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何小河以为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会泪流满面,以为同事们会相视无语泪双流。都没有。她甚至听不清讲台上的社长在说些什么。她屁股一落椅子睡意就来了,同事叫她何小困。左边国际新闻部的记者王子路在玩手机游戏,右边财经部的主任朱颜改在看股票行情。时政部的江左捅她的后背,递给她一张纸,上写:找到下家了没?何小河这才听到社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宣布,最后一期报纸是为自己做的,不对外发行。朱颜改晃了晃手机说,今天又是全线飘红,二位怎么看?王子路说,用眼看。何小河说,泰极否来。
何小河把纸条递给下家朱颜改,朱颜改又递给下家,一会儿又转到后面江左手上,他轻轻吐出声亲切的“靠”字。
何小河像往常一样,挤地铁回家。十六年前,还在上大学的她,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来北京以身相许给她的高中同学。她第一次坐地铁,为一个标题买了份《周末》——《新年致辞: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第一行字深深地打动了她:这是新年的第一天。这是我们与你见面的第777次。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
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她决定投身媒体。这是她十六年前同一天做的第二个重要决定。这一天高中同学成为她的丈夫。她不喜欢一切定义男女之间关系的词,比如:夫妻、爱人、情人、性伴侣、知己……她喜欢一个词叫“相遇”,永远处于动态之中。静止的关系是死去的。男女之间最好的状态是相遇。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做作业,却没有相遇。
十六年前,地铁没有那么挤,人们喜欢买一张报纸消磨时光。现在地铁里的卖报人早就消失了。
回到家,那个被称为“丈夫”的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张纸,纸上是一支派克笔。这支笔是丈夫的爸爸知道她去报社工作时送给她的,并送给她一句话:用这支笔去书写正义、真诚、善良。她从来没用过它,它一直作为纪念品封存着。他表情有点凝重,带着点表演的色彩。
她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只苹果啃了一口。丈夫把纸和笔推到她面前,是离婚协议书。她看也没看,就拿起笔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终于给这支笔开苞了。”何小河笑着说。
“你不看看协议的内容?”前夫说。
何小河把脚跷在茶几上,晃动着上面那只脚的脚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啃苹果。苹果上留下血丝。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前夫问。
“这么大一个苹果下肚,吃不下了。”何小河朝前夫晃了晃苹果。
“这房子尽管是我单位分的,但你可以住着,直到有一天你有自己的房子。前几年买的那套学区房,是我爸妈付的首付,贷款也是他们在还。再说学区房对你也没有意义,你从没打算要孩子。存款我们一人一半。股票,我会把成本的一半给你,跌了算我的。”前夫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用不着拐那么多弯,你不就是说涨了也算你的吗?”何小河把垃圾筒推到门边,然后回到沙发,把未吃完的苹果抛过去,苹果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垃圾筒里。
“我一会儿就搬走,这就收拾东西。”
“去哪?”
“一个路人会关心另一个路人去哪里吗?”
“小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婚吗?”前夫问。
“花开花落,自然现象。”何小河说。
“你连哭的热情都没有了。哪怕表演一下呢。”前夫轻叹了一口气。
何小河打开大衣柜边的小木箱,里面放着他们结婚以来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比如,他送给她的第一支玫瑰花,他们结婚时一起啃过的苹果留下的种子,他父亲送的笔,他母亲洒在床上的枣和花生,一对白发苍苍的彩色泥娃娃,妈妈压箱底的一万元钱,只见过两次的爸爸临终前留给她的小提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再也没有往箱子里放过任何东西,那一万元钱只剩下两张一百元。
“这一万元,我会按这些年的通涨率计算好转到你支付宝。”前夫说。
“是九千八。”何小河说。
她拿起装着两百元的红包和父亲的小提琴,拎起手提箱走了出去。
“剩下的东西,我一周后来取。如果不方便,你可以打包放在门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没人要。”何小河说。
何小河走下楼梯,前夫站在门口举着笔说:“这支派克笔是老爷子送你的。”
“报纸停了,用不着了。”她停了一下,然后,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