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木匠任雨竹从拾粪老汉的语气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似乎预感到要有什么灾难将降临到那个聪明美貌而又善良的姑娘身上,这感觉使他不安与惶惑。难到金柱的死与秋葵有啥直接关系吗?她能对自己的丈夫采取不轨行动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内中有什么隐情?她会那么心狠手毒吗?……雨竹边走边想,找不着谜底,忧虑得心乱如麻。两腿如系上个大石磙似的迈不开步。好不容易捱过豆角寨村,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正要加紧赶路,蓦然有一阵叫骂声从村子西边传来,声音又大又粗,象叫驴吼,十分刺耳。
“……妖精,赖货,害死俺哥,我日你八辈儿祖奶奶!我要告你个臊狐狸,为俺哥报仇!哥呀,你死得屈啊……”
雨竹再也走不动了,心被揪扯得难受。他一咬牙,掉回头来,向豆角寨村里走去。
村西头最把边儿的三间新房外蜂裹蚁涌般地围满了人,正中间站个黑粗傻大的愣头小伙儿,正捋胳膊攥拳头高喉咙大嗓门儿地臭骂。这小伙是新郎盛金柱的弟弟盛银柱,有人叫他“二半吊子”,也有叫他“烧不透”的,意思是说他缺个心眼儿。这傻汉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平日到处央人给他说亲。然而,不是人家嫌他憨,就是人家嫌他丑,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至今连个对象没扯捞上。见哥哥娶了个花不溜溜儿的大闺女,他可真红眼窝火生暗气。不怨自己没成色,只恨那帮妮蛋子们眼瞎脚高,看不起自己,因此瞅见姑娘们就比鸡子骂狗地胡糟踏,看见新嫂子恨不得捶扁捣碎招到嘴里咽到肚里才好。如今哥哥好端端地忽然登了腿,他认定是嫂子秋葵使的坏,正没窟窿下蛆碰上个卖藕的,可找到了撒野出气的机会,所以哭了几声之后,就跳着脚没天没地的骂,把田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不分横竖颠倒了。
有人看不惯,在一边劝解:“骂的多费唾沫星子,拉倒吧!”
也有人帮着出孬点子:“骂太便宜了。想出气,先结结实实打她一顿再说!”
立刻有人跟着起哄:“对,打!打那害死男人的女妖精!”
“二半吊子”象个木偶,被牵线的人一摆弄,便急急动作起来:眼瞪得比牛蛋都大,两手插到腰里冲新房里吼道:“田家的臊货,滚出来!让老子先看看你那心是肉蛋子还是铁疙瘩!……”
屋里没人应声。霎时寂静之后,“二半吊子”蹿跳着就要往屋里闯。这时,突然从人群后挤进去个小老太婆,一张脸皱巴得象个瘪枣子,身子枯瘦得跟干柴棒差不多,但嗓门儿却出奇的大。老太婆扑上去,一把拽住“二半吊子”,半趴半跪在地上哭着求告:“银柱,你不能打她,也不能告哇!不是她害的你哥,你不能昧着良心冤枉好人哪。你要打,就打死我吧。给,你打,打吧……”她不要命地拿头去撞“二半吊子”的腿。愣小伙子正在头热脑胀的时候,哪顾什么情理,抬脚就要去踢。旁边乡亲们惊得一片吆喝:“哎呀不好……”
盛大发吓得脸色煞白,一下子冲过去拉住了小儿子,训道:“小爷,你少给我扒豁子吧!她是块糟透了的木头,你抬抬脚,咱赔个棺材事小,你这条命就白搭了。你哥殁了,你再有个好歹,咱盛家就该绝户啦……”
银柱心里不服,被他爹拉着,不敢再动。小老太婆放了“二半吊子”,又扯住盛大发的裤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大发,你手拍良心想想,俺外甥女有哪点不好?啥地方对不住你爷儿们?俺老姐死得早,撇下个外甥在外边钻煤窑长年回不来,剩下这小葵妮儿在家,她嫂子对她又不好,我看着可怜,这才做主将她配给你家金柱。俺葵妮儿长得水葱儿一般,又识文断字儿,通情顺理的,针线茶饭没一样不好。订婚二、三年,俺也没沾你啥光,只图金柱儿性儿好手儿巧,俩人鱼儿卧水似的亲近。虽然没圆房,三天来两天去,连句嘴也没拌过,啥冤啥仇哩?葵妮儿一个女娃儿家,连个小鸡小虫也不敢招害,她会弄死人吗?叔伯爷儿们都评评理,不能听风就是雨,折损俺那好闺女呀……”
“是啊,女孩子家,心慈面软的,害人的事,怕做不出。再说,他们是自由对象,也很般配的,咋会起恶意呢?”
