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窝子里很暖和,不知是谁把原油炉子点着了,地窝子当中的大火墙散发出暖烘烘的气息。这使老和顿时醒悟,自己是在钻井队的地窝子里,而且,自己还是钻井队队长,是干部。老和爬起来把闹钟仔细放好,然后脱掉大衣和棉帽,他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地窝子忽然觉得肚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他想。该搞点吃的了。
老和正要出去,一个人从地窝子上滑了下来,老和看清来的是司钻李分田。李分田二十五六岁,虽是从农村来的但想留分头,遭到全队钻工的反对,只要他的头发长到一寸来长,就有人趁李分田睡觉时在他头上用推子拱一道沟,弄得他只能留平头,李分田曾很生气地宣布:“咱们谁也别想留分头,谁留分头谁就是汉奸!”
李分田哈着手朝老和笑笑,说:“队长,你回来了?”
老和的表情顿时庄重起来,说:“回来了。”
李分田又嘿嘿地笑了,说:“是我给你生的炉子,知道你回来晚,这熊天,真是冻死人!”
老和的表情又不那么庄重了,开言骂道:“操他个娘的,老子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老和很想骂一骂人t想了想还是没骂,只是说:“冻死我倒没什么,可你们就没有队长了——这井怎么打?”
李分田立刻随声附和说:“就是就是,打不打井无所屌谓,没有队长可不行。”
老和不满地皱皱眉,嗯了一声说:“并不能不打,这口井很重要,中央都知道了。”
李分田惊得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老和不耐烦地说:“大惊小怪。”
李分田立刻就很兴奋,搓着手想表示什么,但老和随即打开了哈欠。李分田忙说:“队长你也睡一觉吧。走了一天路肯定累了,听说长征那会儿也是走一阵子睡一阵子。”
老和的表情愈加严肃,他对李分田说:“不要乱讲,要有个保密性。”
李分田转身欲走,老和又喊住了他。老和说回去问问张国栋现在几点了,我的闹钟停了。李分田应了一声就不见了。
老和也钻出了地窝子,顾盼一阵并不见人,很快地向另一个地窝子走去。那地窝子的门洞里全是雪,老和奋不顾身跳了下去,伸手摸到一扇门,再摸,那门竟然没锁,老和心头一阵狂喜,便开门闪身而入,一股发霉的粮食和土豆生芽子的气味直扑老和的鼻孔,老和极力忍住冲口而出的嚏喷,继续用手去摸那个大箩筐。果然被他摸到了,竟是心花怒放了。老和迅速从大衣里拿出一个碗,从箩筐里抓起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却是一方冻豆腐。老和转身而出,关了门准备爬出地窝子,猛抬头看到有两点光亮在头顶上闪烁,老和吓了一跳,手中的豆腐碗差点扣进雪里。
胖头蹲在雪地里,像个长了白毛的怪物正在看老和。胖头干涩地笑了两声,说。“别把豆腐掉到地上。”
老和一时窘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地窝子是炊事班的仓库,当初开挖的时候胖头就要在后面开个小天窗,透气,免得粮食发霉腐烂。老和不让,说开天窗能保证不进耗子吗?就是小耗子进不来大耗子进来怎么办?胖头说可以养只猫。老和说我们是打井的还是养猫的,嗯?胖头便无话,只得拿小眼睛去看别处。如今,这小眼睛落在了自己脸上,这时候老和忽然感到胖头就是一只猫,一只长着赋溜溜眼睛的猫。
老和镇定了一下说:“我刚刚开完会回来,错过了开饭的时间……”。
胖头似乎不想赶尽杀绝。反而说:“吃冻豆腐得蘸点酱油。”
老和终于有些光火,他说:“我偷豆腐可以检讨。你为什么不锁仓库的门?你身为炊事班长不把好大门做革命的红管家又算怎么回事儿?”
胖头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说:“还得拌点儿小葱,豆腐拌小葱,一清二白。”
老和的火气瞬间大了。几乎要把豆腐碗扔在地上,他试了试还是没有扔,老和对胖头说:“我告诉你,这回开会领导说了,炊事班要保证食堂卫生。菜刀上也不能有一点锈,可你为什么从不磨菜刀?”
胖头这才觉得有些过份,便想伸出手来拉队长一把,老和没理他仍是余怒未息。说菜刀上的锈是毒药,有个队的职工全中毒了,就是因为炊事班不经常磨刀,嗯,你要注意了。胖头细声说,这样吧,你也别作检讨,也别找我们菜刀的茬行不行?我再给你弄点酱油拿三个馒头。老和的火气这才有些小了,老和说那怎么行,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我偷豆腐就是偷豆腐,你制造毒药就是制造毒药。胖头立即说,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的眼睛这么点儿还能看清东西?老和见状便不再和胖头纠缠,任胖头去取馒头酱油,都放进碗里。这才很快地返回自己的地窝子。胖头依然蹲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慢慢地吃。胖头看看天,说:“下吧,把这个世界埋了才好!”
老和回到地窝子开始吃豆腐,吃了两口又站起身从一个破箱里拿出一瓶没有标签的散白干对着瓶嘴儿灌了几口,然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又赶紧把酒瓶子放进了破箱子。
刚放好瓶子李分田就进来了,他嗅了嗅说:“怎么有酒味儿?”
