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春好在胭脂巷的桃花坞坐台,晚上就去各大娱乐场串台。姐妹们互相传递信息,她们就像一群飞翔在城市里的夜莺。春好做小姐已经五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扫住。遭遇过几次扫黄打非,春好都逃脱了。有一回,她是塞给服务员五十块钱,穿了服务员的衣衫逃脱的。这次被扫住,完全是发呆导致的。
自和张生意外相逢又被张生走脱,一个多月,春好盯着脚手架把建筑工地几乎跑遍了,没找到张生,她的神思就恍惚了。这天晚上,春好在帝都坐台。坐了两台,做得都心不在焉,客人很不爽,骂骂咧咧的。春好不在乎,这种生意不是开餐馆摆摊铺,不用考虑回头客的事。因为心里老想着张生,帝都的暗铃响起,并没有立刻引起她的警觉,等反应过来,已没了退路。
其实张生不是春好的哥,也不是表哥,他们虽是一个村上的,但没啥亲戚关系。不过,春好一直把张生叫哥,也是她最牵挂的一个人。春好十岁那年,家里遭了变故。春好不知道事情到底是咋样的,传到村里就有几种说法,有说爹去耍小姐,让娘知道了,娘就不守妇道跟了人。也有说先是娘学坏跟了人,爹才出去找小姐的。总之两个人闹得一塌糊涂,后来就都没了音信。出事前,家里日子也还是不错的,爹和娘在外打工,虽然几年不回来一趟,但会按时寄钱回来。哥哥在镇上读书,春好在家伺候爷爷。爹常写信回来,对哥说一定要把书念成,出人头地,一家人扬眉吐气。也对她说好好在爷爷跟前替爹娘尽孝,这孝里也有你一份,尽孝就是积德,积修个好女婿,过个好日子,活个好人。
出了变故后,爹和娘再没寄回过钱来,哥哥的书念不下去了,背着铺盖卷儿直接从学校进城打工去,一走也没了消息,春好和爷爷的日子就那么搁住了。爷爷托人从集上买回个口罩,说是要拾起种地的活儿度日。家里多年不种地,啥工具都失佚了,牲口、套绳、犁、耱、锄、胶轮车、打气筒……种地啥都得借。其实,爷爷已经种不了地了。爷爷下了一辈子苦,苦下了一身子病,老来见不得风,一见风就咳,一咳就是半晌,厉害时咳出血来,整个人躬成一把镰刀。可山野哪有没风的日子,爷爷连窑门都出不了,地里的活计自然做不了,人都叫活死人。何况地多年不种,都生了荒了,没有几年挼整种不了,借东西只是个借口。爷爷总是在饭口上指派春好去借东西,赶在饭口上,人家好赖能给碗饭吃,也会想着活死人,让她给爷爷捎些吃的。如果没有剩饭,活死人就安顿春好借米借面,其实哪里是借,就是要。渐渐的村上人也都明白活死人的用心,春好赶上饭了就吃一顿,给爷爷捎一碗,赶不上饭就会给一碗米或一碗面。村子是个小村子,就二十几户人家,去得勤了春好就不好意思,跟爷爷说别的村子上也能去,可爷爷说到别的村子上去,就没了借这借那的借口,那就真成了讨吃,日子再难也没难到当讨吃的地步,不能坏了家风名声,你爹你哥迟早要回到村子上来活人,咱爷孙当了讨吃,他们回来就抬不起头来了。春好一想也是。
可是春好怕去借,倒不是她脸皮薄,村子上有的人家也曾这么度过难,这不丢人。春好怕的是晌午去借,晚上就得去还,这就要翻一道大沟。村子被大沟劈成了两半,村子里人家大多都住在沟南,沟北零零散散住着四五户。春好家不是村子上的老户。解放前爷爷走货郎讨生活,走到这张家庄赶上解放,就落户在了张家庄,在沟北打了孔窑洞。沟不宽但很深,一上一下十里路,就叫十里沟。晌午去借,翻十里沟春好不愁,缓上几缓也就翻过去了,可晚上去还,十里沟就阴森森吓人。山里人家太阳落山了才从地里回来,鸡猪羊牛驴骡饮过喂过,人才吃饭,往往是八九点,夜已很深了。有月的夜晚,月光下一切都很鬼魅,啥东西都走了样,山、沟、峁、梁、树、山嘴、洞穴,啥都借着月光变幻成了野兽鬼怪,张牙舞爪的。没月的夜晚,一切统统黑得像铁块堆垒起来,在天的微光里,更是阴森恐怖,日里走得熟熟的路也不熟了,脚底下像总有啥东西想绊倒你,走得跟头流星的。沟坡上鬼火扑闪,时隐时现,尽管哥哥说鬼火是一种自然现象,叫磷火,可春好还是很害怕,觉得就是孤魂野鬼打着灯笼在走。更可怕的是各种声音,像有人在哭,有人在唱,又像有人唤你,背后老觉得嘁出嘁出欻啦欻啦的有啥跟着,一棵蒿秆在风中都能发出鬼魂的呜咽声,沟沿上不时落下胡基来,就像有人站在沟沿上拿胡基撂你,忽然轰隆一声,忽然哇呀一声。最可怕的是村子上的狗像看到啥了扑着追咬,一直扑追到沟沿上来,就像把啥野东西追到沟里来了,站在沟沿上疯咬。猫的叫声本就阴森,到了夜晚越发像被啥逮住嘶咬在一起,叫声尖厉凄惨。不要说十岁的她,就是大人晚上翻十里沟也输胆。村里人说午不过坟,夜不翻沟,春好简直怕死了。
