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健壮的目光抚过姐姐和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之后,一拧车把折入通往费镇的黑漆漆的柏油路。
这段路像夏天狗嘴里吐出的舌头,软和和地向前耷拉下去。下垂的部分,人们叫做百丈崖,名字起得挺吓人,其实也就二十来米的路程。百丈崖西面还有一个崖,比百丈崖高多陡多了,却得了个十分小家子气的名字:小鸡岭。
邱健壮被一连串发疯般的车铃声唤醒,定睛一看,一辆从小鸡岭上冲下来的自行车距他只几步远了,他慌忙地把自行车歪向一旁,惊出一身虚汗,一阵急风刀砍斧剁般划过。
今天早晨路上的行人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仨仨俩俩不断线。行人中偶尔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从未打过招呼,却像彼此早已知根知底一样,叫邱健壮感到亲切。那个卖油的老汉,裸着的肌肤黑而发亮,不时朝路旁或远或近的村庄喊几嗓子,惹得前后的人笑嘻嘻地朝他看。在邱健壮的记忆中,除了深冬添一件油渍斑斑的破袄外,还没见他替换过别的衣服。
邱健壮用力蹬车,自行车前轮上的一撮干泥在他的注视下迫不急待地滚向地面。爬上小鸡岭,前面的道路平展展地捧到胸前,他松了口气,额上的细汗弥散起一抹朦胧的薄雾。
好几次,邱健壮正爬着小鸡岭遇见她,仿佛远处坡上偶尔飘过某种稀有的野花或者野果的香味,没来得及细心品味,倏忽不见了。这跟在平道上遇见她不同。在平道上,她一出现,就被他非常及时地捕捉到了。有时,她被前面的人遮挡着,现出一星胳膊肘或者起起落落的脚尖,他会毫不犹豫地认出她。他曾为自己对她的这种辨别力暗暗得意过,得意之后,心里融融升起一种神秘的冲动。
昨天从费镇中学下班回来,在加油站门口意外遇见她,好像她曾对他微笑过,这是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他忽然记起的。热烈地等待她出现,热烈地看着她靠近,热烈地感觉她融入背后,这曾是邱健壮的一大享受,像聚精会神打开一本相册,看了几眼又被人合上,像满怀期待拆开一封信,没看完又被收起来。一次,她融入他的背后时,路上行人稀少,他忍不住跳下车,转身往后看去。他看见了她和他越来越远的距离。他不能踏踏实实地深入这种享受了,他开始寻找一个接近她的机会。他坚信昨天她对他微笑时,如果他回报以更充分的微笑,他和她之间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而他傻乎乎地错过了。
邱健壮决心对她采取行动,最起码也该有所表示。昨晚他接连设计了十几个行动方案。比如早晨沿途见到她,主动靠过去打招呼。要不就跟她笑笑,看她有没有反应。再就是停下车故意向她打听一个同学的情况,她天天从那个方向过来,说不定就是那村的。那个村子叫柳牌村,记得高中时一个叫陈其刚的同学就是柳牌村的,高中毕业后没再见面。他甚至设想故意制造点小小的车祸,当然是做做样子,千万不能伤了她。最好给她的车子弄出点小毛病,这样他就可以侠骨铮铮地赢得一个接近她的机会。对,一定要赔她一辆新车,那样的话,以后见面,他和她就不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了。他忍不住幻想起她骑着他给买的自行车跟他友好地打招呼的情景来。好长时间,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给她买一辆什么颜色的车子,翻来覆去的结果,是她骑什么样的车子都好看,对了,跟姐姐一样。他从十几个方案中精选出三个比较可行的,决定见机行事,然后就枕着三个方案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初春的夜晚,月亮眨动着长长的睫毛,瞅瞅这里,看看那里,仿佛世间的哪个角落藏着一个吸引它的秘密。一觉醒来,昨晚精心设计的那些方案惨淡地隐约在脑际,让他觉得哪个方案他都不好实施,他又一次意识到梦想和现实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他自信她对他决不仅仅是一般路人的印象。
邱健壮无意中开了个小差。这其实是昨晚他冥思苦想出的十几个接近她的方案中的一个,只不过开小差开出的结局令他出乎意料地兴奋。她在他的热切凝望中向他靠过来。他奋不顾身地迎上去冲她挥手。她下了车,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耳边升起一个悦耳的声音。你要做啥?他忙不迭地解释,当心啊,前面有查车的!谁查车?交警队那帮人啊。她不相信,说咋又查车,不是已经查过了。他来了认真,查过就不查了,你没听见那卖油老头在道上唱啊,种地难,不种地也难,难就难在哪里都伸手要钱!她感激地对他笑,两眼看着前方,踌躇不前了。他灵机一动,要不,咱俩换着骑,我的车有今年的验条。她用了一种令他想入非非的表情端详他,喃喃道,这……咋行?他不以为然,咋不行啊,下班回来咱再换过来就是。见她没有立即拒绝,他打好车走过去。她拿眼亮亮地照着他,缓缓松开手。一握住她的自行车的车把,他就感到了握住她的双腕似的温热。她跟他告辞,他没听清她的话,心思早已沿着她的脊背眺望下班再一次遇见她时的情形了。
昨晚设计的方案远比这简单,他只是绞尽脑汁地寻找出一个接近他的借口,至于她的反应,他没敢多想,只是断定她对他的“好意”不会产生反感。这一灵感来自他的姐姐。上个月,临上班邱健美就嘱咐他,壮壮,长着眼点啊,别叫查车的人撞上。姐姐说洛镇交警队逛酒店欠了不少账,队长要升迁了,酒店的人一窝蜂地来要账,为了图个利落,队长下令全队出动,想方设法弄钱还账,惹得老百姓骂交管所成了疯狗,见人就咬。
邱健壮从开小差带给他的醉意中抬起头来,猛然看见她距他只几步远了。他不知所措地伸出左手,心咚咚跳个不停。她犹豫着下了车。他从她的犹豫中领略到一种令他心动的美。你要做啥?这正跟他刚才开的小差里的问话一模一样。当心啊,前面有查车的!他听出他的声音的异样。噢,查车啊,我的车上有验条。她显得很平静,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意想的那种变化。他的方案无法进行了。他僵在那里。她微红着脸转身骑上自行车时,他看见她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坑,圆圆的,浅浅的,里面盛着一丁点淡淡的阴影。她蹬车前行的那一刻,他恨不得一跃而起躲进那个圆圆的小坑里随她一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