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多么美好。星光灿烂,夜露晶莹,光亮从淡淡的云隙里掉下来,从支离的瓦隙里沁进来,独眼赵四就睡不着了。独眼赵四虽然年纪已大,虽然只有一只眼,可他对光亮却十分敏感。哪怕这光亮只有针尖儿那样细,哪怕这光亮只有柳絮儿一样轻,赵四同样能感觉到。赵四对光的感觉,就像是他对羊的感觉,就像他对手的感觉,就像他对白杨树村的人呀事呀的感觉。光亮动一下,羊群动一下,赵四都知道。但他不是用眼睛去感觉的,他是用心去感觉的。赵四的心一动,他就醒了,他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他将两只捶草榔头一样结实、布满老茧、浮满苦皮的手一挥,他就知道自己眼下该做什么了。
这个时候,赵四醒来了。他立即就感觉到,黝黑的屋子里,原来平静的波光乱了,原来稳定的黑暗动了。那种乱,那种动,是混合的,是掺杂的,是起伏的,不是像一滴夜露落进花蕊,吱的一声就会有暗香浮动,就让人心迷神往,而是像一条蟒蛇钻进羊群,躁动,杂乱。这样,赵四就知道外面出事了,而且这事很大,很凶险,影响了很多人,很让人不安。果然,不大会儿,有声音传来,哐哐哐……哐哐哐……这声音不像是破锅坏了,也不像老年人咳嗽。汪汪汪……汪汪汪……这声音是那样的急躁、凶猛,是那样的夸张和武断。赵四一听,就知道是狗发现了非同寻常的情况而发出的咆哮。这样的声音多了,杂七杂八一涌而起,像溪流汇成江河,像树木聚成森林,形成一种合声,让人感觉到了迫切。
赵四摸索着下了床,从门后拆下抵门杠,刚要将门拉开,不料门却先开了,一下子滚进一团黑物来。赵四还是给吓了一跳,抵门杠只一瞬间便紧紧抵在那黑物上。那黑物说,我不是狼,你别这样对我。赵四的手一下子松了,说,你肯定不是狼,你要是狼,早落我的汤锅了!那说话的东西站了起来说,我是王矮三。哐啷一声,木杠落地。赵四转身就走。王矮三说,赵四,你没有穿裤,你那东西瘪咧咧的,太丢人了。赵四往被窝里一蜷,说,你不是也赤了上身吗?矮杵杵的让人恶心。王矮三双手抱胸,往下一缩,这样人就更矮了,像是火塘边垫坐的一只草墩。赵四打了个哈欠说,怎么了你?死爹了?妈的坟塌了?还是婆娘难产?王矮三说,不。赵四说,是火烧房子?是地震了?还是蜂子岩滑坡了?王矮三说,不。赵四说,哦,比这严重,那一定是你那头生猛的公猪了!王矮三打了个寒噤说,比这厉害。赵四坐了起来,摸索着往烟袋嘴里塞烟叶,点火,然后猛吸一口,却不吐出,让烟雾在五脏六腑里游了一回。王矮三却抖得说不出话来。赵四说,你哑巴了?你麻核桃塞住嘴了?王矮三终于说出了口,阳庚……手……
原来是阳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