,院墙圈起来,盖了满院的房子。
元方在村里的时候,年纪还小,住得也远,没受过改改的折磨;手头宽裕以后,出手就大方,不论在阳庄街上看见了,还是回村里来,很少空手,或者一包点心,或者一瓶罐头,或者两个肉夹馍。改改高兴得,说起来,世上只有我这孙子元方好。
改改一般是早上眼睛还没有张开,嘴就张开了,一直骂到晚上上炕才歇嘴。至于骂的由头就多了,村里谁家起了新房,娶了媳妇,孩子考上了大学,甚而至于地里的庄稼长得好,收成比较多,她看见了都不舒服,都要骂。
明礼和红云就在所骂之列,同是农村中的老两口,虽然明礼小了满仓整整十岁,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人丁也兴旺,三个孩子都有出息,两个女儿一个在街上小学教书,一个在县城制药厂上班,儿子河东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外地工作。满仓和改改呢,四十多岁上才生下一个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壮壮。可恰恰相反,壮壮出了满月还像个耗子,长到两岁才会开口,三岁才会走路,好不容易长大了,一直病病怏怏的,走路老是缩肩塌背,小伙子看起来像个老头。村里人都说奇怪,满仓那么好的身体,咋壮壮身子骨那么弱?就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说报应啊,改改那张嘴把老天爷都惹恼了,就换来一堆低低的笑声。
这么一个儿子,托红云做媒,费了天大的力气,从中条山脚下娶了一个媳妇。媳妇进门不到三天,受不了改改的骂,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改改照自己的嘴巴抽几下,让儿子去叫媳妇。回来不到两天,改改老毛病又犯了,就这么三天两头地折腾,不到半年,媳妇就坚决不过了,要离婚。山脚下的人就是硬茬,娘家一个拖拉机直接开到家门口,下来一帮小伙子就把新房里的东西往上搬。满仓和壮壮刚冲上去就被人家控制住了。改改扑上去骂,被娘家妈和嫂子照嘴抽了十几下,打得血淋呼啦。改改骂人有瘾,但是并不傻,跑到巷里去找人。但一村人谁愿意帮她呀,一个站出来说话的都没有。新房里的东西,除了那铺大炕和一套劣质家具,大到电视电风扇,小到便壶梳妆盒,被打扫得一干二净。
和尚跑了寺庙在,媳妇跑了媒人在。改改就去找红云闹,先是要人,红云说人肯定是回不来了;又要当初下的聘礼和彩礼,红云硬着头皮到媳妇家去了一次,被人家骂了个灰头土脸,“我女子在他家过了半年,白过了?”改改不管这些,见天坐在明礼院里骂。红云熬不过,和明礼商量了几夜,赔了改改一千块钱。当然,那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从此,红云见了改改再没有话说,明礼则不然,当面还是叔呀姨呀地叫。毕竟是本家长辈嘛,明礼说。
壮壮不结婚还好,一结婚知道了女人的好处,如今媳妇被母亲骂跑了,浑身难受。听人说母亲这是一种病,精神病,也就是村里人常说的神经病的一种。壮壮就要带改改上县医院去检查,一句话没说完,改改扑上去连哭带骂,连咬带抓,儿子就灰心了,一心想着离开家。出外打工吧,没人愿意带他,就到阳庄街上,找到门面最大的“运宝大酒楼”,在那给人端盘子刷碗,逢年过节才回来转一圈。
明礼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烦了改改那张嘴,催着生产队,早早圈了一副院子,搬离了柳家的老屋。但过不了几年,满仓也找生产队圈了一副院子,还和明礼做了邻居,以前是西邻,如今是东邻。
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但如果是个恶邻呢——还不如没有!明礼一听说满仓又和他做了邻居,就禁不住发愁,窝在椅子上抽着烟发愣。
红云看不过,说:难打搅就不打搅了,家家的独门独院,他过他的,咱过咱的,难不成还把咱吃了。
明礼说:我是后悔啊,当年盖东厢房,后背也应该用砖砌的。