“哼!在娘家就听说她名声儿不正。拿钱不办正事,买些书本子画册子让人看,招惹一伙疯男疯女做窝子狗样的黑更半夜的胡闹腾。有人给她送外号‘一把杈’,‘胡张精’,还有人叫她‘勾魂灯’……”
“是嘛。新房里就他们小两口儿,男人死了,不是她害的,又会是谁?……说不定呀,是勾结奸夫害死本夫……”
人们纷纷议论,反理正理都有。老发财耷拉着头,阴沉着脸,只不表态。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肚子里另有一番计较。
刚才这一幕热闹戏正好都被野木匠看在眼里。他暗暗诧异:新房外闹得翻江倒海,新房里为何毫无动静?新娘子到哪儿去了?这种形势下,她不可能到别处去,别人也不会放她乱走,那她为何不出来分辩,也不伤心哭泣呢?……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莫名其妙的关怀,他悄悄从人群背后绕到新房外,好在这村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便围着墙根儿走了一圈,想探探房中的情景。三间新房是二明一暗,西边两间做迎客厅,东边一间耳房是卧室。此时虽是深秋,乍寒还暖,白天气温尚不算太低,也许是怕尸体变味儿,门窗大开,雨竹一眼就看见靠西墙的单人床上,一条白布单子蒙着一个躺倒的人,不用说是已经死了的新郎。想起他那音容笑貌,他那灵性巧手,雨竹不由为之嵯然:唉,人哪,生长何难,死去何易,生与死一线之间,跨过这个界线,就啥都不知道了。冥冥中是好是坏?是虚是实?谁见过,谁又能解释清楚?只见活人受罪,不见死人遭殃!一切能耐,一切希望,一切成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应该在有生之年,努力争取,努力施展,努力实现!……刹那间,这个局外人思绪万千,感触颇深。再看屋里,一应摆设崭新、漂亮,写字台、沙发、酒柜、高低柜、电视柜……新郎满心想与新娘创造幸福,岂知撇给她的,却是无穷的痛苦和灾难。东边耳房门关得紧紧,既然外边没秋葵的影子,想必她是在内室窝着。
雨竹不愿再次从房门前经过,怕引起别人注意,便又从房后绕到东边窗下,将挑子搁在山墙拐角处,装着看热闹,斜眼向窗内瞟去。但见窗扇开了一条小缝,淡绿色的窗帘半遮半掩,雨竹调整了站的角度,才勉强看见里边的布置。靠前墙是一张床,床头窗下大概是一张桌子,后墙有衣柜、床头柜等家具。此刻,秋葵正坐在桌子边,一支臂肘支着桌子,手托下巴,痴呆呆地象一尊木雕。那模样,似在专心致志地谛听外边人说话,又象什么也不曾听见;似在死死地盯着什么,又象什么也没看见。当雨竹斜过身子,一眼看见姑娘的一双眼睛时,不由使他大吃一惊。秋葵原来那一双水晶球似的好看灵活的眸子,如今却象死鱼眼一般,没光泽,没表情,没知觉,空洞无物,寒寒散散,看不出痛苦,看不出忧愁,看不出恐惧、伤心、焦虑、失望,总之,只能从这双眼神里读到四个字——“万念皆空”。啊!万念皆空,这恐怕是人类眼神中最可怕最不祥的一种表情吧。雨竹的一颗心好象上了冻似的,冰凉、麻木、沉重。他本能地预感到这姑娘要有什么不测之举,这使他的神经一阵紧张不安,他不知道秋葵是该同情或该诅咒,该惋惜或该唾恨,他猜不出这姑娘是不是毒死丈夫的凶手;是?她不会利令智昏于这种蠢事,她也没理由,她决不是那种淫妇、泼妇、刁妇;不是,她为何不辩解?丈夫死了为何又不伤心?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