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没有死,这是八年后我非常意外地得到的消息。那时我已经是江南小城一家钟表修理店的个体老板了。父母落实政策后,我回城一连高考了两次都各落孙山,后来跟一个姓王的师傅学钟表修理。王师傅很想早点富起来,当个资本家,因此他不满足五百元的月收入,索性把店铺让给了我,他自己跑海南赚大钱去了。那天,一个顾客走进店里,用一张报纸包着一块表,说表是他父亲早年留学俄罗斯买的,非常珍贵,如今老走时不准,让我给修修。我打开报纸,拿出工具,戴上放大镜,天!我看到的不是俄罗斯表,而是垫在表下面的报纸上居然印着安娜的名字。我忙把表挪到一边,迅速地将报纸看了一遍,然后我就把表退还给那位顾客。告诉他,这表我修不了,你找别人去吧。顾客走后,我就关了店铺的门。
当我匆匆赶到湖南岳阳时,那个叫“红蔷薇”的艺术歌舞团,已于前一天晚上悄然离开了这座古城。从张贴的广告上,我找到了主办这次演出的那家娱乐公司。未等我说明来意,那个姓杜的经理“啪”地拍响桌子,倏地站起来:“我日他娘的,什么鸟艺术团!都是流氓!”我说我要找的人是那个叫安娜的。“别提了,别提了!”杜经理拉长瘦脸,直摆手,“就是那个叫安他娘的娜的,说好的给三千元出场费,可演出前突然变卦要五千,简直不是个东西!”“你会不会弄错了?”我当然要辩解一下,“她怎么会那样做呢?”本来我是可以坐会儿,并喝上一口水的(杜经理已经让人给我沏了一杯茶,就放在茶几上),可听我这么一说,杜经理的脸色变了,似乎认为我也不是个东西。“你请便吧,”他不客气地挥起手,“我还有许多事忙哩!”我走到门前,还是回身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杜经理用一口湖南话叫道:“我知道个啥哟!他们拿了钱,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溜了。日他娘,还有两场没演哩!”
我回到了街上,天色将晚,岳阳街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流,个个行色匆匆,无暇他顾。我心里失落得厉害,几乎无法确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走着,忽然看见一家剧院售票窗旁还贴着演出广告。我赶忙走过去。哦,安娜的照片就贴在上面,是她,安娜!我清晰地记得在她的眉心间那颗美丽的黑痣!(后来我想,那是不是因为演出需要用眉笔点上去的?)与八年前相比,她完全变了,变得美丽而极富现代气息。照片呈仰角拍摄,在色彩斑斓、光柱交错的舞台灯光下,安娜身披蝙蝠式黑色绒衣,手持麦克风,状如声嘶力竭,情似痛苦万分。我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难抑的激动。在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安娜,当代新潮歌手,曾荣获过××杯、×××杯大赛金奖银奖,当代“南国四大靓女歌手之一”。不知怎的,我的双眼竟湿润了。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个“当代歌手”是否就是我所要寻找的安娜,但我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我来说,冥冥中的梦想并不遥远,只要拥有足够的勇气并付诸实施,那么我心中的安娜总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泪水是幸福的。安娜,你在哪儿?我需要见到你!我空荡荡的心灵需要你的柔情充实和填补;我的精血早已干枯,我正为许多人生困惑所左右,我需要你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相信那会给我带来一片清纯的天空,一片干净的阳光!
那次岳阳之行,使我结识了周迅。他就是那张刊登安娜演出广告的报纸主编。我想通过报社来了解安娜的去向。报社里很乱,我走进去时,外面天已黑了,屋子里亮着灯,周迅坐在靠门边一张办公桌旁正写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正在写一部关于当代中国文人失落的专著。他是个思想深刻的人,白净的脸上总挂着忧患的意识。他听我说明了来意后,不无嘲弄地笑了笑:“找到她后你想怎么样?”这种生硬而透着冷气的问话,使我一时语塞。一时间,我们彼此仿佛无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我决定起身告辞。他突然问道:“你还没吃饭吧?”我“嗯”了一声。他说:“那好,我们正好一起去吃点吧。”后来我们成了莫逆之交。那天晚饭后,我就去了他家,在他那堆满书籍的屋里,我们谈到深夜。他对我所叙说的有关安娜的故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一直微眯着眼晴听着,神情显得很专注。我说完后,他问道,语气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你以为而今的安娜还是你少年时代的安娜么?“我点了点头,对此我并不怀疑。他笑了笑,显得很宽容;其实他与我年龄相仿,但他的气质中明显有一种凌驾于我之上的老成练达。他说:“那好吧,我们保持联系,希望将来你把有关安娜的情况通知我。”与他分手时,他告诉我,他会帮助我打听安娜的消息的,并且一有消息就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