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决定和我妈分开过日子,与几天之后发生在我妈身上的另一件破事有关。
那个天清地朗的上午,我妈在千人百众面前,“咕咕噜噜”喝了一瓦罐猪楼水。
我妈喝猪楼水的时候我并不在身边。事情的来路去脉,是我妈被抬到学校隔壁的大队医疗室后,我从乡亲们有头无尾的议论声里明白个大概的。我妈被抬过去时,四周八围全是猪楼水的臭气,因为她是一路呕过来的。看她呕吐的样子,比看别人蹲茅坑还作呕。我妈接连呕了三天,第一天呕得吓死人,动不动就是一阵天长地久的“哇呕”声,肠子肚儿都快翻出来,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身子都快缩成死去的虾子。起初我真担心她会死掉,后来又觉得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一则她自己就轻松了,二则她一死我就可以快点忘掉她把我爸打成聋子的事。可后来的两天,慢慢就只有“哇呕”声而没了内容,渐渐连“哇呕”声也少了,直至彻底安然无恙。
有趣的是,我妈事后半点也不后悔。因为生产队兑现了承诺,硬是给她记了整整六百分工分。偶尔有人问她当时是怎么喝下去的,我妈也一脸得意,几乎就是要给别人当老师:“告诉你吧,忍一口长气,几大口就灌完了。”随后还拿出一大堆道理,似乎想让问话者羡慕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划不来吗?又没要命,百事不想睡了三天,还让我今年赶上了甲等劳力。”
我妈的账算得一点没错。那时候,甲等劳力是指壮年男人,出一天工记十分工分,女人再怎么卖力每天只有八分。但生产队规定,不论男女每年必须出三百天工,那额外得来的六百分工分,就等于她平均每天多了两分。
这件破事,源于社员们的一次打赌。
那天上午,社员们在给小麦苗施肥。那时候的化肥还是稀奇物,什么庄稼都靠现在所说的有机肥。牛栏羊圈里的土杂粪啊,鸡屎粪啊,茅坑里的猪楼水啊,等等。那天施的就是猪楼水。男人挑,女人灌。中途休息的时候,有个家伙拍拍干瘪的肚子,突然问了一个让人脑袋发胀的问题:
“喂,小麦喝猪楼水,人再吃小麦,多麻烦啊。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喝猪楼水?”
说话的家伙一向没个正经。他的话一出口,生产队长就有些烦他,反问道:“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喝一瓦罐让我们开开眼界?”
“真的假的?要不我们赌一把,我喝一瓦罐猪楼水,你送我三百分工分,外加三天假。”那家伙脱口而出。
人人都明白,他开出一个天大的价钱,肯定是想把队长吓退的。有句俗话就是这么说的:打脱不如吓脱。谁都以为队长输定了,三百分工分是什么概念?一个甲等劳力天天出工都得干一个月。可队长不是吓大的:“三百分?只要你敢,翻倍,我给你六百分!”
正在他们俩纠缠不休时,我妈不声不响提起身边的瓦罐,直奔田垄上的粪桶而去。我妈舀起一瓦罐猪楼水时,大家都以为她要送给那位和队长打赌的家伙,都在嘻嘻哈哈等着看笑话。可大伙错了,只见我妈一声不吭,仰起脖子就“咕咕咕”来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多年里,大伙的思维一直停留在那场赌局里,以为我妈就是为了那六百分工分。但我妈跟我说,她几巴掌把我爸打成聋子后就一直想死,那些天正在琢磨怎么个死法。
只可惜,她自己没死成,却把我爸彻底赶开了。说起来也真是怪了,我爸自己又没喝猪楼水,我妈喝过猪楼水后也才呕三天,可我爸却莫名其妙患上了呕吐的毛病。不是一天到晚呕,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呕。我妈煮的红薯也好,炒的什么菜也好,只要经过我妈的手,即使洗得再干净,我爸一动嘴巴就会翻肠倒肚,直至连黄水都要呕出来,哪怕躲在一边去吃都不行。我妈找不到原因,我爸找不到原因,我也找不到原因,连大队的医生都找不到原因。
如此这般熬了半个月之后,我爸才决定自己分开过的。
我是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后发现异常的。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锅里的红薯也煮熟了,但不见我爸。因为早已习惯了享受我爸那声软绵绵的“幺儿”,一进门,我就向我妈打听我爸的去向。我妈很不耐烦:“管他是死是活!你快去胀肚子!”
我再不乐意也不敢跟我妈对嘴,望一眼灶台,也便没把我爸的去向太当回事,但拿着筷子去戳锅里的红薯时,我又发现了一大蹊跷:锅底只有一个红薯。那个红薯肯定是我的。那时候,我和我妈每顿都只吃一个,只有我爸才有吃两个的资格。我妈说过,因为我爸是主劳力。但眼下,锅里没有给我爸哪怕留一个红薯,我便再次犯起了迷糊。尽管我想到另一种可能,那时候白天要出工,大家都是抢早赶晚给自己家砍柴。我爸是不是拿着红薯一边吃一边上山去砍柴了?或许躲到山里吃就不呕吐了呢?可一抬眼,砍柴的镰刀揪索分明还静静地待在眼前,我便不顾一切,戳着红薯冲出门去,气呼呼地问:
“妈,我爸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死了!”我妈比我还来气。但她硬邦邦扔出两个字时,眼睛明显有些找不到方向。
我肯定不会相信我妈的鬼话,死个人又不是死只老鼠,假使我爸真死了,我妈不可能就那么说说了事,起码要正儿八经流场眼泪,然后请个班子敲两天锣鼓。可我爸究竟去了哪里呢?我连红薯都不想吃了,里屋外屋开始找。首先去了茅房,没有;想起我爸经常躲在门旮旯里吓我的情形,我又手忙脚乱一处一处找,也没有;最后,我一边骂他大懒虫,一边冲进了卧房。
卧房里也没有我爸的影子,连被子都比狗窝还冷。我失望了,毫无目标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又发现了另外一些蛛丝马迹:我爸床头的那根旱烟杆不见了。那根烟杆足有一米长,爷爷留下的。那是一根暗光闪闪的紫竹,两头的烟嘴烟仓都是紫铜做的,怎么看都是个传家宝。爷爷死后,我爸就当宝贝一样收了过来。他大白天从来不用,只有晚上倚在床头才会满脸乐呵享用几次,可现在旱烟杆不见了。随后我发现,我爸一直挂在床头的几件破衣服也不见了,一双破雨靴也不见了……
我慌了,眼泪说来就来,裤裆里都有滴滴答答的感觉。冲出门后,我冒着挨打的危险跟我妈喊了一句:
“你告诉我!我爸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我妈出人意料没有对我动粗,只是不认识我一样,双眼一瞪,说:
“长两条腿的我管得住吗?”
