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05年第05期
栏目:百姓故事
7月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同爸妈商量要不要继续去学车,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妈妈说这么早谁的电话呀。我说反正不会是我的。爸爸就走去接。偏偏就是我的。偏偏是驾校同学打来的。爸爸说还是个男生呢。怎么刚刚上了几天课就有男生打电话了。我知道爸爸肯定把我不想去学车的念头和这个电话联系在了一起。现在的父母都被早恋的恐惧闹出神经病了。我懒得解释。夺过电话没好气地说,谁呀?话筒里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说是今天要分师傅,必须七点前赶到驾校去。分师傅就意味着要到训练场实地开车。我冷下去的心又燃烧起来了。这该死的驾校,非要消磨掉我们的激情,才肯改变教程。我顾不得问清对方是谁,扔下话筒高兴地叫了声哇塞。要知道,这之前整整上了十天的理论课。那简直是消磨生命。一个老掉牙的师傅,几本根本用不着学的教材,一间暗无天日的教室,素不相识的学员,形成一个临时集体。老师是个扼杀激情的特级杀手。仿佛知道我们这些猴急的年轻人都恨不得立即驾车飞奔,他偏偏不厌其烦地讲事故。本地的,外边的,古今中外的,过去的,现在的,每一个都血淋淋的好像现在还在滴血。偏偏又把声音拖得和他的年龄一样长,仿佛要把我们硬拖到那惨不忍睹的现场去。
无论怎样,实践课开始了,我的兴趣又燃烧起来了。我立即整点行装。
大学生学车其实是种与实际脱节的奢侈。学车而没有车开,简直是空耗激情。但为了将来就业计,一张驾照不仅必要而且必需。这就是我学车的基本动机。所以,我基本不跟班上的同学打交道。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帮长七短八的社会青年根本没法和大学里的感觉比。那么,是谁给我打的电话呢。这个打电话的人肯定注意到我昨天下午没有去上课,否则,不会专门打电话到家里来。不过我想,或许是某个跟班的老师吧,只有老师那里才有每个学员的电话号码。
从黑乎乎的教室里走出来,站在师傅面前,简直有种如坠地狱的感觉。我们的师傅比理论课老师更干更瘦,眼睛细小,一脸痛苦,仿佛刚刚从万恶的旧社会走出来。尤其,那细细的眼睛还迷着,一口白瓷般的牙不伦不类。搞笑的是,这样一个黑不溜秋的师傅却有一个极其文雅的名字。师傅叫做苏让。最初介绍的时候,我们用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有笑出来。
所幸师傅很年轻,看样子不超过三十五岁。所幸师傅有一个响亮的嗓门,讲起话来果决有力,有那么一点儿煽动性。师傅像战争指挥员那样一挥手,喊声出发,车队就隆隆响起来。
坐上敞蓬大卡车向训练基地进发的时候,大家快活得像一群解禁的山羊。大家互相挥手,吹口哨、飞眉眼、高声叫喊。那样子就像要开到前线去打仗。这是激情过剩的本能反应。看着我们,你就不难想象那些战争狂人为什么总是鼓动青年们去充当炮灰。我们在房子里憋了十天。这时候只要让我们出去,就算前面是杀场,我们也会这么欢呼雀跃着前去。
师傅几次喊叫让大家安静,没有人听他的。我们的激情是汹涌澎湃的河流,谁能阻挡。
但是,这种浪漫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消灭了。我们六个师兄妹在炎炎烈日下站成一排,等待师傅发话。我们的身后是186号教练车——一辆白色的铁壳破吉普。这个失望比理论课还强烈;比师傅那张旧社会的脸还强烈,简直可以说是绝望。上理论课时,还有盼头,现在是严酷的现实就在眼前。我们原想,教练车最起码应该是一辆三菱,再次,也应该是普桑车。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学开吉普。不幸的是教练还在那里重复理论课上的陈词滥调。教练说,从现在起,你们每一分钟的学习都是为你们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学习的技术过硬了,你们就是栋梁之才,不努力,出了驾校,就是特级杀手。危害自己,危害社会。
瞧,够耸人听闻的吧。我不明白,师傅那张棱角分明的年轻嘴唇里,怎么会吐出同理论课教师一样衰老的语言。
我对师傅有种掩饰不住的失望,态度上也就比较冷淡。别人叫他师傅,惟我按学校的惯称叫他老师。这使师傅很不满意。他纠正说,叫我师傅。这里不是大学。我们的关系就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你叫我老师我担待不起。我被他说得发窘。脸红得像个西红柿。师兄师弟们也在那里起哄,说,在这里你就别掉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