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包谷一大早便起床了。他兴冲冲地钻进大奔,一经发动,便立刻将“长虹小学”四个字,输入进了手机导航;在笃定的语音指引下,他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长虹小学。这时,省城的交通早高峰才刚刚起潮。
他将大奔停得很远,徒步来到了校门口。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离家前,他的老父亲给予他的叮咛:“别那么显摆,要恭敬!别老奓大老板的势,你要晓得,你没文化,在学校面前,只是个‘穷人’!”
隔着一人多高的、银亮亮的电动栅栏门的条格空隙,包谷向校园里张望。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水泥路面在刺眼的阳光下,白花花的,很是晃眼。
包谷敲了敲门房的窗棂,隔着墨绿色的纱窗,说:“开门。”
一名保安从门房里走了出来,隔着栅栏门与包谷面面相觑。
保安浓眉大眼,高大魁梧,穿着笔挺的夏季制服,显得很帅气。
“找谁?”
“警官,我找你们校长。”包谷恭敬地说。
“警官?那是我的理想。”保安指了指左臂上的臂章。
“安保。”包谷认真地念。
“是保安。”保安觉得包谷有点儿可笑。
“没关系,和警官是一个工种——都是保一方平安的嘛。保官,校长在不在?”包谷满脸微笑。
“是保安!”保安再次强调。“你找哪个校长?”
“找正校长,一把手。”
“有啥事?”保安上下打量着包谷。
“我和校长之间的私事,得当面给校长说。”
“我们校长姓啥?”
“你猜。”
“切,少来。”保安不屑一顾。“你连校长姓啥都不知道,说明你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们都不认识,还办什么私事?”
“见了面就认识了;一认识就能办事了。咱俩现在不就认识了嘛。”说着,包谷掏出一根烟,递进了栅栏门。
“我自己有。”保安后退了一步,掏出自己的烟点着了,使劲地吸了一口,圈起嘴唇潇洒地吐出了几个烟圈儿。
“好帅呀!帅哥,这又不是保密单位,也不是军管区,干甚搞得这么严肃。”包谷尴尬地缩回手,将烟叼在了嘴上。
“这是未成年人保护区!闲人免进!”保安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等会儿再来。”包谷眼珠儿一转,转身走了。
“等会儿你还得接着走。”
不一会,包谷又返了回来,再次敲了敲门房的窗棂。
保安走出来,不耐烦地说:“都放暑假了,除了我,谁都不在!”
“嘿嘿,我就是来找你的。”包谷狡黠地笑了。
“找我有啥事?”
“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
“我又不认识你,凭啥给你帮忙?”
“人家雷锋,净给不认识的人帮忙!你比雷锋长得还帅呢,我看可以给我帮忙。”
“哦——?说吧,啥事?”
包谷从宽大的手包里,掏出了两盒香烟,递了进去。
“你要干啥?”保安定睛一看,是上等的高级香烟。
“我刚刚把烟戒了,可一摸,包里还有两盒。退吧,商场不给退;扔了吧,又太可惜;麻烦你——帮我处理掉吧。”
保安和蔼地笑了,接过来后,将手背在了身后。
“你们校长贵姓?男的女的?”包谷赶紧问。
“姓苏,女的。巧了,你刚才离开的时候,她来了。”
“她在哪个办公室?”包谷的笑容更加可掬了。
保安回身一指。“教导处的左边,上面挂着牌子呢。”
“谢谢。开门吧。”包谷准备抬脚了。
“你现在不能进去!”保安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我都戒烟了,还不能进去吗?”
“你要是现在进去,学校就该‘戒’我了。”保安笑嘻嘻的。
“那咋办?”
“你挺有运气。今天刚好是返校日。”保安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过半个小时,学生们就该返校了;有些家长也会跟进来,向老师汇报孩子在家里的表现。你是家长吗?”
“明白了!”包谷抬起手腕,看了看金表。“小雷小雷,谢谢你!”
“你咋知道我姓雷?”保安惊奇地问。
“碰巧了,我是想继续夸夸你。”包谷似乎觉得自己挺幽默,得意地笑了起来。
头上的阳光越来越烈了,直刺人的眼睛。小雷保安躲进了门房。
2
包谷走到校门口对面的大树下,蹲在树荫里,一边抚摸着鳄鱼皮的手包,一边注视着电动栅栏门。他时不时扫一眼手腕上的金表,焦急地等待着栅栏门“轰隆隆”地滑开。
“芝麻,开门吧!芝麻,开门吧!……”不知怎的,包谷突然想起了阿里巴巴,不由自主地念起了咒语。
包谷头顶上的知了,玩命地嘶叫着,惹得他一阵阵心烦。“知了,你有甚事,急得叫成这个样子?你再急,能有我急!你看我,一声都不吭。人,要有素质……”
包谷在自言自语中,打发着黏滞的时间。
终于,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还有不少家长;那一人多高的、银亮亮的栅栏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总算缓缓地滑开了。
包谷猛地站了起来,蓦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一片金光,他赶忙扶住了大树。
“可能是起身猛了。别慌,稳住神儿……”包谷嘟哝着,平息了片刻,便大步流星地向校门走去。
小雷站在大门口,环视着,见包谷过来,冲他俏皮地挤了挤眼睛;包谷只是肃穆地向他略一点头,便踽踽地走进了校园。
望着他的背影,小雷有些纳闷儿。咦,他咋忽然变得庄严了?