红云说:砖砌后墙,钱多得花不出去啦——你见谁家那样烧包?土砌的又咋?他总要讲理吧。
明礼苦笑一声:讲理就好了,你还不知道改改,她压根就不和你讲理啊。
明礼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家的东厢房,盖了总有二十年。那时盖厢房,都是用砖砌了地基,三六的砖竖着砌起来做了梁柱,厢房的前墙和两侧为了好看,用二四的砖一溜砌上去。后背墙因为不在面上,也为了省钱,都是用土坯垒上去,再用混杂了麦秸的泥巴厚厚地涂抹平整了。河东地面上的厢房,一般都这样盖,以厢房的后墙作为两家的界墙,左邻右舍相互依靠,一来保温取暖,二来避免风吹日晒雨淋。
满仓家搬过来也有十多年了,像样的房子只有三间东厢房,也是为了给壮壮娶媳妇盖的。其他三面就搭了些大大小小的窝棚,有用作厨房的,有用作老两口卧室的;靠明礼家的西侧,三间窝棚做了牛舍,养了一头牛,还放些杂七杂八的农具。
厢房高且阔,窝棚矮又小,所以明礼家东厢房的后墙有近乎一多半就在露天里晾着。这种无所依靠的土墙,只能四五年再用泥巴涂抹一遍,维修加固。虽然是自家垒的墙,但因为是界墙,在满仓家院里,做这个活计就需要得到邻家的许可。
上一次维修后墙还是十年前的事。从大前年开始,明礼就不止一次和满仓商量,想着找两个匠人,一天的功夫就干完了。就是在院里弄个泥坑,再靠着西窝棚搭个架子,明礼说,完了我给你收拾好。
满仓说:你改改姨的脾气你知道,我得先和她商量。
明礼拿一包“永乐”烟递过去。再见了面,满仓说:不行,你姨不情愿。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明礼还是忍不住问:为啥?
满仓眼睛看天,不看明礼,说:你改改姨说,你这样一折腾,我那三间窝棚保不齐要塌架呀。
回来一说,红云冷笑,说:她想得美,两家共用的界墙,一点力都没出,靠着我的墙,还不让我修。咋!我再给她把窝棚翻修了?
红云就去找满仓,说:叔呀,你看咱两家的界墙,我先垒起来的也就罢了,不能不让修啊。后墙淋了这么些年,墙皮都掉了,万一塌了,我这边住的是人,你那边养的是牛,压到那边都不好。
满仓同样不看红云,看着天,说:你改改姨的脾气你知道——不是我不让修——你去和她说。
红云也不敢去捅马蜂窝,就找了生产队。因为明礼当过多年的村支书,村委会很当回事。当天晚上,妇女主任大春就去了满仓家说合。看在大春进门提的两盒糕点上,改改客套了几句,一说到正事,就耐不住发作起来,说:我就不让他修,咋?犯法啊?
这一带村里的规矩,年龄小的对了年龄大的,凡是说话没有白张口的,必须带称呼。所以一村的人聊起来,都是爷呀奶呀,伯呀娘呀,叔呀姨呀,哥呀姐呀——真正论起来,像柳家这种有血缘关系的不多。大春抱着改改的胳膊撒娇,说:奶呀,你咋会犯法呢?咱不就是商量嘛。
改改说:商量个屁!没商量!
大春呵呵地笑,说:咱总不能眼看着人家房子塌吧。你说说你的条件吧。
改改正襟危坐了,说:对嘛!如今干啥事都要讲条件。我的条件就是,明礼想修他家的后背墙可以,别用我家的院子;想用我家的院子也行,就得捎带着给我把窝棚翻修了。
那三间窝棚搭起来也有七八年了,当时就为了凑合,如今的架势就不用提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小雨。外面停了雨,里面还能嘀嗒半个时辰。遇上大风天更惊心,窝棚“吱吱扭扭”地东摇西摆,没有趴下就是个奇迹。所以村里人提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想着老两口胆子真大,窝棚一旦垮塌下来,里面的那头牛,死不了也得受点活罪吧。
大春忍不住,说:奶呀,看你那三间窝棚,都成啥样了。你说是捎带着翻修,其实就是想让人家给你重盖嘛。自家的房子,让别家给你盖——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呀?
改改翻了脸,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啥是道理?我说的就是道理!
