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匠抹起眼泪来。他喝醉了。老者叫他不要哭,他说他止不住眼泪,是眼睛自己想哭,不是他想哭。他说:
“大老熊出生那天晚上,下着大雨,还打雷,我当时很高兴,因为传说中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出生时,都打雷下雨,所以我认定大老熊将来会是个人物。我想我杨铁匠一辈子,祖上打铁,到我这辈还打铁,也应该出个不打铁的人物了。想想我很快就是这个人物的爹,我简直站在那里想大笑几声。但是屋里的人喊天叫地,把我吓着了。接生婆一会子跑出来,一会子跑进去,她被雨刷湿了,看起来像一只肥胖的落汤鸡。我也不敢问她屋里的情况。有会子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想进去看看生下来没有,我的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接生婆一脚就把我扫出来了。
“我站在雨里等消息,当时也顾不得躲雨,也不担心一个炸雷把我干掉。接生婆再跑出来的时候,她在雨水中摊开一双血手说:‘你赶紧进去看看,该怎么办?’很无能的样子。”杨铁匠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好像扛着一件什么东西。老者没有说话,但是很认真地在等杨铁匠继续讲。
我和小花针也被杨铁匠的话吸引过去。我感觉他的故事讲得比我奶奶好。
“我当时气得发疯。揪着接生婆的衣领,‘你他妈咋搞的?’我当时一定在哭,声音沙哑得我自己都不认识。那接生婆也慌了,她说:‘接了一辈子生,没遇见这样的!’‘你废话!你说生二胎就像老母鸡拉屎一样容易!’我急得想跟她打架。接生婆一把甩开我的手,她朝我大吼:‘我说的是屁股大的人!你婆娘那扁平的屁股,能像拉鸡屎那么容易吗?’接生婆抹了一把湿答答的脸。”
老者忍不住嘴唇上扬,发出一阵短促的笑。杨铁匠被这笑声阻挡了话,往旁边闲看的时候,才发现我和小花针也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听他讲话。
“出去玩!”杨铁匠黑着脸把我和小花针撵了出去。这样,他之后和老者讲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他很疼爱他的大老熊。刚才大老熊一哭,他立马就不打架了。
“哭啥哭?不要哭。你爹我好好生生在这儿的。”杨铁匠朝大老熊走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转身走了。他的脚肯定被踢坏了,走路像个瘸子。
我们家门前有一小片菜地,里面栽了许多白菜。白菜已经长得很好了。我悄悄跑进菜地,想拔一棵白菜送给小花针。小花针躺在眠床上已经一个月了,她病得不轻。我跟她说我们家的白菜长得太好吃了,不煮熟看着就好吃。她眨着眼睛表示她的高兴,她已经不能说话,好像病成了哑巴。但是我说什么有趣的事情时,她会不停地给我眨眼睛,表示她愿意听,或者对那些东西很感兴趣。我说到白菜的时候,小花针的眼睛眨出了许多眼泪,我就想,她可能想吃点白菜,或者想看一看白菜。
十天前,我听杨铁匠说,他已经给小花针请了好几个仙家来跳神,但是没见着效果。病没有好转,好像越跳越严重了。
“鸡也用来祭神杀光了,现在是鸡无毛,狗无踪,光杆杆的了。要想再请仙家来跳神,我得再打几把锄头才能挣到买鸡和请神的钱。”他说得很用力,恨不得现在就有人找他打锄头。
“你家有只瘦狗。”我赶紧纠正他说错的话。因为他家并不是“狗无踪”。
“那瘦狗也算狗?”杨铁匠狠狠朝地上吐一泡口水,说:“它不算!给它吃再多饭食它也瘦得跟鬼样!”他说到什么激动的事情,总喜欢往地上吐口水。
我对他打锄头不生什么兴趣,我对那些仙家很好奇,所以我就问他仙家是什么东西。他说仙家不是东西,仙家是可以通神的人,当然,他们还可以看见鬼,甚至还能看见活人的魂。我没有听明白,越问越多,越听越糊涂。他懒得理我,吩咐大老熊在家照看小花针,他上山干活去了。
杨铁匠上午忙坡上的活,下午就到山洞里打铁。他的铁匠铺开在山洞里。
杨铁匠对我的态度时冷时热,也不止他一人这样,村里许多大人对小孩都不是十分热情。他们在路上遇着你,就跟遇着小猪小狗没什么区别,高兴了嘿嘿一声,不高兴时,就跟没长眼睛一样飘过去了。这也使我养成一个习惯,他们不先与我招呼,我绝不主动与他们招呼。这样的习惯在他们身上是正确的,但是在我身上就不行,他们会跑到我的父母那里告状,说这娃儿一点礼貌也没有,看见长辈连个招呼也不打。我父母的耳朵是用豆腐做的,他们先骂我没有家教,接着就实行他们的家教,把我狠揍一顿。
我已经好几天没去看小花针了。我担心去得越多,杨铁匠抓住我的缺点越多,如果他也学那些长辈向我的父母告状,那我的屁股就得开花。但是昨天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小花针。看完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要给她送一棵白菜去。
“她喜欢老点的?还是嫩点的?还是不老不嫩的?”我放下昨天的闲事不想它了,在菜地里翻着白菜叶子自言自语。我无法确定小花针喜欢哪种口味的白菜。
“叽咕叽咕什么?”我妈突然站在我背后,她走路一点响声也不带。
“小花针家没有白菜。昨天我去看。我听说。”我不敢提送白菜的事情。因为慌张,话也说不明白。
“咋可能。上个月和杨铁匠干架那个人不是给了他家一麻袋白菜抵账了吗?就吃完啦?”
“啊?”
“啊什么啊?回去!”
我刚转身准备回去,妈又说:“拔棵嫩点的。病人喜欢吃。”原来她早就猜透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