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5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罗布生 蒙古族,一九四三年生于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从事编剧、编辑、导演等多种职业。著有诗选《约会》,长篇小说《红柳河》等多部作品。曾荣获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原创奖、内蒙古自治区多项文学戏剧创作奖。
那天,拉布坦和我离开格日乐家的时候夕阳刚刚沉入地平线。霞光把天边的云彩熏染得奇丽无比。原来那是即将变天的预兆,但是我没有感觉,相反,拉布坦早就料到了天气要变,所以我坚持非要回去时他迟迟没有动弹。
他劝我:“天太晚了,不如在这家人家住一宿,明天一早赶回去。”但是我不干。他怕黑夜赶路,我不怕,我才不在乎什么黑天还是白夜呢!我围起长围巾,提起药箱剜了他一眼。拉布坦没有办法,撂下他准备拆开修理的收音机,匆匆出去发动了拖拉机。我是他的无冕之王,这是我给他下的无声命令,他自然拗不过我,只好依从。
我坐进驾驶室透过挡风玻璃望去,远方的景色迷迷茫茫。眼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棵树,也没有草,只有骆驼刺在微风中轻轻颤抖。褐色的砾石滩如同刨平了一般光滑平坦。我奇怪格日乐一家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待得住?换了我就待不下去。说不准早就神经错乱了。其实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原来他们并不是自愿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离群索居的。他们是奉上级之命专门到这边境线附近驻扎的联防民哨。
从这里到阿勒腾赫勒大队只有二十公里,拖拉机跑得快一点,用不了一个半小时就跑到了。虽说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可是戈壁滩平坦如镜,所以我不担忧路面。我惦记的是早早回去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把火炉烧得通红,烧上两锅热水,再把衣服脱个精光,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把一身的臭汗和羊臊味冲冲干净,再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才是幸福呢。一想起洗澡我身上立马感到痒痒。
拉布坦从他的行囊里拿出一件崭新的羊羔皮里蓝缎子面的蒙古袍,把我像小孩一样裹了起来。他站在车门外给我裹腿。我抬起脚轻轻碰他:
“我不想要你这个破袍子,味儿怪难受的!”
“一会儿下开雪你就不难受了。”
“哪有雪?”
四处平静无风。我不信。但是他却认真起来:“这地方可是没有一点准头。老天要想变就变,想要下就下,要下开雪,我们俩可就要倒霉了。戈壁滩没有路,一下雪车辙看不见,星星也没有,等于没坐标,我们也就失掉方向啦。你不知道,这戈壁滩没有地形可以识别,所以很容易迷路。大雪天在野外过夜,我没什么,你可受不了!”
乌鸦嘴!我才不听他瞎说。
晚霞的逆光里,蒙古包的剪影孤独地矗立。只要有一阵强风就可以把它从这个平面上连根拔掉,一扫而光,片毡不留。但是经过无数个风雨它仍然挺立在那里,真是个奇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它?我始终想不明白这问题,随着我们走远,它渐渐溶入地平线,变成了模糊一片。
那天,我俩就这样告别了格日乐家,黄昏时分向阿勒腾赫勒方向驶去。
牧区的情况和农区大不一样。尤其是这荒漠地带,你拼命跑上几十里地,有时候连人影儿都碰不上。这么一个破拖拉机,对地广人稀的牧业队来讲它的作用无法类比。一个队如果有了这么一辆破拖拉机,在那个年代——我说的是一九六八年——就等于是现代化了。牧民们接人、送货、搬家、倒营全靠它,甚至有的时候走场的牛群和羊群也得靠它来装运。
当时我是阿勒腾赫勒大队的赤脚医生。说实话我一天也没有上过医科学校。要说学习,那就是我刚来队里的第五天他们派我到旗医院跟班做护士两个月。那两个月,我不仅掌握了初级护理常识还掌握了几个常见药方。于是我走马上任当起了大队大夫,大模大样四处出诊了,牧民们不问我懂不懂医,会不会看病,他们大病小病全都来找我。一时间我变成了队里的大忙人,常常要到四五十里开外去看病。我不会骑骆驼,也不会骑马,只能坐拖拉机去。慢慢地队里那台破拖拉机成了我的“专车”,而那位开拖拉机的小子就成了我的“专职”司机了,从此在出诊路上拉布坦变成了我的影子紧紧相随。
这拉布坦起初在我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了。我开始惦记他,如果他不在身边好像缺了什么。原来在我的生活中只有拉布坦一人从不挑剔我的霸道刁蛮。我总想找个无端的理由来欺负他,但是他从不反抗我。
我和拉布坦相识是八个月前的事了。我俩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当时我们长安城五个知识青年长途跋涉来到内蒙古北部边境的一个旗县插队落户。我们在旗招待所住了好多天,等着下面队里来人接我们下去。有一天他们全走了,偌大的招待所里就留下我一个人。原来都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但现在他们都走了以后,我立刻感到孤独无助。
旗里管知青的干部通知我一会儿就有人来接我,叫我等着。我把行李打成背包,把其他物品都塞进网兜儿以后等着。等啊等,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总算等到了,我高兴地去开门,门外台阶下站着一个风化的沙岩似的年轻人,手里牵着一峰又高又大的白骆驼,骆驼新长出来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辉。
“你好?你是梁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