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多晚了,王若雅不知道,不知第几次地看了手机,那行表示时间的数字一清二楚,但她完全没概念,只记得起床时窗已大亮,鸟叫声很喧闹了,屋后的路有人来来往往,隔壁厨房(他们叫灶间)和门外都有声音,兄弟俩在忙什么。她觉得起晚了,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借住在亲戚家,显得懒惰了。等换好衣服摸出手机一看,竟才六点多。她洗漱,吃饭,看电视,看育儿方面的书,剪指甲……那么久了,早上未过。她看时间,不住地看,最后对那行数字失去了感觉,看过后立即忘掉,但她还是看,带了徒劳的病态。
早饭后,李家兄弟带了工具去田里忙,王若雅坐屋里,没有车声、人流声、高跟鞋声、音乐声,城里所有的声音都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屋内的静变成液体,从脚背一截截浸上来,慢慢把她淹没。呆着呆着,她也变成了液态的静,没有呼吸,没有活力,没有指望。时光把她抛弃了,她缩坐在门边,大热的天里紧紧抱着胳膊,像冻坏了。
李家兄弟回来时,王若雅忘掉了反应,无法从胶着的静里抽离,厚厚的落寞盖住她整张脸,李七丁向她点点头,她只是木木地。李七丁从筐里掏出一把东西捧到摇井边洗,端到王若雅面前。王若雅看见一盘亮色的黄皮,水淋淋的。王若雅吃着黄皮,刚离枝的果子,汁液饱满,新鲜得像晨露,她一点点回到时光里,终于知道,已近中午。
李家兄弟淘米做饭,择菜炒菜。王若雅坐在隔壁,百无聊赖地猜测饭煮到什么程度,菜炒得怎样了。黄皮吃完了,她希望有别的事做,吃饭是可以磨掉很多时间的事。
李七丁在门外喊,吃饭啦。王若雅便走到隔壁正屋,饭菜已经安排好。昨天李六丁笑着说,以前兄弟俩在灶间吃,随便应付,以后都在正屋吃。正屋是会客室,隔了半截木屏风,里面以前是李六丁的床,现在是兄弟俩的床。王若雅知道李六丁的意思,为了她,他们是尽心的。
一盘青菜,一盘豆腐,都是大盘,一碟炒瘦肉,一碗肉丸汤,单放在王若雅面前。王若雅握着筷子只是看,李六丁说,肉是你吃的,你现在得补。
李七丁说,我们平日吃青菜豆腐,习惯了。
王若雅想说,猪肉就算补?再说,她根本不爱吃肉,更别说肉丸,若在家里,看都不看的。可还能夹什么呢?她试了炒瘦肉,味道竟出乎意料的好。这就是城里人趋之若鹜的农村家养猪吧,也许真是补的,王若雅莫名其妙地想。她吃得很慢,细细嚼,像注心于一件精密的细活。当她舀肉丸时才发现饭桌太静了,兄弟俩小心地夹菜,小心地扒饭,小心地咀嚼吞咽,像到了客人家的内向孩子。他们只夹菜,只舀豆腐,王若雅想让他们也吃肉,想说以后她出钱改善伙食。终没有说,她胸口还堵着硬实的委屈,赌气般地不开口。
午饭刚过,陆续有邻居来,说是喝茶,目光却在王若雅身上跳来跳去。王若雅知道,李七丁“娶”了自己,他们怎么熬得住好奇?他们朝她点头招呼,她淡淡地把头点回去,脸纹丝不动。她讨厌这种观看,好奇什么呢,要从我身上看出病态?借口早编好了,她身体差,差得只能嫁到农村,也算借农村的空气和清静休养身体。所以,邻居会认为李七丁是碰上狗屎运了。
陈实这么安排的时候,王若雅骂他,这样的咒都往我身上扣。
陈实半拥住她,说,迷信,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将来?王若雅迷惑地低语,挣开陈实的怀抱。
邻里还在看,和兄弟俩拉着家常时看,喝着茶时目光也不挪开。王若雅站起来,微微点点头,回到自己房间。她听见身后李六丁笑着解释,去歇午了,城里人叫午休,很看重的。
她的房间不会有人进来,包括那兄弟俩,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
房间极简单,但看得出精心下过功夫,新铺的红砖,新刷的墙,简单却崭新的竹床,桌椅和衣柜很廉价粗糙,却也是全新的,土气的窗帘带了阳光的洁净。对比正屋,就知道这间屋是彻底改头换面了。刚来时,不想开口的王若雅也忍不住说,没必要这样,又不是真的。屋里猛地默下去,李七丁转身出门,王若雅看见他默默的背影。一年多以后,这个背影总莫名地在眼前晃。
安排了屋子,李七丁开始操心王若雅的闲。他提了很多建议,可以到镇上逛,他们新买了女款自行车。李七丁说,镇上街道是小了点,但有很多老房子,市里评为什么文物的,也许她会感兴趣,听说城里人总跑老远找老房子看。还有,附近小山的花树还算多,走着去并不远,城里人该也喜欢这个。他搓着双手,笑笑,这也是听说的。然而,他又说山上蚊子多,交代她穿长袖长裤,备了青草叶子,让她带着驱蚊。他还说……说了很多。王若雅突然想,他什么时候搜集这些想法的?
一天,兄弟俩背了很多细竹子回来,王若雅走出屋,静静看那些竹子,李七丁说,给家里围个篱笆。
李六丁说,你在这,弄象样点,早上专门砍了竹子,买了铁丝铁钉。
李家两间半屋在小山坡边,门前有片挺开阔的地,长满杂草,围上篱笆确实不错。王若雅嘴角不易察觉地扯出笑意。
李七丁说,围了篱笆,爬一些牵牛,再种些花花草草。
王若雅不禁点点头,她眼前出现一些乡村风景画,画面鲜活起来,有味道,有露水,可触可感。不知她的点头是对这画面还是对李七丁的。
可能种不起什么好花,我们也不太懂。李七丁在裤子两侧擦着手,有些腼腆,你说,种什么花好?
王若雅猛抬起目光,直直望着李七丁。茉莉和百合就挺好。王若雅极少见地开了口。
这两种花不难种。李七丁笑得一脸灿烂,王若雅已转身回屋。
竹篱笆一个星期后就竖起来了,围出一个很象样的小院,杂草也整理了。竹篱笆围好后隔天傍晚,兄弟俩回来时带了花苗。李六丁准备晚饭,李七丁蹲在篱笆边种花。王若雅走出屋,看李七丁种花。他挖坑填土浇水,不停地弯腰蹲下,忙碌又安宁。王若雅看着看着,无意间被扯进一种单纯的宁静里。她觉得好玩,拿起一把小铲,开始松土。
接下来那几天,李七丁种花时,王若雅便松土,黄昏从竹篱笆流泻下来,流到两人肩头,又流到脚边,一种轻软明亮的暖意裹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