老和打断李分田的话问:“几点了?”
李分田说:“张国栋的手表是六点一刻。”
老和便过去把闹钟拨准。又开始上发条。李分田没话找话说,今天的温度是零下四十度,我的温度表显示的。老和胡乱应一声,他对温度没有感觉,零下四十度和零上四十度似乎都是一样的。老和摆弄好闹钟便开始吃豆腐和馒头,李分田很想把尿尿结冰的事儿说一说,见老和并不认真听他讲话,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豆腐和馒头上,就没有多讲。老和的喉咙一动一动咽得很畅快,李分田的嘴里便充满了口水。他站起来说,没有事我走了。走到门口李分田又回过头来说:“张国栋又把表摔了。”
老和毫不在意地咽下一口馒头,说:“捧了就摔了,反正他还能修起来。”
天黑了老和便不想到井上去,再说他也的确有些累,就兀自躺在地铺上。老和的地铺很厚实,有半人多高,躺上去很遐意,老和的腰也就不那么痛了。他的肚子填得很满。很有些心满意足,于是就拉灭了电灯。老和对电灯很崇拜,本来地窝子里是没有电灯的,但他让人从井上的发电机肚子里引出两根线,地窝子便夜亮如昼了。老和还专门研究了一阵子电话,终于给每个地窝子安装了土电话。
老和是这个钻井队的队长。老和没念过书,不识字,经最后一批扫盲勉强可以认得自己的名字:孙玉和。老和对自己不识字很骄傲,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贫下中农怎么能有文化呢?没有文化还不是照样打井找油,与识不识字一点关系也没有。打井得会握刹把子,得知道该加多少吨的压力才能打下去。钻台很大,机器也不少,可连一个字也没有,老和就很看不起那些认得黑蚂蚁的人。李分田是完小毕业,很认得几个字的,常常在钻工们面前咬文嚼字。那时候上级要求一个月要上报一份工作总结,老和就让李分田写。李分田便打通宵,眼睛熬得血红,但总结写得不能使老和满意。比如李分田的总结常常这样开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冰凌子挂满了井架,就像冰川的世界。野兔子冻死了,狼也冻得躲在窝里不敢出来,而我们,骄傲的钻井工人啊,正用热血谱写着一曲找油的壮丽赞歌——李分田抑扬顿挫地念给老和听,老和沉着脸听完以后突然就问,咱打了几口井?统共打了多少米?你怎么没写上?李分田的鼻尖上便渗出汗球,说漏了漏了真漏了,我添上。老和还能找出别的岔。后来李分田在一天晚上睡觉醒来忽然来找老和说他不认识字了,晚上做梦一个老头儿把他的脑子用手揉来揉去。醒来就再也不认得那些蚂蚁们了,老和看了看李分田的脑袋,果然毛发俱乱,便拿过一张报纸让李分田辨认,李分田竟然倒拿着报纸一个字也认不得。老和无奈,暗想自己竟毁了一个秀才,不过内心里还是欢迎李分田回到文盲的队伍里来的。
老和虽然不识字,口才却极好。他能当上队长一半是因为打井的技术过硬,钻头听他的话,另一半是因为他能一张嘴就说出许多顺口溜,顺口溜贴近生活,比较形象。譬如他曾经说过;站在钻台上看一看,就是一个大油田。刹把一握,想到祖国。石油工人放声喊,吓得地球腿发软等等。他的顺口溜有许多都集中在指挥部一个专门好收集故事写材料或者文章的干事的小本子上,而且经过加工和提练。这使老和觉得识字也不能算件坏事。他甚至认为那些蚂蚁们很神奇。本来都是些平平常常的话。可叫那小干事一写成文章,听起来就不一样了。
老和的运气很好。有一回井上急于开钻,可泥浆池里的泥浆没有搅拌好,老和一着急就跳下池子用手呼拉。那池子的泥浆只淹到老和的腰间,只一会儿功夫老和就把泥浆呼拉好了,这事不知怎么被上级知道了,就把他整成了标兵,还开会让大家都学他,还有口井他发现了一起事故隐患,也让上级知道了,又把他整成了模范。在那年年底的一次总结大会上着实风光了一番。本来老和不大想当标兵和模范,但那时另外一个队的一个模范都响到北京去了。老和想干得好不如干得巧。据说后来许多井队都有人没事就往泥浆池里跳,或者认真检查设备上的绳头绳脑,恨不能出个事故隐患,结果都没有标兵和模范,可见什么事情都是要第一回,第一回干最重要。老和躺在地铺上想,要是这口井打出油来,那就更了不得。这回开会领导说有好几口井都打了干眼,赔了,要求大家都要睁大眼睛,不能让油溜了。老和想,要是年年当模范,就得年年都出个新花样的。
老和在神志迷糊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想。明天起来就把张国栋叫来,写几个字贴在地窝子里。老和在指挥部开会看见都是有大字的,用红纸写了贴在墙上。
老和的鼾声响了,地窝子里像滚过一阵阵雷声。外面的雪仍然在下,时有北风尖厉地啸叫,像有人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