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1期
栏目:中篇撷英
天气暖和了,地里的活儿便多起来。说起来,那天也凑巧,王老五正要出门下地,被一伙人堵住了,堵在院子里。
王老五不认识这些人,便谁也不看,只是说,我要下地,地里一堆活儿等着哩!他想突围,却没有一点缝隙可钻,他往左;那些人就往左,他往右,那些人就往右,那些人成了一堵严实的墙,他怎么都找不着出去的口子。
王老五说,干啥干啥,你们这是干啥哩?
说是一伙人,其实就是五个,清一色的汉子,高大粗壮,其中两个不粗壮的,一个还拎个皮包,一看就是政府里的人,吃公家饭的。
五个人进了院子,见一群鸡正在觅食,一头猪在圈里哼叫,却是一派农家景象。村里人家,只要不是书记主任,或者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家里大都这个样子。五个人四处转了转,似在找值钱的东西,或者有地方藏着宝贝。
王老五抗议道,你们干啥这是?我没犯法,没偷没抢,更没杀人放火!
五个人没有理会他,还在找,似乎真地能找到宝贝。
王老五忍无可忍,高声大叫,你们到底要干啥?抄家呀!
五个人没做声,看着王老五,他们觉得这个人怎么是这个样子?一惊一乍,一声高一声低的,不会是精神病吧?
见那几个人并不答腔,王老五沉不住气了,把五个来人又看一遍,觉得心里虚成了一张薄薄的窗户纸,他想,要是只来一个,他根本不用怕;来两个,自己使使劲也能制服;可这是五个,不好对付。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能来硬的,便在脸上挤出笑来说,大老远的吧,几点走的?怎么没见汽车?定是停路口上了,没事儿,通过综合治理,村里的孩子现在不敢砸车了。
两个不粗壮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没拎包的开口问道,你就是王洪先的父亲?
王老五脱口而出,不是。又说,我是王洪先的爹。
来的那些人笑了,他们说,那还不是都一样。
没拎包的不笑,严肃着,继续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老五。
那几个人又笑了。一个说,我靠,王老五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啊。另一个说,你以为什么样子,以为真是大老板?
王老五其实不叫王老五,原名王早五,可村里人叫惯了,便把王早五忘掉,身份证上都写着王老五了。王老五见五个人都笑了,想这几个人也许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便也抓了把自己的光头笑了两声。王老五的笑声突然、短促、怪戾,像一种深山老林里的鸟叫,五个人吓了一跳。
一个说,我听到有鸟叫。
另一个说,什么鸟叫,好像猫头鹰叫。
村里人都知道王老五的笑声很怪,却不知道他的笑是早年演样板戏扮演座山雕学会的,学会后他把自己的笑忘了,再笑时又怪又难听,好在王老五笑得少,如今更没有什么值得他笑的事情了。
王老五只笑了两声就不敢再笑了,他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是不是,儿子闯了祸?那小子,从小就是个惹事精,常常没有事儿他也能搞出事儿来。
拎包的指着那个细高条儿,留分头的说,这是我们陈校长。
啊啊,陈校长,这大老远的。王老五忽然大声对屋里喊道,他妈他妈,李玉环,李玉环,来客啦,来贵客啦!快沏茶,把茉莉花茶沏上,听见没有?你耳朵聋了?
王老五说完把五个人往屋里让,没人想进屋,陈校长带头,这才依次进了屋子。
屋子光线阴暗,一下子看不清,眼睛适应后五个人才看到,这是典型的农村土房子,连白石灰都没有抹,墙是泥巴墙,这才使屋子里光线昏暗,白天也似夜晚。屋里无甚家具,一张旧桌子上放着台十七寸的电视机,两只凳子放得没有规矩。王老五的老婆李玉环,一个皮肤粗糙、五官不清、头发肮脏、腰如水桶的女人从里间钻出来,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她对五个来人并不胆怯,甚至都没理会,她朝王老五说,你让我沏茶,我没听错吧?
日你姐姐。王老五骂道,你耳朵长驴毛啦?来了贵客不沏茶,啥时候沏?
李玉环说,我是想沏,可热水呢?茶叶呢?
