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3年第04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长阳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柳絮影一鼓作气登上长城时，眼睛湿了，别人登长城的那股豪壮感，在她这里荡然无存。她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就像这长城，曲曲弯弯的望不到头，现在压在身上的几座山都卸了，她自然就该好好享受一下当下的幸福生活，比如不远万里到北京来参加大女儿的婚礼，看了故宫，也要登登长城。从今往后好日子就像老家高原上的阳光说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怎么不能使四十多岁的柳老师心花怒放呢！
要离开北京了，她拉着丈夫到商店里给孩子们和年迈的母亲买礼物。母亲不但养育了她，还在她人生的各个艰难攀登期，总是替她不停地背着包袱，这样山高水长的爱意她就是把北京商场里所有的好东西搬给她，都无法偿还。她精挑细选，给母亲买了一件短款的防寒服。家乡冬天漫长，坐在烧得烫屁股的炕上，上身却冷得发抖。母亲头戴自己亲手织的咖啡色羊毛线帽、身着这件紫色的防寒服，坐在炕上跟村里老太太们聊天，一定会很自豪，因为村里老太太一般都要从头到脚地问母亲的装扮来自哪个孝敬的儿女。一向注重仪表的母亲每次把这样的机会看得很重，无论来人或者没人，她每天起来都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得利利落落。如果有儿女孝顺的衣服，她也一定要精心搭配，唯恐因自己搭配不当，削弱了儿女对自己的情意。每次面对这样的询问，她一定要讲仔细。想到这里，柳絮影嘴唇微翘，露出会心的微笑。
小女儿呢，刚参加工作，需要部手机，她挑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她喜欢的样式。可是价钱超出了她的预想。思前想后，还是下决心买了。正在上高中的儿子一直想要MP4，老说他那个已经不好用了。她不同意买，她就不相信，能边听音乐边做作业？况且自从带着耳机听音乐的儿子耳朵越来越不灵敏了，按丈夫的话说都是MP4闹得，把声音开得山崩地裂，就是铁耳朵也要炸个缝呢。跟丈夫商量半天，最后一致意见给上高三的儿子买个“好记性”。儿子学习不是特别好，属中等偏上，上个二本还是没问题的。临近高考了，他们夫妻俩决定不要给儿子太大的压力，只要发挥正常，上个大学还是没问题。
几件礼物下来，二千元已没了，李伯刚眼睁睁地看着一张张的钱从钱包里飞到收银员的抽斗手里，心疼极了。他扯扯妻子的胳膊肘儿，说，钱花了，你现在总满意了吧，每个人都有了。柳絮影好像没听见，自顾上了电梯，走进二楼的花样年华馆里东张西望。李伯刚皱着眉头说，你穿这些衣服是不是特年轻了？
柳絮影说我是给女儿买哩。
不是给萌萌买了吗？对了，你是想给晖晖买。晖晖结婚时，咱们不是已经给了一万多了么，再说她就在北京。咱们的日子并不宽余。李伯刚说得没错，他们夫妻两人工资加起来月收入也就是三千出头，虽然妻子民办教师转正也就是五六年的时间，可因她会精打细算，不但让三个孩子在人面前光光鲜鲜，还在县城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不，应当是四室一厅，这多出的一间功劳又该记在柳絮影身上。当时买房时，李伯刚坚持不要一楼，说，光线不好，又不安全。柳絮影却坚决要，她看中一楼有个小院子。房子买下来后，柳絮影力主在院子里盖了一间小房子做厨房，在住房跟厨房的连接处，又安了个小锅炉。这么一来，再冷的冬天房间也有暖气了。柳絮影干完这些，细细地把小院子打量了一番，说，还少些什么。李伯刚说随你便吧，你把天搬到院子里我都没意见。柳絮影到娘家拿了包花籽，随意洒了几下，谁料没多久，院子里就开出了花，先是一团，然后呢，就是一片，在李伯刚的记忆里，好像小小的院落里的花，妻子剪得越频，花就开得越繁。花园给孩子们增加了无数的乐趣，动不动就邀请伙伴们来家里看花。房子多了一间，刚好三个儿女一人一间，大女儿上学后，柳絮影又把床换掉，叫人盘了炕，烧煤。柳絮影说冬天太漫长了，放寒假整月坐在炕上读书缝补看电视，那舒坦劲十条电褥子都抵不上。李伯刚也是睡着炕长大的，自从有了炕，在冬天就渐渐离不了啦，动不动就说我脚心发冷，我上炕了。要不，就是我胃疼，晚上要在炕上暖暖。这时，就深切地体会到妻子的远见。真因为有了能干的妻子，无论遇到多大的事，他们两个总是手拉着手一一走过。买东西他不反对，可儿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妻子的大手大脚实在说不过去。
我是给那个，那个买。柳絮影说着，把一件连衣裙的商标牌子细细地看了又看。
什么这个那个？还能有谁？
就是赵红英，你怎么忘了赵红英是你的女儿！
