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是初恋情人。
大学时代,两人同校又同级,郝炎是高大帅气的男生,之曼是俏丽娇小的女生,和满校园的情侣一样,既甜甜蜜蜜,又平平淡淡。现在十年过去,经过世事冲刷,初恋在心上留下的印迹,也该淡淡无痕了,偶然相见,又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之曼像炸裂般急急走了一阵后,身上汗湿一片。热,粘,好像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往里包着她,往下坠着她。她早已经走过断桥,走过锦带桥,穿进了孤山公园的草坪里。在这儿,她摆脱了人群,怒气也渐渐消了,自己觉得可笑。从草坪的梅林边往北面望,可见点缀着宝石山的灯火,幽幽的,绿绿的,鬼火般,将白天明媚开朗的那一带山色,改变得如人心底的情感,深邃曲折,变幻难测。
她不该这样对郝炎。
一旦之曼静下来,她自然这么想。从前相交时,她反感郝炎那种横冲直撞、烈火熊熊的个性——他做事没有头脑,只有情绪。记得分手时,她很平静,他呢,发狂一般,好像遭遇了世界末日。
他不了解她。可是,之曼又了解自己多少?譬如刚才的怒气,到底算为了什么?因为他没有她却十分幸福?因为她没有他倒异常寂寞?
和暖中,孤山草坪边一树树的梅花凸现出来——在旖丽的西湖边,它们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树木,一直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时令一到,却骤然含苞欲放,要在枯黄的衰草和青灰的山林前绽出一大片一大片令世人惊艳的红色。此刻,花尚没有盛开,星星点点,浮动着暗香。在西湖水域东面,城市高楼耸立,灯火通明,不时有烟花在夜空中璀璨地绽开,而在水域这边,草木花树,亭台楼阁,都在黑暗中沉沉寂寞着。
之曼的心就是这寂寞的核。她寂寞得长出毛,长出草,长出那种西湖水边渚上一蓬蓬的芦苇丛。
对。芦苇丛。一半焦枯淡黄,一半挣命般挣出渴望的浅绿来。
之曼在湖边找张长椅坐下。水面粼粼。长椅边,一树茶花缀满粉红的花朵,无声伫立着。
郝炎刻在她心上的印痕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深。十年了,她的生活像是缠绕在水底,总也无法挣上来。结婚。离婚。情感生活那样波折,郝炎,她的初恋,由命运捉弄着,居然成为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他,郝炎,还是那样的性情么?
他俩相识是从吵架开始的。之曼很是记得。那天,她在学校旧图书馆的一角看书。是春假,人本来不多,整整一排书桌就是之曼一个人,远处,别的长排书桌上也只是一两个学生,熟悉的,相邻而坐,不认识的,自觉地均匀分散。猛然中,一个高大的男生虎虎生风地走过来,坐在了之曼身边,哗啦哗啦,他先翻翻带来的书,然后起身,噔噔噔走到书架边找书拿书,又噔噔噔走回来,哗地把一摞叠子书放下。
之曼不愿意生人靠近,整理了自己的东西,推开椅子,淡淡瞥这男生一眼,准备换座位。
男生立刻骄傲受损,狠狠瞪之曼:“神经过敏!”
之曼不搭话,抱着东西走开去。
晚上,同寝室的女生拉之曼去舞会。这天的舞会上女多男少,再加上之曼素面朝天,装束又很不起眼,于是做了壁花,在欢快的乐声中被扔在了空荡荡的舞池边。图书馆里遇到的高大男生也在舞会上,似乎还很受欢迎,每次一舞过来,就朝之曼投上幸灾乐祸的一瞥。
小心眼。莫名其妙。
之曼绷着脸。
男生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解气,终于挑衅似地来请之曼,之曼也找到了回击的机会,偏不动,还别过脸去。
“好意思!”他讥讽说,“都晾干了!”
之曼只是冷笑。她的冷淡似乎正克制他的急躁,男生不觉间脸憋得通红:“冷板凳都坐了大半个晚上了,还骄傲个鬼!”