张生家就坐在沟沿上,翻沟的路就从他家门前经过。春好每次经过的时候就想如果张生家出来个人搭个声,或者养只狗冲出来对着她咬上一会儿,哪怕是屋里灯亮着,她翻沟也就没这么害怕了。可张生家院子老是黑乌乌的,就像一座古弃了的院落。张生家的情况春好是知道的。张生爹当过些年村长,曾经日子过得火焰一样,是村子里唯一住瓦房的人家。后来张生爹村长落选了,当村长年长日久把人逛懒了,地里的活一把也拾不起,家道就败落了。张生爹整日又是耍赌,又是喝酒,一喝醉就打女人,一输钱也打女人,说是女人坏了他的运势。结果张生的娘受不住就跑了。张生爹更不着家,张生一直住在镇上的姑姑家念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出门打工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黑灯瞎火了。
忽然一天,张生家的灯亮了。张生爹半身不遂地被人送回来了,瘫在了炕上。说是喝醉了摔了一跤摔成这样,又说是耍赌输了钱还不上让人家打成这样。凡事到了村子上都有几种说法。张生只能从城里回来伺候瘫在炕上的爹。张生家还没养狗,但灯亮了,春好翻沟心里就多了一分依赖,也多了一户可借东西的人家。
春好第一次走进张生家,张生正拿着一本书看,春好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张生才发现她,合上书嘻嘻一笑说啥时进来的,悄声哑气的,你是仙女下凡还是狐狸精现形?虽然春好跟张生没见过几次,但却一点也不生疏,说你知道人家是谁就这么乱说话?张生说所以我才问你是仙女还是狐狸精。春好说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张生说春好,多好的名字,像春天一样美好,谁叫过都记住了。春好笑了,还是有人第一次这么说她的名字,心里就很高兴。张生端了一碗饭来说吃吧,还热着哩。春好接过碗来就吃。春好吃了一半就说吃不上了,这半碗我装回去了。她看得出来,张生家也就这一碗剩饭。张生在她头上抹了一把说你吃吧,吃了我给你装些米面回去给爷爷做。她就吃完了。张生给她装了两碗面,两碗米。春好说一碗就够了。张生送春好出门后,说黑咕隆咚的,翻这沟你不怕?春好眼里就有了泪,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张生说我送你过沟吧,就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过沟送进了家门,张生说以后晚上过沟,叫我一声。从那开始,每个晚上张生都蹴在大门口,等着送她过沟。张生种着几十亩地,一天五更起半夜睡的,春好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你不用翻沟,就站在沟沿上唱歌给我壮胆,你也苦了一天。张生笑着说不怕旮旯里忽然伸出一只黑爪子把你拉了去。春好说呀,你坏死了,知道人家怕死了,还吓人家。上沟坡的时候,张生会一弯腰说上来。春好一蹿就上了张生的背。过上几天,张生就会给她装几碗米面。有一天,张生赶着驴驮了半口袋面半口袋米送到家来,说春好,你别东家进西家出的,你和爷爷的口粮我管了。春好说其实庄子人都挺好的。张生抹了春好头说你和爷爷能吃多少,日子不是吃穷的。
别看那时间春好才十一岁,心里想的事不少,她想不沾亲带故的,咋能给人家添负担,张生也不易,爹要吃药,自己还要攒钱娶媳妇,这房子也快塌了,都是等钱的事儿。因此,她还是过沟去东家借西家还的。一个晚上,春好过沟去还东西,天阴得像扣了一顶黑锅,伸手不见五指,春好知道要下雨,就想赶在雨前翻过沟去,可才到沟边,雨就来了。雨一来就很猛,噼里啪啦的。春好就往张生家跑,跑到张生家才发现张生家大门锁着。就在大门洞里避着。雨下过一阵,猛然收住了。整个世界都死了,一点声气都没有。春好从门洞出来,疯了一样往沟里跑。雨还会下,她想在雨前过沟去。顺着沟坡没跑几步,忽然一个炸雷,就像从天上扔下一个巨大的碌碡,砸在山头上,又滚到山沟里来了,轰隆隆震得地面都在颤抖。