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三轮的四民对村子这么总结,说村里如今住的是“九九”、“三八”、“六一”部队。
这小子真精明,说得真有道理。“九九”是老人群,“三八”是女人群,“六一”是儿童群。这三支部队对付偷抢无能为力。去年村里还有许多狗,今年一开春,所有的大狗让人家偷了个精光。大白天,几个人骑了摩托车,在村子里过了两遍,也不知施了什么药,把街上的狗全熏死了,给他们装进了麻袋里,车子一冒青烟,绝尘而去。因此,老扁嘴吓唬海叔说,老海,说不定人家兜里也有熏死牛的药,你小心点。海叔表面不屑一顾说,这牛是他们祖奶奶,他们舍不得下手。心里却发虚,只要将牛牵出来,他无论干什么,都会一会儿瞅一眼它。他自己都觉得,关心牛胜过了自己老婆。
没事时,他跟人下土棋,叫“大方带斜”,横竖六道的那种。其他老头围在一边打扑克。大家都是坐在这洼坑里,早没了水,坑底也滩平了。有树荫。他的牛就拴在岸边去了身子的树根上,栓树上,怕他啃树皮。这儿倒是好地方,夏天凉快,冬天避风。
人家打牌不爱带他,他看不清,光出臭牌。谁跟他一班,都输。老家伙们,打牌,争赢,也不赢钱也不赢饭,就图赚个痛快。都嫌他拖后腿。下棋,别人倒是喜欢他,眼差嘛。人家只要稍在手头上动作动作,就能将臭棋拨拉到好位置,变成好棋,比悔棋管用多了。可只要他悔棋,对方就损他,说他输不起,水平臭成了八戒他二姨的裤裆。
臭呗,就臭了,他还多事。就是过一会儿,跑到牛跟前拍拍打打的。人家讥讽他,那牛正倒沫呢,顾不了跟你亲嘴儿。老扁嘴还说,你这样摸牛,比摸金蛋娘都勤,就不怕她吃醋?
可是,自从发现金蛋女人坐了四民的车,他好几天不去打牌不去下棋了。金蛋不在家,四民乘人之危,这不是明明扇俺家人的耳光吗?他忍不了这口气。
他终于在午后徒步去了乡里,找工商所的金屯告状。
哪想金屯听完哈哈大笑,说老姑夫,让我摸摸你的二斤半。他问啥意思。金屯拍打两下他的头,贴耳上去听听,说老家伙,你这里也没进水呀,咋糊涂成了糨子啊。这世上,有捡金子银子的,可没有捡绿帽子的呀。
他说这四民搞女人有的是本事,村里人都晓得,你可以查查。这个事,虽然不好听,你得管管呀,闹不好,你表弟这个家,可就解体了。
有恁严重吗?金屯问。
解体事小,咱家以后在坞坡镇,头得插到裤裆里,再也别想抬起来。他声音大起来,金蛋那脾气,火铳型的,知道了这事,不杀那狗日的才怪。出了人命,不是家破人亡吗?你得整整那小子,把这丑事消灭在萌芽状态。
想不到你老家伙新词还不少。金屯笑说。
托党的福,电视里学的。海叔又递了烟说,这事,你可得管管,我可没求你办过事啊,不能闪姑夫的老脸吧。
这事你别急,我想收拾他,太容易了。我一个电话,我在派出所的弟兄都能修理他。金屯说,不过,我先跟刘银芝了解了解情况,她是村长,不能越她的门槛吧。
对对,礼多人不怪。海叔再递烟,却递过去一张百元票。他原先打算跟金屯说了事,顺便给老婆买些药的。但钱递过去了,不好意思再收回来,只好说,小意思,你请人吃顿饭吧。本以为金屯会推让回来的。哪想到金屯给他倒水,转移了视线。
别了金屯,他到街上,阳光照得他双眼迷离,想睡觉,自从那次给牛配种,这几天他都睡不好了,夜里在床上翻烙饼,老婆明白他有心事,也睡不好了。问他有啥事,别憋在心里,憋成了偏瘫,咱两口可有苦酒喝了。海叔说没事,城里人喜吃苦瓜,苦东西去火呢。老婆子睡不好,病就厉害了,早起就说头晕,床不是平放着嘛,她说是竖着放的。海叔问,竖着放的,你还不掉下来。海婶说,一会竖,一会又横放了,荡秋千一般。海叔说,你又想犯病,闹不好血压又到了一百九。老婆说不碍事,我都出过血了,再出一回也没事。海叔高喝了一声,屁话,你以为脑出血跟你的月经一样啊,一月一次都没事。我去抓药去。
这好,就带一张红票,放在金屯桌上了。海叔拐到一个角落,将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滤了一遍,希望能滤出几元来。没有。他拍了自己的头,说声老糊涂蛋,没有深谋远虑,枣胡子开板不是大料。明明有事,上集来,咋不多带几张来,又不是没有钱,床头下面的草鞋窝里,还有八百哩。马上就三夏了,麦收后再卖点,鞋窝里又会增加不少张。秋后的芝麻、大豆又能赚上几张来。关键是临冬时,母牛又要下犊了。养一冬,明年开春,一卖牛犊,能换回十几张来。
这样乐观地想,想得一心开笑。可远水不解近渴。这次来乡里,说是为老婆买药的,谁都不知是告状的。买不回药,村口那帮老家伙嘲笑不说,老婆跟前无法交待。
他想到了牲口行的牛经纪。这老头,逢集时,到牲口行里当经纪,没集时,在十字路边修鞋。几乎不离那地,比螺丝钉还螺丝钉。他们熟得很,经常打渣子骂玩。平时赶集,他总爱逛牲口行,虽然不买又不卖。看看牲口,闻闻热腾腾的牲口粪,心里舒坦。有点一进家闻见热馒头的滋味。
那老头没出摊子,问问旁边烤烧饼的,说老家伙熬出头了,闺女在郑州买了别墅,把他接去享清福去了。海叔茫然了。烤烧饼的见他站着不动,问他是不是想买烧饼,海叔心说连个烧饼渣都买不起。他傻傻地站在阳光里发愣。
幸亏金屯骑着车追上了他,不然他不知会愣到何时。
金屯支好车,笑着过来,拧住他的耳朵到了树荫里,将那张红票塞给他说,你老小子啥时候学会这一手了。海叔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想叫你帮忙嘛,市场经济,哪有白吃的饭,白帮的忙。金屯说你小子别把人想得那么贪成不成?幸亏你不是大款,否则,又是一条蛀虫。海叔推着那钱不要,说我们是亲戚,不叫蛀虫,叫加深感情。金屯说,准备着,哪天我去了坞坡镇,你在家里,请我喝茅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