之曼拧身就走,似乎要把整个舞会给她的怠慢都报复在这个幼稚的男生身上。若是换了别个,即便不痛快,也只会就此作罢,这男生却不知什么心理作怪,从此和之曼较上了劲。
“凭什么看不起人?”他找到她寝室,质问她。
这就是郝炎。莫名其妙的不服。然后是莫名其妙的追求。
简直是闹剧。那过程。可是,谁又能说恋爱中存在什么逻辑呢?很多事,即便是现在也不一定能弄明白。
之曼常觉得郝炎可笑。他的怒气可笑,他强烈的情绪可笑,他看问题的方式也可笑。他们的校园背靠着山,每次去教室是上坡,回来时则是下坡。下课后骑车的学生每每打着车铃,呼呼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有些女孩子坐在恋人自行车的前杠上,迎着风,长发飘飞,笑声如铃——之曼却不愿意这样,不喜欢在男生的臂弯里招摇过市。郝炎生了气,他们为此吵嘴,几天不说话,然后他爆炸似地问到她脸上:“觉得我配不上你?怕别人看见我们是一对?”
他追着之曼吵。简直不可理喻。她去自修,他就一排排楼、一个个教室地搜过去;她回宿舍,他就避开门房大妈的拦挡,从走廊的天窗翻进女生宿舍——那大胆敏捷的身手活像战争年代的侦察兵,只因用在了不必要的地方,显得特别无聊可笑。之曼烦透了,忍耐到极限,就放下脸面:
“我们性格合不来,算了吧。”她说。
这时,郝炎便怒狮般将思维转向另一个轨道:“你是不是在和别的男生约会?是不是?”
闹得最厉害的那次,郝炎半夜翻窗爬墙进了之曼的宿舍,他叫着吼着,逼着要之曼说出那根本不存在的“另一个”。
疯子。白痴。暴徒。
可他们不也恋爱了三四年么?他这样坏,她又为何容忍?
呵。怎么说得清——
在之曼的初恋记忆里,还有一类是柔情脉脉的缠绵。这些场景总发生在冲突之后,仿佛有山就有水,有急流就有缓坡——之曼无法说出那有怎样的好,在那些场景里,他,郝炎,温柔得就像绵密的春雨般,无论之曼怎样恼怒呵责,总无条件包容呵护她。
是啊,他的怒火有多可笑,他的温柔就有多醉人,正像两极。
之曼被他带累得也没了章法,那几年的日子,就是由无数的吵和无数的好组成。
最后的分手是在冬末。一通暴风骤雨的大吵后,他们俩从之曼家后面的小路上了山。那天天气极好,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树丛,洒在寂寂无人的葛岭山路上。两人一路走,到了初阳台。空中,冬日的暖阳懒懒悬挂;山下,湖水明媚地起伏荡漾。
在这样和煦敦厚的氛围中分手,简直像在跟大自然怄气。
他们俩坐在初阳台亭子的石栏上。清晨,这里满是晨练和观看日出的人群,而当时的午后时分,空山静寂,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郝炎已经从怒火的顶峰滑到软弱的低谷,脸庞上写着委屈,挂着哀恳。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之曼,你忍心么。而之曼不看他,咬着嘴唇,既紧绷情绪,也紧绷身体——只要她一放松,两人立刻就会滑进那个暴风雨后的温柔漩涡中去。
“就这样吧,我走了。”之曼说。她绕过郝炎,淡淡地,走下了亭子。狭窄的山顶平地边有两条路,明亮的,通向后山,阴凉的,往湖边去。
之曼走到阴凉里,拾阶而下。樟树飘来阵阵香气,松鼠在枝叶间跳动,小鸟啾啾地鸣叫。郝炎的好处像叶片间的阳光般,在之曼的眼前来回跳动。
下山是那么快。这路走完了,她的初恋也就真的完了。在入山的路口,之曼遇到两个问路的年轻游客,男孩问:“上去是抱朴道院么?”之曼机械地点头。男孩马上胜利般地对着女孩:“是嘛,听我的,没错!”女孩没说话,笑吟吟的。两人的脸庞都红彤彤,外套围在腰间,手拉着手向山上奔。
之曼往家里走。和北山路平行的这条小路,被山势和老房子夹簇着,本来就非常隐僻,当时更是像她的心一般,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