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姆妈大妹子跟着王家坊十来个大人,赶往南昌城里寻细姑。王家坊但凡有这等事,怎能少得了三佬子罗汉,否则他就不是罗汉,这是惯例不消细说。那日是大暑的第二日(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正值六月三伏天,烈日当空,大家走得满头大汗。过了彭家桥,走到大师庙街,看到营房里出来一队队当兵的,“噼噼噗噗”往城里跑。这个营房原先驻的是大清的官兵,清王朝倒台后驻了新军,后来北兵打败了新军,这里就驻的北兵,前不久南兵把北兵打跑了,现在驻的是南兵。王家坊这些人跟在“噼噼噗噗”的队伍后头进了顺化门,刚走过城门,就有当兵的把门拦起来了,不准人进,也不准人出。
他们走到皇殿侧广场,只见拥了上千人在这里,大多数是青年学生还有工人,打旗子、喊口号,闹闹哄哄。王家坊人不晓得他们在这里闹什么,大妹子只是感到有些怕。那些赶进城来的南兵,加上还来了很多警察,冲上前去捉拿那些打旗子的人,南兵、警察和学生、工人一团团地扭打在一起。王家坊一帮人吓得心里打抖,大妹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更没见过这阵势,就哭了起来,我们本家一个叔叫秋根哩,就牵着她的手,连连安慰:“大妹子不要怕,不要怕,我们快些走。”有人就埋怨我们家:“叫一个细人子跟来做什哩啰?”秋根叔认得几个字,说那旗子上写的是什么什么什么。就是这么解说了,大妹子也听不懂,记不住,学生、工人喊的什么口号也听不懂,当然也记不住。因此,若干年后每次她向我讲起这次历险的经历,她只能描述那些混乱的打斗场面,那些血流满面的骇人情景。[1]
大妹子碰上了重大历史事件,她根本不懂得,而且她一辈子也没有企图去搞清楚这些事情。王家坊人称北伐军为南兵,北洋军阀部队为北兵,那段时间,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在南昌地区交过几回手。前不久,工人和学生还支援南兵,现在南兵坐住了南昌,怎么又反过来打工人和学生?不仅大妹子那时年幼无知,即便是成年人,绝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按王家坊人的话讲:“搞不清那些汤头。”南昌俚语的“汤头”,是指花样很多,或者很烦琐的事情。
王家坊那帮寻找细姑的人,他们在皇殿侧广场躲过纷争的人群,还没走出顺化街,就听到皇殿侧那边有打枪的声气,大家脚都发软,一个个脸痄白又发青,跑到系马桩气都透不过来了,直奔干家前巷女子职业学校,这是熟路熟门不消细说。
来到学校,校园里也是乱轰轰的,好不容易找到细姑班上的一个同学,一打听,说是清早见过王叶君同学,现在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大家一商量,应该赶快到她姨妈家去寻。一帮人又赶去筷子巷,走到六眼井,马路上有军警查人捉人,他们想躲开走,没躲掉,被喝叫住了。军警看到是几个乡下佬,又带着细人子,不像是闹事的学生、工人,查倒是不查,不过他们骂得也叫人心里发抖,一个南昌警察骂:“你个乡下土包子,跑到城里来找死,还不快些滚!”
大妹子又吓得哭,那些大人这个时候连安慰细人子的胆都没有,只会撒起脚走路,还差点拖得大妹子跌跤。这一路上,平日在王家坊充王称霸的三佬子罗汉不作一声。大妹子感到奇怪,这罗汉在王家坊横着走路,今日在城里怎么缩起脑壳?
一帮人汗流浃背拥到细姑她姨妈家。姨妈姨父夫妻俩正在说事,并不见细姑在这里。姨妈也正为寻不见细姑而着急,看到一伙乡下人来寻细姑,以为是听说城里乱,寻她回乡下的,好像来了救星:“来得正好,你几个快些找到叶君,人多得好,大家分头去找。”
姨父也跟着叮嘱:“这几日城里乱得很,你们找到叶君之后,马上把她带回乡下去,看定了她,这些日子不要让她到城里来!”姨父是湖北人,来南昌生活了十几年,在江西大旅社做厨师,讲话半文半白,半官半土,多多少少听得懂,他那样子看得出来是很着急的。
大家商量着分头去寻,姨妈把人分成几拨,分别派他们到哪里哪里寻。
大妹子当时想不通,三佬子罗汉这帮人要寻细姑回去逼她拜堂,她姨妈姨夫着什么急也要寻细姑。“姨婆啊,你做什哩寻细姑呀?”
姨妈不耐烦地说:“你细人子不要多大人的事,莫乱问。”
大家商量好了急着就走,姨夫又再三叮嘱:“寻到了以后,马上带她回乡下去,打发个人来跟我们说一声。”
离了姨妈家,有精灵人就很得意:“好在没跟她姨娘提结亲的事,跟别人打听也不要提,就只说她娘病了,急着寻她回乡下。大妹子你不要乱说话。”
寻了大半日,到断夜边子,几路人在约定的孺子亭会了面,听说皇殿侧今日打死了人,天色又晚了,大家心里发毛,不敢再寻细姑,打转头回家。走到鹅颈巷,正巧遇见细姑和两个女学生在路上走,大家就围上去拉她回家。那两个女学生不晓得什么事,就一齐上来拉扯细姑。王家坊人怕惹出麻烦,赶紧告诉两个女学生:“你两个不要拉扯,我们是她乡下邻舍。她娘病得厉害,急着寻她回家。”
两个女学生将信将疑,看到一个小女孩跟这帮子人在一起,就问大妹子:“你们是邻舍吗?”