在小雷不解的眺望中,包谷敲开了苏校长办公室的门。
当包谷向苏校长述说来意时,苏校长微微皱起了眉头。
苏校长发现,包谷时不时地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抚弄几下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是纯金的,宽大厚重,戒面上刻着一个“禄”字。
“土大款!显摆什么!”苏校长心中暗想,很是反感。
其实,那是包谷下意识的动作,他在不自觉地消解着心中的紧张,却不想触碰了霉头。
包谷打小就怕老师,因为,他小时候上学时,成绩一直不好。虽说他现在已界中年,但他那少时的记忆一经应景,便会下意识地浮现出来;何况眼下,他面对的还是一位校长、名校的校长。
包谷局促地陈述着,尚未完全讲完,苏校长就打断了他的话语,冷言道:“好了,我已经听明白了。抱歉,我们长小不能接收你的孩子。”
尽管苏校长语调不高,可包谷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为甚?”
“听你说,你孩子的户口在榆林。根据教育部门‘就近入学’的原则,不符合转入我校的条件。”苏校长正色道。
“……”包谷无言以对。
“再见。”苏校长下了逐客令。
包谷陡然感到很燥热,不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将手放在胸前抹了抹。他环视着办公室,这才发现没有空调;随即,他仰起头,望着屋顶上的吊扇。
吊扇在飞速地旋转着,但无论它怎样努力,搅动的都是灼热,丝毫产生不了凉气。要不是四周围有墙,包谷甚至以为,苏校长是在露天里办公。
苏校长见包谷一直在举首,愣愣地盯着吊扇,便情不自禁地解释道:“那是吊扇。”
“哦,我以为是秋千呢。再,再见。”包谷自我解嘲。他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蔫头耷脑地离开了。
小雷正在大门口转悠,见包谷走了过来,热情地问:“咋这么快就出来了?办好了?”
“校长那哒(陕北方言那儿)太热!”包谷深吸了一口气。“咋没空调呢?她害冷吗?”
“你看教学楼上——所有的教室,都没有空调。”小雷指了指教学楼。
顺着小雷的手势,包谷抬眼张望,果然,看不到一台室外压缩机。
“还名校!咋连台空调都没有?虽说暑期放假,但五、六月份就开始热了。每个班里都挤着那么多娃娃,不起痱子吗?”
“每间教室里,都有四个吊扇,转得可猛了,娃们家都不敢带帽子!”小雷分辩道。一股集体荣誉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就是把娃娃们能刮起来,那不还是热风嘛。”包谷摇了摇头。
小雷又指了指校园最西边被围隔着的建筑工地。“我们学校一直在建新教学楼,资金紧张。”
“资金再紧张,也不差校长那一台空调吧。”包谷不以为然。
“也有人这么说;但校长讲,学生们还没用上空调,她更不能用;要热,大家一起热。”
“够意思!”包谷竖起了大拇指。
随即,他指着门房说:“小雷,你的办公室里肯定更闷热,别总窝在里面,小心中暑!多出来溜达溜达,今后给我开门也方便。”说着,包谷关切地拍了拍小雷的肩膀,走了。
“门房就门房,还办公室?”小雷冲着包谷远去的背影嘟囔着。“看来,这人有点儿傻。”
3
包谷第二次来到长小大门口,是在8月初的周一。他认为,但凡是周一,公职人员都会在办公。
这次前来,他手里不仅拿着鳄鱼皮的手包,而且,还拿着一簿崭新的户口本——深褐色的封皮上,金色的国徽在熠熠闪光,煞是显眼。
小雷正在校门里溜达,手里摇着一柄大蒲扇。
“在我上一次的指导下,这娃学聪明了——知道冷热了。”包谷轻松地暗自打趣儿。
小雷也看见了包谷,停下来,冷淡地与包谷隔门相望。
“小雷,快开开门,让我进去凉快凉快!”包谷一边搭讪,一边暗想,这娃咋了?态度咋又变回去了?
“在外头一样凉快。”小雷将手伸出栅栏门,故意试了试外面的温度。
“里面还是能凉快些。”包谷纠缠着,“快让我进去喘口气!”
“今天,你不能进来。”
“为甚?”
“今天不是返校日,你装不成家长了;而且,校长也不在。”
“她家在哪哒(陕北方言哪里)?”包谷扬起户口本,在脸旁款款地扇风。
“她去旅游了。”小雷扇动着大蒲扇,呼呼生风。
“今天不是周一嘛!”包谷皱起了眉头。“周一,就去旅游?”
“今天,是假期里的周一。”小雷凛然道,“校长、老师,也放暑假!”
“哎呦,忙糊涂唻!”包谷垂下了手,户口本耷拉在了大腿旁。“那她甚时能回来?”
小雷无言地凝视着包谷。
“哦,你也不知道,虽然你有办公室。”包谷轻叹了一声,无奈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