这炸雷还没滚远,又一个炸雷来了,更加厉害,咔嚓嚓咯吧吧的,就像把一棵多少年的树身生生掰开。炸雷一个赶着一个,闪电一个接一个,大地瞬间一片白亮,一切东西都怪异了,谷壕里的洪水像一条条鳞光闪闪的巨蟒往沟谷窜来,风拽着树在狂奔,雨点像流星,银光灿灿落在地上激起一阵尘烟。就在瞬间的亮白里,春好看到路上有几条蛇,被闪电耀得一片银白,慌乱四窜。春好想起爷爷说炸雷是在殛东西,闪电是在劈东西,世上一些东西活得年限长了,就成精成怪了,祸害人间,老天爷就派雷公电母来收了。春好掉头往回跑,在张生家屋后的柴垛上掏了个洞钻进去,用草把洞堵个严实,在里面抖缩成一团……等她醒来发现睡在张生家炕上,张生坐在炕上抽烟,看书。她扑进张生的怀里就哭了,两手捶打着张生说你干啥去了么,你干啥去了么。张生长叹一声说唉,你咋就跟我一样苦命噻?张生给她烧了姜汤,化了蜂蜜。春好病了三天,张生给她喂药做饭,还给爷爷送饭。春好好了后,张生说反正我也没妹妹,你给我当妹妹吧。春好扑通就跪下了,嗵嗵嗵地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哥哥。张生一把拽起来说不怕把脑壳磕碎了?春好说结拜兄妹,得心诚。张生说鬼丫头,现在咱们是兄妹了,以后别再借来还去的,让人家笑话我这个当哥的。
冬天到了,春好没有过冬的棉衣,裹着爷爷的一件老羊皮袄,虽然暖和,但又笨又重,穿上像个皮袍子,半截在地上拖着,重得走一步都吃力。张生给春好买了件羽绒服,紫红的,正是她喜欢的色儿。还买了件棉裤、棉鞋。春好一试刚好,说你该买大一点。张生说为啥?春好说这东西一年两年穿不烂,我正往大里长哩。张生抹抹她的头说,穿烂了哥再给你买。张生还给她买了雪花膏和棒棒油,说把脸好好抹抹,手好好润润,你看你这脸和手都给风吹坏了。过年,张生又买了一身衣裳,给了她二十块钱,还给爷爷买了两瓶酒,打了十斤肉。春好哭了。张生说哭啥,我是你哥。
春好不知道能为张生做啥,学着给张生做了双鞋。六岁娘就出门打工了,没人教她针线活,这是她的第一件针线活。张生嘿嘿一笑你才多大,会做针线了。张生穿了两天就帮子是帮子,鞋底是鞋底了。张生拿着鞋底拍着鞋帮子直乐,春好说你别笑话人家噻,人家才学哩,没人教噻。后来,春好说我给你做饭吧。张生说会做么。春好说小量人,都做了几年了。张生说也好,免得你心里老装个事。春好也不见外,做饭时连爷爷的饭也做上了。张生的爹说不出话来,但脾气还大,眼睛一翻怪吓人的。春好也不害怕,送吃喝倒屎尿的也不嫌弃。一年里张生给春好买了四件衣裳。春好不要,张生说这是你挣下的,当是我白给你的。春好知道张生怕她心里不好受才这么说的。闲了张生老拿书看,春好说哥,不上学了咋还念书。张生说谁说不上学就不念书了?书是好东西哩。张生看书的时候春好会捣乱,拿个麦穗糜翅挠张生的耳朵,挠脚掌心,胳肢窝。张生赶集逛庙会的时候也会带着春好去,买这买那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一天,张生下地干活回来不见了爹。张生顺着爬行的痕迹一直找到沟沿上,发现爹直接爬到沟里去了。在沟底找到爹,爹已是面目全非了。抬埋了爹,张生收了这一年的粮食,打碾完毕,给春好送去了两口袋面,两口袋米,一桶油,又给了春好两百块钱,春好不要。张生说拿着吧,你是给我磕过头的妹妹。春好咬咬嘴唇拿上了。张生伸手去抹春好的头时,春好头一偏说人都是大人了,你还摸人家的头。张生嘻嘻一笑说世上有十几岁的大人?春好把头伸过去说哥,你再抹一下我的头吧。张生笑笑,就抹了一下她的头说哥得去城里打工了,哥不走,这日子实在是恓惶得过不下去。春好说哥,你走吧,别扯心我,我爹捎话马上就回来了,再说我也十六了。爹没捎话回来,春好也把自己大说了两岁,她不想张生哥牵挂她。
张生进城打工后,在爹的头周年上回来上坟,给春好带了四身衣裳,一双皮鞋,润脸油、头巾、发卡啥的,装了一大包,又给了春好五百块钱。春好没有推辞,日子实在是离不开钱,她在心里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张生哥。这一年,她给张生做下了六双鞋。张生穿上正合适,连蹦带跳地试试,鞋很结实,张生笑着说学出来了,针线不错,以后嫁了人女婿不缺鞋穿哩。春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