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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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单宅做了五十多年帮佣的于妈，每天一大早首先必办的，就是给单宅的两位老小姐准备美容品。很简单，打碎6只鸡蛋，分装在两只碗里，将蛋黄轻轻捞去，只留蛋清，让它汪在碗里。之后，于妈便去买菜，买点心，在街上走一圈。
于妈，应该说有点老了。她16岁那年从浙江绍兴的老家，来上海落脚谋生，一晃，都70多岁了。在这幢老旧的单宅，她交出了自己可以预见的一生。帮佣帮到这个份上，让很多熟悉于妈的街坊邻居们叹为观止。
古旧的单宅，如今只剩老姐妹俩了。姐姐叫单丽嫦，75岁，妹妹叫单碧仙，73岁。这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当然，她们头上必然会笼罩着整个家族的神秘故事。
这样，每天清晨，单氏二姐妹便会在底楼的客厅坐定，开始每日必修功课，化妆。那是一种古老的养颜术，这对老姐妹小心地把碗里的蛋清，一点一点涂抹到脸上，渐渐地，一层蛋清笼住了面孔，并且因此而嵌入了一条条皱纹，蛋清促使整个脸部绷紧，让当事人沉湎到返老还童的遐想中。
然而，情景也是逗人发噱的，即两位老妇人被蛋清绷紧了脸，而不得不严肃地注视着对方时，是最忌讳发笑的；倘笑，一旦脸上的肌肉被牵动，那么蛋清也就被撕毁了，这便如同一双粗暴的脚一下子踩坏了新铺的水泥地。
今天也是这样。
单丽嫦对妹妹说，“昨夜，一只配对的公猫溜进屋后的烟囱，到现在都没有钻出来。”
“这很简单，是我家的阿咪，把它给扣留了。”单碧仙答道。
说话间，从天花板上传来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母猫阿咪在前，那只被宠幸的公猫随后，可以说是母猫导引着，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是护送着那只公猫，一前一后溜到地面，在这对老姐妹俩的面前堂而皇之地出了房门。不一会儿，母猫阿咪春风满面地独自转了回来，又慢慢爬上了那根早已废弃的烟囱。
两人相视一笑，显得有些无奈。
“那只公猫，是马路对面新开的那家超市养的。”单丽嫦说。
单碧仙说，“是公家养的喽。”
“我想是的，”单丽嫦对镜观察蛋清的反映。“我常看见那个经理抱着它痴痴地晒太阳。好了，蛋清干了。”
单碧仙听罢姐姐的话，便开始下一步的美容动作，双手轻轻摩挲牵引脸部，并且显然是数十年来拿准了几个穴位，几个指头在那几个点上精耕细作。弄了一会儿，单碧仙忽然叹道，“简直不可思议，那么厚那么稠的蛋清，短短几分钟，就被这老脸滋滋滋地全吸干了，女人的脸蛋，简直太可怕了。”
“越看越像一只风干的鸭梨。”单丽嫦边揉边笑。
谈笑间，出门采买的于妈回来了。于妈到现在还坚持提篮买菜的习惯，她不喜欢这座大城市里越来越多的妇人的时髦作派，因为她们已经抛弃了用竹篮买菜的传统，她们使用透明的马甲袋，此外，差不多所有的菜贩子也都向主妇们提供马甲袋。
于妈进了厅，她拐弯去厨房搁下篮子，再返回到厅里，侍候单家姐妹。新鲜的蛋清已经把姐妹俩的脸蛋裱糊一新，所有的面部皱纹像饱尝了一顿玉液琼浆，它们隐蔽起来，不见了。于妈用一种极为轻薄的棉纸盖在她们的脸上，你可以感觉到老年皮肤的那种不甘寂寞的呼吸。
恍然中，于妈仿佛看见了50多年前自己从浙江绍兴一脚踏入单宅帮佣的情景——于妈以16岁的怯怯的眼睛，看着当年即将离任的那个老佣人，在给两位单家少女做蛋清养颜，于妈听见老佣人把蛋壳磕碎在碗口的声响，那种破裂的声音非常清脆，可又显得有些残忍。
“于妈。于妈。于妈你怎么就发愣了。”单丽嫦说。
于妈笑了笑，“愣是愣了会儿。不知怎么搞的，我又想起50几年前的老事，那个叫菊花的女佣给你们姐妹化妆，我在一边想，平白无故打碎这么多鸡蛋，真是造孽。”
“不过，我记得不出几天，你很快就习惯了。”单碧仙略微有些倨傲地看了她一眼，当然，她对这位追随自己50多年的女佣，是很满意的。
单丽嫦说，“有人敲门，于妈去看看。”
于妈出去，一会儿转来，“上门送票的。后天去苏州扫墓的长途班车票。”她把票递给女主人。
“趁这次去扫墓，我们姐妹俩也要给自己预订好墓穴，你说呢阿仙？”于丽嫦说。
“是的。穴位年年涨，是要早订呀。”
于妈接茬，“我也想订一个。不过，最好事先求人看看风水。说心里话，我的穴，也想与你俩挨在一起，在阴间也好有个照应。”
事实上，一年一度的扫墓，确实能给这对迟暮的姐妹提供某种激动与幻想。
单家老姐妹以及于妈是坐一辆中巴去苏州的，每年的踏青不一定伴随着伤感，而是要完成一种程式。在苏州偏西的那一大块墓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拓出来的，丧家几乎都是沪籍人士。父母双亲的坟茔依然完好，这是单家姐妹在1998年买下的穴位，一经买下，立即将双亲的骨灰迁葬于此。这个墓区的知名度与日俱增，人们常常可以在广告上读到“高尚墓区”这样的字眼。
单丽嫦、单碧仙感觉有点累，在墓前歇息，于妈带了两只塑料小椅，侍候她俩坐下。墓碑上，单父还是中年时代的先生模样，母亲差不多是小姐时代的玉照，倘粗心的游客忽视了生卒年表，说不定会怀疑这是一对殉情的鸳鸯呢，双亲的照相真棒。其实双亲高寿，分别为八十九，八十八，超过国人平均寿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