“家里的鸡不是也长两条腿吗?”我没弄明白自己哪来的胆量,而且还钻起了牛角尖,一边流泪一边跟我妈对嘴。
“我把他当鸡杀了,你吃吗?”
我妈的反问很果断。问我的时候那么凶,但问完差点笑了。肯定是我钻的牛角尖让她忍不住想笑。想笑未笑间,她还破天荒把泪糊糊的我拉到身边,一句接一句安慰起我来,完全就是讨好我的口气:
“幺儿,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撒猫儿尿。你相信他会死吗?他就是一根砍不断的‘绵绞藤’,我看他能跑到哪里去!不信等着,过几天他肯定会回来,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你还想打他?要是把他打死了,你肯定也活不成!”尽管我已相信我爸还活着,但想到我妈都已经把他打成了聋子,我不想我爸再受我妈的欺负。
我妈的笑容不见了,一言不发瞪着我,简直想把我吃了。
我慌了,赶紧转换口气,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心翼翼问我妈:
“要、要是他不回来呢?”
“不回来?就算他真死了老娘也不怕!没他老娘讨米叫化也养得活你!”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但我相信我妈说得没错,因为别人经常说: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当叫花子的娘。
见我终于认了输,我妈嘟噜了几下嘴皮,一个轻描淡写就把我彻底收拾了:
“你给老娘记住,要不是你这泡血,老娘的骨头都可以当鼓槌了。”
我的魂都会吓掉。门前的水井又没盖盖,房前屋后满山都是树丫,家里的灶台上还有菜刀,我妈要是想死的话谁也管不住。我妈要是真寻了短见,我怎么办?
见我吓得像个傻子,我妈再次缓过气来,又叫了我一声“幺儿”。
“幺儿,你听话好不好?快把红薯吃了。”
您有所不知的是,我妈以前似乎从没叫过我“幺儿”,这天居然一连叫了我两声,尽管味道远远没有我爸的叫法那么足,但依然让我的骨头阵阵发酥。我可怜巴巴地待在我妈身旁,侧脸望望远方,西边的天空已经比我妈的眼神还模糊,看来天真的要黑了。毫无办法,我只能先把这个夜晚过完再说。
那个深不见底的晚上,我是战战兢兢过过来的。从担心我爸开始,慢慢把担心全部放到了我妈身上。她拿起菜刀去找磨刀石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居然闪出她一刀抹掉自己脖子的画面。我吓出一身冷汗,随后寸步不敢远离我妈,连她上厕所时也想跟进去。大概是我把我妈跟烦了,她终于变回了平日里的做派,又甩起了狠话:
“脚跟脚手连手干什么?老娘现在还不会找死!”
我妈的口气那么坚决,我的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的心思再次回到我爸身上时,我家后山的半山腰里,我爷爷奶奶曾经住了一辈子的茅棚里,突然冒出好大一阵炊烟,我一拍脑袋,终于明白了。我爸这狗东西,原来是躲在那里面去了啊。我昨晚怎么就没想到啊?真是该死。记得两三年前,我爸一前一后把爷爷奶奶送上山后,就笑眯眯地跟我说过:“幺儿,你快点长大吧,等你娶了老婆,这边的房子就让你们住,我和你妈就去住你爷爷奶奶那边!”
怪只怪我爸说话不算话,我的屁股都还没收黄,离找媳妇还差十万八千里,他就单人独马住进了爷爷奶奶的茅棚。茅棚也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糟糕,黄土加入石子和竹条筑成的墙有一尺多厚,比土砖砌成的墙要牢固一百倍;棚顶上的茅草隔一两年加一层,也快尺把厚了,包在中间的已烂成渣,都可以当肥料了,每到春天棚顶上还会长出好多花花草草;房子里面确实暗了点,但走进去之后安安静静,就像走进了与外面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更满意的是,茅棚里正儿八经冬暖夏凉,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到夏天,我只要一杀过去就躲在里面不想回家。唯一有些不如意的是,茅棚离村子中心远了点,挂在半山腰上,离得最近的人户就是我家。我憋足力气跑过去的话,大冬天都要出一身汗,跑快了还得在半路上歇歇。
我上气不接下气跑过去之后,恨不得踹我爸几脚才解恨。整整一个晚上,我做梦都在找他,他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笑眯眯,照样一声声蜜糖般的“幺儿”,还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似乎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幺儿,我打鼾不是害得你和你妈睡不好觉吗?往后我就住这边,反正迟早要住过来的。假如有什么好吃的,我保证喊你过来!”
说话间,他正拿着自己煮的一个大红薯,连皮都没剥,却一口一口比吃肉还有味。
我无言以对,甚至颇为庆幸,因为他再也不会一吃东西就呕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