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六人一组,住进一间一间平房里,房里有一铺大炕,炕上睡六个学生,如果挤着睡,能挤下十个大人。当地人说,住犯人的时候,一铺炕上睡十个犯人呢。房子是青砖蓝瓦房,边角框架是青砖墙,框架中间的大墙是土坯墙,墙体两边抹了大穰泥。这里统统是一样高的平房,只有监狱里的瞭望塔明显地高耸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
学生们高高兴兴地在炕上铺褥子,叠被子,想把被子叠成军营里的被子那么整齐好看。
突然响起集合哨,学生们从各个地方迅速地跑到礼堂门前的广场上,各班班长开始喊队。工宣队张师傅对着整齐的队伍开始朗读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张师傅朗读完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校长带头鼓掌,师生们一齐鼓掌,广场上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张师傅看着鼓掌的场面,叉开五指,一遍一遍地向后梳理着大背头,表现出伟人的样子。
学生们在五七干校食堂的窗户前排起长队,开始兑换饭票。其实这个食堂真不能叫食堂,只能叫伙房,伙房是两间平房,一间是厨房,一个一个大铁锅坐在平地垒起的灶火上,炒菜师傅挥动着方头铁锹,嚓嚓嚓地翻炒大铁锅里的菜,那样的大锅可以跳进人去洗澡。有的大锅上坐着笼屉,一节一节笼屉摞得比人高,蒸馒头蒸窝头。炒出的菜用方锹铲进大铝盆里,再把大铝盆抬到外边屋子里,蒸出的主食也得两个人抬着大笼屉抬出来,外边这间屋子就是卖饭的屋子。卖饭口是窗户,人们在窗户前移动来移动去。食堂没有吃饭的房间和桌椅,人们敲着饭盒或者小盆儿买了饭菜端回宿舍去,天气好的时候,就圪蹴在房荫下吃饭,好像监狱里的情景。学生们排在窗户前换饭票,换钱票。粮票要换成百分之三十五的细粮和百分之六十五的粗粮,细粮票能买馒头面条,粗粮票买玉米面窝头和稀粥以及黄米糕和小米饭什么的。
窗户前人声喧哗,犹如喧响的壶口瀑布。
这是山西省北部的一个地方,这里的土地一年只种一茬庄稼。春天来得迟,田野还没有泛绿,茫茫原野闪烁着盐碱白光,像雪原。
大田里纵横交错着很深很宽的渗水沟,那些渗水沟就像人们挖的防空战壕,把土地割裂成一大片一大片的,仿佛巨大的棋盘,据说那些渗水沟能渗下盐碱而改善土壤。
五七干校的技术员李师傅来到地头,给同学们讲种地知识。李师傅是“文革”前的农大毕业生,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惊慌不定的神情,好像总是面对着一只要吃掉他的猛虎,那是一种惊恐不安的样子。李师傅有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十二岁,他的妻子是个疯子,那个疯女人到处乱走,不停地说话,但没有人能听清她嘀咕些什么。同学们都感到很奇怪,都觉得李师傅挺可怜。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李师傅家门前突然聚集了很多人,那个疯女人哇哇嚎叫,说刘莲在她家里搞流氓呢,他们搞流氓哪……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堵住门不让刘莲出来。家门口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很多人还在急急忙忙赶过来,好像赶过来开大会。疯女人靠住门框,嘴不停地嘟囔着,有时忽然大声喊道:“敌人……敌人在搞流氓啦……”那种尖叫声听起来很恐怖。人们都在猜测着被堵在家里的李师傅和刘莲现在是什么样子。有个女邻居走到疯女人身边,拉住疯女人的胳膊说,你先让他们出来,有啥事儿出来再说。疯女人被拉下门台,刘莲从屋里蹭了出来,站在门框边发呆。人们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刘莲,都在窃窃私语,你们看没看见那个女孩子脱过衣裳,看没看见那个女孩子出来时在系扣子或者是系裤带?人们兴趣浓厚,探讨着某种依据。
看热闹的人们都觉得很不过瘾,因为他们一直想看到李师傅出来时是什么样子,但李师傅始终没有出来。
工宣队张师傅招呼着三个班长和老师,急匆匆地来到技术员家门前。那里围满了议论纷纷的人,疯女人有时哇哇乱吼,有时嘀嘀咕咕。刘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截打在地里的木桩,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让她感到莫名其妙。搞流氓?她惊魂不定地想着这个令人羞耻的问题。她曾经看见过游街的女流氓,女流氓被剃成光头,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那情景让她深感恐怖。
马路走到刘莲身边,低声说:“你还不走,还站这儿干啥?”
“我啥也没干,我来找李师傅学习果树修剪技术,可他女人就在门口喊开了。”刘莲说。
“你说你不在宿舍里好好休息,你跑到李师傅家来干啥?”马路埋怨地说。
“我想让李师傅给我讲讲果树修剪技术,我……”
马路说,我什么我,你快走吧你!
马路理解刘莲,刘莲一定是想提前学会果树修剪技术,想表现积极,想让同学们看得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