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来,高考和拆迁一样,但万没想到凑到了一起。
我家所在的平房区位于城市的西北。曾经,这里除了陶瓷厂,还有糖厂、服装厂、木器厂。我出生前这里还繁华一片。我家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和我爸一样,下岗没了工作自谋营生。与我爸对话的人在来过两次后就没再出现,或者出没出现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我爸忙卖菜我忙考大学,只有我妈的遗像和我的美女贴画在家等着他们来。巷子里,有人有门路的得了好价钱已经陆陆续续搬走了。拖着拖着,除我家外,还有十几家没搬的。
第一天考得还不错,据说大个也行,林若茵更不用问,看她气定神闲的表情就能明白,不平常就一定超常。第二天我走得早,我爸当然和往常一样,凌晨两点去进菜。可我回来后,再也找不到我家了。
一进巷子,我就闻到气氛的诡异。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在夕阳里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儿地嚼着舌头根子。从他们七嘴八舌的交谈中,我大体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说拆迁工作组一定是在行动前就做了严密部署,两百多号警力联合出动,铲车、拖车都开到了现场,还有120救护车,以备应急之需。
“看见没?有上房的,有偷拍的,有让老太太挡铲车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一出好戏呢。”
那个老太太我认识,她儿子儿媳是机电公司的下岗职工,听说为了不让拆房子,特意把老太太从农村接出来,只要动房子就得从老太太身上轧过去。当然,这些都是他们自己想的,别的法儿凭他们的智商还真想不出来。
“大铲车和二百多号人没等拆他家呢,他们就把七十多岁的婆婆放躺在地当间了。”
“可不是嘛,先是一拨人上前劝,不管用,铲车要进屋了还是不起来,接着一帮穿着制服的人就钻进去了。一个制服女拉着一副臭脸,瞄着躺在地当间儿的老太太,嘴巴蹦豆似的一个劲儿地说,说什么要美化城市,什么造福百姓,开发商补偿什么的……”
“到后来怎么把媳妇带走了呢?”
“唉,这不是嘛,那女的跟老太太说,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怎么还被他们利用呢?万一有个一差二错受罪的还不是自己?就这话儿,媳妇冲着制服女就破口大骂起来,问她谁被利用,说她们穿得人模狗样的,背地里不一定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呢,一个个上百平的房子住着,反过来给这些穷人留个狗窝大的地方还碍着他们眼了?她越骂越激动,上前动手,被警察押车里了。还有好多呢,倒汽油的,自焚的,都没好使。”
……
两里地的巷子,仿佛走了一光年。当我站在我家原来的位置上时,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瓦砾了。我看到我爸正蹲着身翻找什么。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和我爸说着什么,我爸不理会,依然用手掘着土,不停地掘着,翻找着。
他们看上去有些无奈,接着说,好像冲我爸,又好像冲倒了的房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说你丢了,也没证据,人多手杂,往开想吧。”
我突然想到我妈的遗像,冲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爸!”
他不理我。
我狠狠地摇晃着他的胳膊,我看到有两股浑浊的泪从我爸的眼里流下来,流在他满是灰土的脸上。这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如此苍老,超出了我的想像。
“我妈呢?你在找什么啊?”
我把他的手从土里拔出来,他的身子一下瘫软在我的怀里。
“你妈的遗像在那儿,你爸说遗像后面有几万块钱,不见了。”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在跟我解释我眼前没法儿相信的噩梦一般的存在。
“大个把警察打了。”这是我爸的声音,虚弱却又出奇平静。
我用力搂一下我爸,将他抱起来,在立着我妈遗像的半截土坯旁将他轻轻放下。然后,捡起半截椽子,冲着那些制服走去,他们好像正想和我说什么,他们以为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我劈头盖脸朝他们打过去。他们像恶魔的黑烟,作鸟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