大妹子拼命点头,手指着细姑:“她是我屋里细姑,这些人要拖她去归拜堂。”南昌话结婚说“拜堂”。
气得细姑直叫:“大妹子你乱嚼,我打死你!”
大妹子委屈得跺脚大哭:“就是拖你去拜堂嘛,就是拖你去拜堂嘛。”
那两个女学生就笑了:“莫哭莫哭,我们晓得你细姑要拜堂。”
大人们一起劝细姑:你娘已经病得好恶,现在只有一口口子气,你还不快些回去看望。两个女学生也过来劝她:“你回乡下去几日也好。”一帮子人就拖拖扯扯把细姑拉回了家。
多年后我问姆妈:“你怎么不把婆婆叮嘱的事告诉细姑或者她姨妈姨父呢?”那时,我七八岁,无知,我今天写这篇文章回过头来想,我姆妈那时不也只七八岁吗?她一个小孩子肯定插不上嘴,再说皇殿侧广场那恐怖的一幕,差点子把魂都吓掉了,还记得大人交代的事?后来,我同我舅舅讨论这件事,我们想到的问题是,可能那时的细姑是处于极其矛盾之中:从内心讲,她是决不想回乡下的,她完全可以这么离家出走,不再回头,现在听说母亲病了,是否真的病得厉害,她心里到底也有点放不下;更重要的一层恐怕是,南昌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皇殿侧广场上千学生、工人和军警发生冲突的流血事件,可能她也是有份的,所以姨妈姨父急着要寻她回家,两个女学生也劝她回乡下;姨妈的着急还另有一层,细姑到城里上学是她的主意,而且也常常到她家落脚,细姑要是在南昌出了什么事,这叫她怎么担待。然而,对细姑来说,回家就必定得面对一场无奈的婚姻,但是,不回家,又如何应付南昌的局势?
我姆妈大妹子虽然记忆力很好,但是她一直没有弄清楚细姑和这些重大事件的关系。我一直没有琢磨透的是,细姑这天跟他们回家倒也罢了,为什么要接受拜堂的命运。
一帮人同细姑还没到家,王家坊早已纷纷扬扬传开了皇殿侧军警打死人的事,王方两家正在为进城寻细姑的人担心,天断黑以后,正准备打发人再去寻,见人回来了,这才放下了心。第二日早上,王家坊新闻中心——茶铺里,三佬子罗汉成了功臣,说是,要不是他带了人去把细姑寻回来,细姑可能已经被军警打死了。到了中午,在王家坊纷纷扬扬的传闻中,三佬子罗汉成了英雄,说是,他们寻来寻去,寻到皇殿侧广场,学生工人和军警正在打得不可开交,机关枪架在墙头上对着人群扫射,三佬子罗汉正好看见两个军警扭住了细姑,他冲上前去,拿出他跟铁匠练得的武功,一脚踢倒一个,一拳打倒一个,拉起细姑就拼命跑,钻进鹅颈巷,才摆脱军警的追赶……
我问姆妈:“你为什么不揭穿罗汉的谎言呢?你一个细人子不会说,我们王家不是还去了秋根哩几个大人吗?”
我姆妈提起这事就恨:“我们姓王的就有那么差嘛,有什说得呢,方家去的人多,我们去的人少,再说,我们寻自己屋里的人来归,也没想到要表什么功,等到第二日村盘子上都传遍了,我们有口都说不清了。要说起来呀,王家坊的罗汉都是趴门槛脚的狗。”起先,姆妈这样说王家坊的罗汉我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舅舅跟我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三佬子罗汉的儿媳妇被拉去强奸,他缩在猪窝里像只王八,气都不敢透一口。
这场新的谎言,使细姑的拒嫁又增加了一重压力。
我姆妈记日子的本事常常叫我吃惊,她说:“细姑是那年,那年属兔子,属兔子那年六月廿九出嫁的。”
我们现在来查对一下:那个兔年六月廿九就是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注释
[1]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军势如破竹,攻占了湖南,以及湖北部分地区。九月初,北伐军从广东南雄、湖南醴陵、湖北通城三路向江西进军。北伐军第一军第一师(蒋介石嫡系)为抢头功,率先于二十二日赶到南昌北郊牛行车站附近,接敌作战不顺利,败退。此后,第四军、第七军从湖北回师赣北作战,与北洋军阀部队几经交手,在德安、马回岭击败北兵主力,北洋军阀孙传芳部十万人马向浙江方面溃败而去。这就是王家坊人所说的,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南昌地区的这场拉锯战打了好几个来回。十一月六日,北伐军攻占南昌。此时,北伐军由广东出师时的八个军扩大到四十个军,蒋介石从此得势。一九二七年一月,国民党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从广州迁都武汉。但是,蒋介石不买这个账,另有打算,扣留了途经南昌的国民党中央委员,提出迁都南昌。历史学家们通常把蒋介石在上海发动“4·12”反革命政变,界定为他叛变革命的转折点,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在江西对共产党下了手:三月六日,江西省总工会副委员长、赣州总工会委员长、共产党员陈赞贤被杀;十六日,撤消了左派倾向鲜明的国民党南昌市党部,并解散了学联、封闭了左派报纸《贯彻日报》。自此,南昌学生、工人的抗议活动一直不断,直到南昌起义爆发。七月底是南昌夏季酷热的高峰,抗议活动在皇殿侧广场这天流血冲突中也达到高潮。皇殿侧广场七月二十五日这天的流血事件,比起“五卅惨案”、“沙基惨案”、“三一八惨案”等重大历史事件毫不逊色,但它完全被几天后的超新星爆发——南昌起义所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