一听赵红英这个俗极的名字，李伯刚先是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说的是谁，埋怨道：你也真是，提她干什么。
柳絮影没有说话，直接叫来了服务员，让拿件中号打包。
你说你给她买什么，再说一个整天下地务农的女孩子，能穿裙子？行行行，别瞪眼睛，就算像你说的，能穿裙子，人家长多高多胖，穿多大型号的。你能说清楚？花这么多的钱买回去穿不成都没法退了。咱们生活并不宽余，这趟北京之行你花去了多少钱，这可是咱们一分分地攒的。再说你也没有几件新衣服，给你买件我绝对不心疼。
柳絮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声说，她务农？怪谁，还不是怪你！因为声音太大，全商场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瞧，身为国家干部的李伯刚感觉自己好没面子，想抢白几句，可一看妻子满眼滚动着泪珠，就打消了念头，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柳絮影根本不顾丈夫的阻拦，掏出五百元交了款。
她细细地检查了衣服的针脚、面料，拉链也拉了好几遍，李伯刚一支烟都抽完了，柳絮影才提着衣服走到他跟前。
夫妻两人刚一出商场门，就看见女婿开着那辆他们熟悉的QQ已经在停车场显眼的地方了，一看他们出来立即跑上前来提东西。说不好意思，爸妈，我刚出差出来，买东西你们该等着我回来呀！
柳絮影打开车门，看到女儿不在车里，问女婿她哪去了？她知道女儿的婚假要一个月呢，他们夫妻出门时，女儿还在睡觉，现在已经十点多了，也该起来了。
晖晖还没起来？你不该老惯着她。居家过日子了，就该有个过日子的样子。
妈，你错怪她了，电脑出问题了，她一大早就拿去修了。
一听“修电脑”三个字，柳絮影感到眼前一黑，她让自己镇静了半刻，说，电脑坏了，她也等不到你回来，那么大的东西她怎么拿去？
电脑公司来人拉走了。
电脑公司能派人来？柳絮影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说，你给她打电话，让她快回来，我们晚上就走了，我还要给她叮嘱几句。
女婿说她刚打电话来让我来接你们，说她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因为要重新装程序，回来估计到下午了。
你再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柳絮影在女婿面前第一次发火说，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话的丈夫李伯刚这时也接口道，让她回来，马上回来，太不像话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妻子踩了一脚，他立即改口道：太不像话了，我们晚上要走，她去修什么电脑？我们走了她修不行么？
女婿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拨电话，拨了半天，手机都在关机状态。
柳絮影感觉昨天刚卸下肩的一座山，又如乌云般罩在头顶。她稳稳神，柔中有刚地说，你发短信，连发八个，真是太不像话了。
妈你别着急，她靠电脑写东西哩，没有电脑连魂都没了，她说电脑一修好，立马就回家。
柳絮影感觉自己表现得有些失态了，特别是在女婿面前，便没好气地说，你说的也是，她把那电脑当命根子哩，就像我们当老师的离不开黑板一样。
妈，你看过晖晖写的小说没？她写的可好了，我们认识就是因为我读了她的小说，一二再、再二三地打电话，希望见面，整整打了十多次电话，她才同意跟我见面的。女婿骄傲地说。
柳絮影相信女婿说得没错，否则出身于高干家庭、家在北京、工作又在国家部委、长相也属中上的女婿怎么会看上长相一般、家还在小镇的女儿。正因为女儿文章写得好，才做为特长生考上了北京的艺术学院，正因为文章写得好，才进了全国一家大报。女儿为啥文章写得好，因为有个当语文老师的妈妈。别看只是个小学语文老师，人家年轻时在全县写文章数一数二呢，不但会写，长相也好，还经常上台演讲呢。这可是许多熟悉柳絮影的人都这么说的，就是现在，只要区上来人观摩教学，学校肯定要先安排听柳老师的课。
女儿的文章柳老师看了不少，感觉文字挺美，就是少些什么呢？柳老师想了很长时间后，告诉女儿，美是美，少了人间烟火。女儿对母亲的评价不以为然，说，妈，你喜欢《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就以为好作品都是那样能深刻揭示社会现实的，可几百年几千年才可能出现那样的大作家的。
柳老师摇摇头，说，我对的要求就是写现实生活，文学是反映生活的，离开了生活，就没有根基。
妈，你可以呀，你要是写文章，一定比我写得好。
我是有生活，少的是技巧呀。
现在想起这些，柳絮影倍感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