王老五又要发作,甚至想冲上去打这个水桶似的老婆,陈校长做了个手势,把王老五止住了。王老五说,村野泼妇,让你们见笑了。陈校长被王老五忽然冒出来的文词儿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又一笑说,不用沏茶了,我们几个都不渴。
那也不行,你们大老远到家里来,连壶茶都没喝上,村里人要笑话哩,祖宗也看着哩。王老五执着地让李玉环去烧水,李玉环很不情愿,王老五又要发火。陈校长拦住女人说,用不着用不着,真的用不着。女人复又钻进里屋去了。
陈校长站在屋子当中,另外四个人撤到边上去了,现在,就剩下王老五和陈校长面对面地站着,像是谈判的甲方乙方。王老五让陈校长坐下,陈校长让王老五坐,只有两把凳子,他们俩便面对面坐了,这样,更像谈判的了。
前几天,你打电话给王洪先了?陈校长问。
啊,打了打了。王老五想起那是三天前的事儿,他到村里张寡妇的小卖部给儿子打了电话,张寡妇那里有个公用电话,打一回三块钱。
你怎么和他说的?陈校长继续追问,仿佛王老五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王老五激动起来,我让他回来干活儿,要不就留在城里打工算了,咱农村人上什么学,认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村里有好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哩,还不是也活了一辈子,要那么多学问,今后怕是用不上哩。
陈校长说,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上的什么学校?
王老五说,不是说体校吗?
陈校长说,这不知道吗,老王啊,你儿子上的是体育学校,不是学学问的。
王老五说,那不更没用吗,陈校长,麻烦你了,你回去传个话给他,他要是不想回来下地,叫他直接留城里打工得了。
行了!陈校长双手向上一扬大喊一声,把王老五吓了一跳,他想,这人是个校长吗,怎么像个疯子?
陈校长说,我听王洪先同学说了这件事儿,我很生气。
那个跟班的不失时机地插嘴道,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陈校长瞪了跟班的一眼,继续对发愣的王老五说,王老五同志,老王同志,不,王大哥,你这样做很不应该啊。从小处来讲,你不让他上学了,这等于毁了孩子的前程;从大处来看,他不上学了,就可能失去一个人才,给国家造成重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
王老五听得呆了,这个陈校长说的是自己的儿子吗,他只知道儿子淘气,三岁就爬树,五六岁上房,七八岁满村跑,哪天晚上不跑一身汗睡不着觉。王老五听陈校长的话有点懂了,好像儿子有些名堂了,便试探着问,校长,你是说这孩子要出息了?
陈校长却又说,这个吗,还要看将来的发展,不过,你要是不让他上学了,他肯定是不会有出息了。
王老五苦着脸说,我让他回来,是今年的学费我缴不上了,得好几千啊。
陈校长说,是啊是啊,这次上级让我来看看,就是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你家里现在有多少存款?
王老五想了想说,有七百,不,五百。他伸出五个手指,那五个手指粗糙、坚硬、像一把粪杈,指甲里满是黑色污垢。
陈校长不耐烦了,到底多少?
王老五小声说,就是五百。
怎么就这么点?
这还是卖粮食换的,庄稼人,不出去打工,哪来的钱啊?
陈校长说,五百就五百。他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指着鸡说,这个,卖了!又指着猪说,这个,也卖了!有人发现了院子里还有个牲口棚,里面竟然还有一头不大不小的黄牛。陈校长见到牛高兴起来,他说,这头牛也卖了!就这样,得有个三千多了,再不够,剩下的,我们补上!
没容王老五再张口,陈校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王那就这样,我们走了,你可得想好了,咬咬牙,勒勒裤腰带,度过这段日子,以后就好了。
王老五被陈校长闪电般的指点弄得头晕,他想说,那头牛不能卖,卖了怎么种地?还有,鸡呀猪的都不能卖,现在还不是卖的时候。可陈校长他们五个人像来时那样,不知不觉已经走远了。王老五呆在院里。
老婆李玉环从里屋钻了出来,她还对王老五有意见,她说,你不是要沏茶吗,还茉莉花茶呢,家里连茶叶末子都没有,你拿啥沏?
王老五回过神来骂道,你连头猪也不如吗?我让你沏你就当真了,我只是说话给他们听。
李玉环还是不满,说话有啥用?能顶钱使?
王老五不再理老婆,而是去看牛棚里的牛,他跟牛商量说,牛啊牛,刚才来的那几个人让我把你卖了,你愿意吗?
牛听了他的话连头也没抬,眼也没看他,只是嘴巴在不停蠕动,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王老五对它说的话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而它却好像在思考天下大事,忧心忡忡,难以定夺。
日你姐姐,你是牛,你牛,我明天就把你拉到镇上牲口市去卖了!王老五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