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麦托家的迎客声中降临。当他们一家和帮忙的亲戚,用香火送走三位活佛和二十一位扎巴时,夕阳点燃了贝祖村的天空。相连的云层烧红了没有风的黄昏,给层层环绕村庄的青稞地和错落的建筑群,镀上了火的亮光血的色彩。村道上归来的牲畜与夹杂在它们中的牧童,背水的女人和背着粮食口袋走向磨房的汉子,以及想在夜里寻找快乐的青年男女,不时停下脚步张望。他们不安的眼神和慌乱的模样,似乎看见燃烧的火光真的掉落下来。黑夜扑灭了失火的天空。麦托家的窗户爆出阵阵喧闹声。
好几条被花草遮掩的土路上,走来燃烧的松光。松光照耀的麦托家的宅楼变成了歌舞的海洋,今夜麦托家让人们过节一样快乐。受麦托家的虔诚邀请,切岭寺的活佛扎巴念完了《十二万颂》。这天麦托家邀请众人分享幸福和快乐。对面夏拉塘的远亲也渡江而来,赶来助兴的他们抱来三坛青稞美酒,身后还跟着一群腰束得像蜻蜓一样的少女。意外与吃惊中招呼客人的麦托家人,被兴奋的小伙子挤得东倒西歪。很快客人们被涌动的献殷勤的人卷进堂屋。去江边渡口守夜的那些男人,不由自主地拐上另一条土路,麦托家倾涌着欢歌笑语的窗户,早把他们的心和魂都勾走了。他们在美妙的歌喉中奔上楼梯时,一群陌生又好看的少女开放出一朵花的形体,花蕊中开始起舞得更加好看的少女,她的长袍长袖跟彩蝶一样翻飞旋转时,那些少女手中细长的鼓,一齐发出清脆响亮的乐章,接着她们脚踝上的铃铛也汇入欢快的鼓点……
半夜时分,从快乐与醉意中清醒过来的守夜人,你推我搡地走出宅楼。刚到村口的他们就被一声枪响拦截。前面的那个人就像喝醉了一样倒下去。他倒下去时手指向下面的缓坡说了声“土匪来了”。斜坡上黑压压的人影很快席卷上来。没浪费一颗子弹就突破了渡口的土匪,变得十分张狂和凶猛,转身跑向村庄想去报信的两个人,他俩的喊叫相继被枪声夺走。年满十五岁的犹郎索波,情急中把鸣火枪当成石头甩下去,匪群里立即传来哈哈笑声。一个土匪摇晃着落到怀里的枪杆说:“让枪跑来投降的人是谁?”剩下的老者在原地的残墙上刚架好鸣火枪,就被赶来的土匪擒住。土匪来了的喊声和清脆的枪响,使沉睡中的村庄在汹涌的狗吠中醒来。
歌舞缭绕的麦托家的宅楼,在划破夜空的枪声和逃亡的哭喊中醒悟过来,那时村庄的一边腾起冲天的火舌。几乎从麦托家楼梯上跌落下来的人群,像遭到豹子袭击的羊群一样涌出院门。村庄背后逶迤而去的松林,看见无数逃命的火把向自己投奔而来。
山林里布满火把,一声粗壮的嗓音奔过小孩的啼哭,奔过老人的呻吟,奔过女人忍着泪水的咒骂,奔过男人咬住牙关的仇视。“头人巴安在哪儿?邓珠降泽在哪儿,扎西在哪儿?”他的嗓音越过拥有了那么多光亮的松林,他的嗓音在燃烧和没有燃烧的村庄上空回荡。甚至远处的群山也在回应着他的嗓音。人群在虎啸一般的嗓音里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人群听出朗吉杰布在吼叫。他的吼叫滚雷一样让人抬头观望。他寻找的人没有回音。他寻找的人手里才有洋人造的好枪。
贝祖村的男人向吼叫奔去。村庄里更多的房屋腾起鲜红的火光。更江土匪把那些着火了的房屋里的好东西堆成好几座小山。点燃房屋的火把在村子中央奔跑。比那些火把更快地钻进房子里的人,伸开的手臂发觉了挂在灶膛后面牛毛绳上的铜瓢,脚步在牛毛绳一头停下时,臂弯满是长短不一的铜瓢了。壁柜里的许多东西也在碰撞声中离开了壁柜。那些没来得及带上山的獭皮豹皮镶边的长袍、绿松石九眼珠珊瑚等串连的项链,以及女人的头饰腰链和男人嵌着珠宝的腰刀护身盒等,被敞开口子的皮口袋吞掉卷走。许多家户里没有填饱土匪皮口袋的贵重物品。于是拎着空口袋跑下楼梯的土匪,对着羊圈拔出锋利的腰刀,受惊的羊群几乎挤破了打开的柵门。土匪的腰刀显得十分忙乱。那些腰刀不是要砍死逃亡的羊群。那些腰刀特别喜爱毛发卷曲柔软的绵羊。腰刀在羊子的颈项处划出一道弥线。几乎同时捏紧了割口皮子的手指开始发力用劲,疼痛交加的羊子高高跃起。绵羊和人的力量使羊皮从羊子的颈项处剥离下来。绵羊的失声尖叫被越拉越长的腥红拖住。这时从火光里一闪而过的腰刀,让尖叫的羊子奔跳而去。滴着血的羊皮缩进怀里。更多被割裂又被割断的羊皮,被挥舞的手抛进敞口的皮口袋。羊圈外面,无路可逃的羊群,变成了会蹦跳会奔跃又会尖叫的重重叠叠的鲜肉。那些来点燃房屋的火把破门而入,熊熊燃烧的房屋有了更多的伙伴。一群又一群羊子在房屋的燃烧中,涌向荒野和树林。沿路的野草荆棘和树枝,闪耀着殷红的露珠。许多泪眼在林子里迎接它们。燃烧的村庄里,猪牛马骡子驴等的逃亡,也正在穿越挥舞的腰刀和清脆的枪声。