大春也掉下脸,说:这世上不光讲道理,还要讲法律的。你这样做,影响了别人的权利,人家是可以告你的。
改改就咆哮起来了,一把揪住大春,说:好啊,让他告,老娘我最喜欢打官司了。他不告他不是人。还有你这个骚娘们,整天挺着个奶子和男人们混在一起,屄毛才黑了几天就给我讲法律。法律咋了?法律是你家开的呀……
改改一旦开骂,不仅情绪激动,思维也非常活跃,东拉西扯,南辕北辙,常人是根本对付不了的。大春一看这阵势,心底发虚,挣脱开了,落荒而逃。改改就对了西院的明礼家开骂,因为明礼和红云没有直接找她,所以也就没有点名。骂到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身上都凉飕飕的,那边一句也不接,无趣地回到屋里,觉得不尽兴,对了墙角闷声抽烟的满仓又是一通骂,将满仓的祖宗八辈一一问候过,才鸣锣收金。好些日子没这样酣畅淋漓地骂了,改改感觉很踏实,所以也就睡得格外香甜。满仓多年下来,早已修炼成精,虽然圪蹴在墙角,但也在骂声中酣然入睡。
大春第二天就到了明礼家回话。大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憋了一肚子气,说:明礼叔,我看你就去镇里告他,我给你作证,让派出所过来,给她咔咔戴上铐子,吱吱再捅她两电棒,让她再骂!
红云说:对!我明个就去镇里。大春你说像这种事,应该找谁呀?镇政府,还是派出所。
明礼却是不同意。他认为都是本家,这样闹下去让别人笑话。不行咱退一步,就给他把窝棚修了,能花几个钱?明礼捏着指头算,花不了几个钱。
红云不答应,说:这不是钱的事。这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能沾惹的。窝棚你给他搭起来,他就赖上你了,再出了事咋办?万一把牛压死,咱给他赔牛呀?
大春也瞧不上,说:叔呀,咱让是给好人让,对了这号恶人,蹬鼻子上脸,让到啥地步是个头。再说了,知道的,说你高风亮节,息事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胆小怕事,软弱可欺。
红云说:就是。啥一笔写不出两个柳,人家都不顾忌柳家的脸面,就你整天还掂量着本家长本家短的。本家说起来,还不如二姓旁人。又对大春说:你晓得你明礼叔,一辈子了,遇到事面子里子都要考虑到,就落个自己受气。
大春说:姨呀,你这话也不对,咱这方圆一片,谁不说我明礼叔是个讲究仁义、知书达理的人,光咱村的支书就当了多少年。如今村里有事,我们也还是要找明礼叔商量的。
这样扯了一通,最后以红云说的为准。红云的意见其实就是沉住气等,咱这边是正儿八经的房子,他那边是窝棚,不信熬不过他,等他的窝棚塌架了,咱们再整修。
主意是这么定的,但明礼心里总是不踏实。这几年,还找过满仓几次,满仓却总是那句挡箭牌:我没意见,你改改姨说行就行。
说话就过去了三年。想不到今年雨水这么稠,明礼不止一次搭梯子看过,后背墙已经被淋透了,房子里面都能看到一坨一坨的水印。
明礼知道再找满仓也是白搭,就和红云商量:这房子不敢睡了,咱换个地方吧。
明礼家这副院子在村里说起来,也算个讲究的人家。北房和门房都是满院子扯开,整整五间的格局。北房供了祖宗牌位,靠墙立了四个大木柜,存放粮食;中间的空地一般是家里有啥大事,招待客人的地方。南边的门房,大门开在左侧,占了两间;其余三间一隔为二,一边做了夏天用的厨房,一边做了库房,堆放了蒸笼、篦子,以及暂时用不着的锅碗瓢盆。五间西厢房,中间隔开,大间是明礼父母住的,小间放满了农具。十几年前,明礼的父亲先过世。两年前,明礼的母亲也做了古。虽然没人住,但农家杂物多,也被塞得满满当当。就剩下明礼如今住的东厢房,也被隔开了,小间是儿子河东回家住的——虽然一年回不了几天,还是按村里最好的样式收拾出来。大间再隔成套间,外屋是厨房,里间他和红云老两口住。这种布局最大的好处,在于灶台后面连着烟道,烟道七曲八拐就铺在炕底下,冬天一烧火做饭,整个大炕都热了。
红云说:是得换个地方,可往哪儿搬呢?
老两口看着满院的房子,发起了愁。明礼一间一间寻思过去,说:咱把门房里间收拾出来吧,那是前几年盖的,四周都是砖砌的墙,结实着呢。
红云想一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老两口简单吃过饭,就快到中午了。雨天也上不了地,一般情况下,红云血压高,是要中午眯瞪一会的。明礼不睡午觉,就夹着象棋袋子到后巷里找几个同龄人下棋。
因为要倒腾着搬家,老两口就改了往日的惯例。明礼到南房里间去归置东西,一摞一摞地往北房转。红云还在卧室里收拾,先整理靠窗的桌子上,药瓶,老花镜,针线包,茶杯,还有电视机,闭路线和电源线一个个都拔下来。忽然——“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气浪扑过来,把红云一下压倒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