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5年第04期
“副堂主,弟兄们都吃饱喝足了,什么时候出发?”安良堂师爷、张文岳进门向正在烟榻上吸大烟的安良堂副堂主李树松说。
李树松咽了一口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丢下烟枪,一蹦子从床上跳起来,一挥手:“走!”
二人进了一间大厅。大厅里杯盘狼藉,酒气冲天。百十个弟兄各个喝得红头紫脸。有几个舌头发短,正在呜哩哇啦地说:“妈的,老子非、非、拚他、他十个八个的!”
“副堂主到!”张文岳一声喊。弟兄们立刻站起,目光齐刷刷看着个子细长、脸色蜡黄的副堂主,齐喊:“二爷好!”
“好!”李树松蜡黄的脸上涌上一层血晕:“萃英堂向我们发出了挑战,约定今天午时在唐人街首老汇露天剧场堂斗。大哥创立了安良堂,十几年一直在美洲丁当响。大哥虽然没在堂口,可我李树松不能丢大哥的脸!今天的对手是太平军的后代,我们怎么办?”李树松提高声音问。
“不怕死!”弟兄们齐喊。
“好!”李树松蜡黄的脸竟变得血红,“弟兄们,我们都准备丢脑袋,包括我,师爷!”他用手一指张文岳。
唐人街是华侨聚居的地方。十九世纪末叶这里就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一样繁华了。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醒目的中文广告牌,红红绿绿的霓红灯,出出入入的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如果大街上不是站着黄头发蓝眼珠的美国警察,你根本就想不到这里是美国的纽约。
百老汇露天剧场位于唐人街的中央,马路的北面是一幢六层楼房,是美国人华尔开的一家俱乐部。对过的露天剧场也是华尔的。四周围着铁栅栏,设有水泥看台,中间是一块偌大的广场。这里常举行露天舞会。
李树松带着弟兄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露天剧场的铁栅栏门口,只见栅栏四周都用苫布密封起来。露天剧场的管事西伦用汉语和李树松说:“堂主,请交场地费吧!”
张文岳从口袋里摸出两大叠美元说:“给!”
西伦没有接张文岳的钱说:“根据老板的指示,场地费每方都要收三万元。”
李树松不满地说:“不是讲好的两万元吗?”
西伦说:“反正老板叫我收三万元!”
李树松有些不耐烦:“师爷,口袋里不是还有钱吗,给他!”
李树松带着弟兄们进了密封的铁栅栏门,只见周遭坐满了看客。大部分是大鼻子的美国人,也有少数西服革履的华人;李树松心里说,当着这么多美国佬的面,我们弟兄更不能软弱了,让他美’国大鼻子看看,我们安良堂的弟兄各个是英雄好汉!
李树松等被一位小姐带到中央场地的东侧,中间插着一面大旗,上面三个大字:安良堂。旗下是一把虎皮椅,椅前是一张小桌,桌角有一木板,上写“堂主”。堂主左下首也放着一张小桌,是师爷坐的地方。后面的两排长椅,是弟兄们的座位。
李树松心里说;还是美国人文明,过去各堂相斗,多是在大街上砍砍杀杀。如今在这么个地方斗,不扰民,不害民,好!好!李树松款款坐下来。
这时,一声响,铁栅栏门大开。萃英堂主陈丙金带着萃英堂的弟兄进来了。他们一律扎着头巾,手持板斧,迈着正步,口里喊着:“天国后人,不做孬种!天国后人,不做孬种!”
萃英堂主陈丙金是太干天国英王陈玉成的侄儿。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不少的亲属遗孤亡命美洲。为了抵御外侮,这些人成立了萃英堂。
安良堂是十四岁就闯美洲的司徒美堂创建的。它的宗旨是:“反清复明、除暴安良。”它与萃英堂大方向本来一致,没有根本的矛盾冲突。可是前几天,萃英堂的一个叫董连发的堂员与安良堂的一个叫吴贺庆的堂员,一块儿在“华丰池”澡塘洗澡。两个人从浴池出来,躺在床上休息说闲话。不知怎的,提起厂太平天国。董连发眉飞色舞地夸太平天国的将士纪律严明,作战勇敢。吴贺庆的鼻子歪到一边儿说:“别吹牛了,太干军是长毛贼,烧杀奸淫,哪样坏事不干!”董连发听他说祖宗的坏话,立时火冒三丈,光着身子跳下床,照吴贺庆肚子就是一拳,大骂:“我操你妈!”吴贺庆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和董连发撕打在一块。董连发一把揪住了吴贺庆的小便,可吴贺庆不求饶,忍着剧痛和董扭打,结果吴贺庆被董连发揪得昏厥过去。
吴贺庆被浴池的人抬回安良堂后半夜才醒过来。守护在他身边的李树松问是怎么回事,吴贺庆把经过粤说,李树松说:“妈的,太平军本来是长毛贼吗,还怕人家说!”他要带弟兄们连夜去萃英堂。张文岳拦住了他,说:“大哥不在家,他临走时千嘱咐万嘱咐我们要忍事,反正吴贺庆也醒过来,我看算了吧!”李树松这才忍了这口气。可是两天后,董连发晚上从酒馆喝罢酒出来,在街角的拐弯处,忽然被人一斧子劈开脑壳,惨死。萃英堂有人证物证认定是安良堂吴贺庆伺机报复,要他偿命。吴贺庆是李树松的保镖,这两天与他一直形影不离,根本不可能杀董。李向萃英堂主多次解释,可萃英堂一口咬定是吴干的。李树松火了,对前来谈判的代表说:“你告诉陈堂主,安良堂不是孬种,随他怎么样,兄弟奉陪到底!”于是萃英堂发出堂斗的挑战书。李树松接过挑战书,说:“安良堂应战!”本来约定在唐人街的街口堂斗,可是纽约警察局长沃特找上门来说:“美国是个文明国家,大规模的械斗,太残忍太不文明了。我给你们划定一个械斗的地方,但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一幕。
陈丙金带着萃英堂的弟兄在李树松的对面坐下。身旁萃英堂大旗猎猎摆动。
李树松站起来,双手抱拳:“陈堂主,今儿是文斗还是武斗?”