朗吉杰布的吼叫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几个人。他只好点燃了鸣火枪的火绳。村庄只剩下一隅没有腾起浓烟和火光的房屋。林子里爆发的一声轰鸣,使朗吉杰布什么也看不见了。鸣火枪喷出的浓烟把他团团包裹住了。那个挥舞着火蛇的纵火者,在无数双眼睛里倒下了。刚冲进院门的火把,忽然被他自己压在身下。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火把已经点燃了十几座房宅,此时点燃了十几座房宅的火把把他自己点燃了。欢呼从林子中俯冲而下。朗吉杰布在无比兴奋地赶来照明的人群中,重新装上火药和锡弹。从枪身上抽出的铁条正要去塞弹药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扑到他身上,说:“扎西蹲在后面的残墙下。”火把忽然在他头顶散落下来,从村子里射来的子弹穿过火把时,顺便把握着火把的手腕弄碎了。朗吉杰布大声说:“快点把各人的身子藏好,你们要是不想当别人的靶子的话,快点把火把弄熄。”朗吉杰布和那个人在到处呼啸的子弹里向残墙跑去。这时林子里一片黑暗。扎西依然蹲在残墙下。朗吉杰布一下抓住他抱在怀里的枪。抖动的枪筒让朗吉杰布的手也抖动起来。朗吉杰布定睛端详时,才发觉扎西瑟瑟抖动的身子,让枪不住地敲打自己的怀抱。于是他的怀里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朗吉杰布的无名指戳向扎西的额面。扎西仰面朝天地倒下去。朗吉杰布从他怀里拔出名叫“德尔文”的步枪。
朗吉杰布随便踹了扎西一脚说:“平常你赞扬自己的胆量和枪法时,会说得好像全身长满了嘴舌。”
跟随朗吉杰布的那个人抱住朗吉杰布的身躯说:“你再不要砸他了,他的裤裆在流尿。”
清脆响亮的枪声发作了一会儿,林子里便爆出欢呼声。朗吉杰布匍匐在形如海螺的磐石上,又一个奔跑的火把从他的眼里消失。呼啸而去的子弹,让又一座宅楼摆脱了熊熊燃烧的厄运。好几只鸣火枪受到鼓舞和激励,它们的轰鸣也开始呼应喷着火蛇的步枪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吼叫声。低沉的牛角号嘶鸣在飘荡的枪声里。四散的土匪,拔腿奔向财宝堆积的地方。
“土匪头子亚松迪果,你的人马怎么说跑就跑了,土匪头子亚松迪果我的枪怎么找不到你,土匪头子亚松迪果,你要是喝过娘奶的话,你就喊声娘给你取的名字吧!”抱着拎着背着口袋的土匪在朗吉杰布的吼叫中,在燃烧的村庄里,分批撤向村庄外面的黑暗。朗吉杰布从自己的吼叫中站起来。没有找到目标地捏在他手心的那颗子弹,与他一起跳下高大的磐石。人群跟着他向火光闪耀的村庄奔去,这时忽然刮起的风也从别处赶来,那么多喷着火蛇的房屋,瞬间在他(她)们头顶连成火海。涌来涌去的火海,几乎吞没了昔日的村庄。翻卷的热浪和唿哨挡住了捶着胸膛赶来的人群。他们的身后,女人的悲鸣、老人的求救、神灵的呼声从林子中跌落下来。好几个用胳膊掩住头脸的人,从跑进去的路上退出来。他们在自己烧焦的头发气味中挣扎着。朗吉杰布瞪着双眼,立在他们刚刚退出来的路中央。
他在自己头顶和腮边缭绕着的青烟中说:“谁再跑进去的话,我就把他甩到火里去,让他早点去死。”朗吉杰布脸上开放着大朵小朵的肉泡。大火几乎烧熟了他铜盆一样的脸盘。大火还使他浓密的胡须卷曲在腮边。朗吉杰布撞开呆怔的人群,向村庄一端奔去。人群跟着他。人群的头顶掠过“我们不能让大火烧着土匪没有点燃的房子”的嗓音。朗吉杰布的嗓音引领着众人的脚步。
黎明在天边现身。一座座燃得差不多的宅楼发出此起彼伏的坍塌声。太多的烟雾和灰尘,使到来的黎明无法照亮贝祖村的清晨。朝阳的金光最先走进林立的残墙。殷红的残墙,以千奇百怪的姿态注视着主人的到来。朗吉杰布选派的几个年轻小伙回来了。他们身后跟着垂着头脸的头人巴安,以及背着步枪瑟瑟发抖的邓珠降泽。
朗吉杰布一下从围坐着的人群中站起来说:“我们的好枪从深山中回来了,追土匪的好汉跟着我上路!”头人巴安快步走到朗吉杰布那儿,他把怀里拔出的“鲁格式”手枪,噼的一声拍到朗吉杰布手里说:“在追更江土匪之前,我要贝祖村所有的好汉,割下我头上的肉砍掉我手上的拇指挖走我腿上的脚筋。”
朗吉杰布举起的手枪朝土匪逃走的方向一挥,说:“这时候你们的事情没有逃走的土匪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