陈丙金把目光移向李树松,冷笑道:“既然要斗,就要斗个全全面面,先文后武!”随后,他向后一招手。
这时,从萃英堂的弟兄们当中站起一个身材矮胖的小个子。他来到两个堂主中央的空地上,先向北作揖道:“洪祖在上(指洪门的鼻祖洪英),我崔小个子决不说瞎话,我亲眼看见是安良堂的吴贺庆杀了我们的弟兄。”随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李树松,道:“李堂主,我没有半句假话,剜出我的双眼为证!”只见他从袖口抖出一把尖刀,刷刷骤起两道白光,两个眼珠倾刻而下,鲜血如注,惨不忍视。立时崔小个子晕倒在地。两个弟兄把他抬了下去。
“好哇——好哇——”
“真刺激!”
四周的白人看客用英语欢呼,雀跃,呐喊。几个白领华人举起了照像机。
季树松原本有了血色的脸此时变得蜡黄,他喊了一声:“吴贺庆做交待!”
吴贺庆面不改色大摇大摆走到场地中央,他向萃英堂主陈丙金一抱拳说:“陈堂主,贵堂说我杀了董连发,我也向天地发誓,我根本没有杀他!叫我失去双脚为证!”吴贺庆抽出腰间的板斧,左一挥,右一挥,砍掉了自己的双足。
汩汩的鲜血,染红了唐人街的土地。
“奸哇——好哇——”
“这五百美元的门票不白花呀!”
白人看客又是一阵激动,欢乐。
陈丙金见吴贺庆砍下自己的双足,心说:这样比下去,只能各伤各的,不如武斗。武斗就是械斗。开始,帮会的械斗很讲规矩,公平竞争。明打明杀。萃英堂的弟兄们各个好身手,尤其那十三太保,武艺高强。陈丙金站起来,向李树松一抱拳说:“贵堂弟兄们不含糊,好!不过我看这文斗不过瘾,下面我们来个集体拼杀。我们派出十三个人,你们派出十三个人。谁杀了谁白杀。败者要向胜者交五万元的损失费!”
李树松抱拳答礼说:“好,就这么办!”
械斗进行中,张文岳见自己的一边被对方活活劈死了五个弟兄,李树松的一只胳膊也丢了,他赶忙对陈丙金说:“陈堂主,请鸣锣收兵,我方承认败了!”
此刻,对过儿第四层楼房的一间窗口前,坐着两个大腹便便的美国佬。一个是秃了顶的百老汇俱乐部的老板华尔,一个是长着一脸麻雀屎的纽约警察局长沃特。两个人面前摆着香槟酒,坐在皮转椅上饶有兴趣地临窗看着对面的械斗。吴贺庆举起斧子要砍下自己的脚时,沃特正在扬头喝酒。华尔拉了一把沃特:“看,番仔要砍下自己的猪脚!”
沃特赶忙往下看,见吴贺庆的脚掉下,一捻响指说:“可惜我没有联系好莱坞,如果这场面拍成电影,上座率一定高!”
华尔兴味盎然,对沃特说:“集体大拼杀太精采了!太精采
沃特笑眯眯一拍华尔的肩头:“还不得感谢你这个大导演!”
华尔搔了搔秃头顶:“美中不足是这场械斗的武器太原始了,我还想安排番仔一场更妙的械斗!”
“怎么,还要赚一笔?”沃特笑着说。
“对,我对赚钱总是那么有兴趣!”华尔说罢咕咕咕象夜猫子一样笑了。
一个更大的阴谋在等待着生活在唐人街的华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