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6年第04期
栏目:小说纵横
一开机,发现十五个未接电话,全是闺中蜜友田媛打来的。当我头顶炸雷,脚踩水洼,浑身湿透地赶到江南赋饭店门口时,隔着落地玻璃看到田媛正握着镜子涂脂抹粉,我就气打不一处来,肯定是田大演员又遇到情感问题了,她换男朋友就像我们出报纸一样频繁。省府千金就是任性,随意指拨人,我有些后悔来了,若回返,她已看见我了,只好苦着脸进去。我还没落座,田媛就语速急促地说知道不,刘明扬出事了!说着,一双大眼睛像探照灯死死盯着我。
我心里一惊,把伞扔到桌边,没好气地说,他出事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服务员,再来一杯玫瑰花茶。柳大作家,玫瑰花茶长期饮用,可清除宿便,维持新陈代谢,也能让皮肤细嫩如初,又可减肥。田媛像背广告词似的说完,殷勤地帮我把伞挂到椅子的一角,接过服务员手中的茶,递到我手里。
我双手抱住杯子,尽力使自己的两只手不要哆嗦,喝了多半杯热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让你这么心急火燎的,好像撞上了千年一怪。现在领导翻船,就像夏天下暴雨,平常得很!别人的事,与我们何干?我饿了,服务员,点菜。我拿起菜单快速地念起来:花胶扣关东参、东坡肉、老鸭煲、龙井虾仁、酱鸭、杭梅牛肉、韭黄山药、水果沙拉……
停停停!我问你,点这么多你能吃得了吗?我可说明白了,谁点谁掏钱。
想得美,是你请我来吃饭的!服务员,点的菜全上,一个都不能少,吃不了,打包。还有,再来一杯酸奶,里面加蓝莓、柠檬和白糖。对了,田媛,你要酸奶不?
田媛恶狠狠地说,要,怎么不要!你说你这个女孩怎么当服务员的,一点都不机灵,她点什么菜,你就只管写?她要吃人肉,你们饭店能做出来吗?别愣着了,听我的,保留龙井虾仁、酱鸭、韭黄山药、水果沙拉、酸奶,其他统统不要。
年轻淳朴的服务员一看就知刚离开家乡不久,抹着眼泪走了,田媛又说你怎么能那么想刘明扬呢,刘明扬可是一个好男人。她说着,双目灼灼放光,好似我成了刘明扬,她急于展示自己最风情的一面,双眼迷离,波光潋滟。
我抬眼剜了她一眼,说,刘明扬是不是个好男人,好像不由你田大演员来评判吧。再说,这儿也不是你的舞台,我也不是刘明扬,你不要表演错了对象和地方,搞得我全身肉麻,胃口全无。
小样!田媛说着,伸出右手隔着桌子来打我,我一闪,她打空了,差点趴到桌上。一想到她那张像瓷娃娃的脸沾上红红绿绿的菜,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只有我知道,我这笑,是夸张之极。
放严肃点,人家说正经的呢!田媛说着,佯装生气,踢了我一脚,然后忧心忡忡地说,真的,刘明扬可惨了。
我慢腾腾地问道,是不是进去了?
赶紧打住你个乌鸦嘴!你说你这人怎么净盼着别人倒霉呢?行了,行了,别胡猜了,我告诉你吧,省得你张着一张大嘴巴胡说海说。刘明扬干了一件事,他此举可真是让人佩服。田媛说到这里,又卖起了关子,端着杯子轻轻地品起了茶。她心里有多少个弯弯绕,我就像清楚她演的剧目一样,倒背如流。田媛,我的闺中密友,现省委领导的千金。二十九岁,毕业于北京某艺术学院,省话剧团的台柱子,数部剧作获奖。长得花容月貌,现待字闺中。是我同校不同系的师妹,她是戏剧系毕业,我学的是文学,因为我们的父亲曾在一起工作过,时间久了,自然就处成了朋友。
我故意不问,她终是憋不住了,说,你知道他做了一件什么事吗?算了算了,你这人,脑子里除了小说,啥都不放在心上,我告诉你。田媛说着,望了望四周,因为是午后三点,来吃饭的人很少,除了我们,有一对中年男女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长时间,两个人一直不说话,都低头看手机,面前一大桌的菜,都凉了,也没见谁动筷子。
柳宛如!田媛把我的头朝她脸扳正,提高了声音,说,你还听不听我说话?
你说那两个人什么关系?我又回头望着那一对男女说。
只要那男人不是你丈夫,那女人不是你妹妹,你管他们是谁?你听着,这消息我是昨晚十一点听到的,真想给你打电话,知道你睡得早,没敢打搅你。可你个死东西,大清晨的,打你宿舍电活没人接,手机关机,你跑哪鬼混去了?
我跑步去了!
跑什么步,不好好睡觉,大清早跑步的女人,十有八九没怀抱可钻,情欲无处发泄,跑步是幌子,勾人才是目的。
我一听这话,脸腾地就拉了下来,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揭人短处,看来再不找男朋友,连好朋友都要挤兑你了。男人间的友情是建立在利益之上,女人间的亲密就是以情绪为伴。这话谁说的,反正我瞬间就跟田媛没交流的欲望了,提起包就要走,田媛笑嘻嘻地说,姐,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姐你坐下,我说的又不是你,谁不知道姐才貌俱佳,夜夜笙歌不断。哪像我孤家寡人一个,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找不到。这不死乞白赖地把你约来,又是请吃又是请喝,现在还得赔着笑脸,你说我容易不?
行了,行了,夜夜笙歌不断那是戏子。话一出口,我知失言,立即补救道,你有话快说,我还要回去写东西呢!我冷着脸,心里一股无名火,却不知如何发泄,真的后悔来了。
情况是这样的,咱们省里的副书记范文正还没出事时病了,刘明扬偷偷到他家去过,还把他送到了医院。你说他够有情义的了吧,那时,已经没有人敢去见范文正了,而刘明扬却敢去,听说,还坐了很长时间。多么一义薄云天的男人,在当今就像稀有动物,让我仰视。
拣重要的说吧。我边刷微信边说。
好好好。刘明扬走时,范文正的老婆把他送到门口,给了他一只皮箱,让他保管。
后来呢?我看田媛半天不说话了,满脸怒气地盯着我,只好放下手机,田媛抓过手机,压到点菜机下,说,没收了,谁让你玩个没完没了。对了,我说到哪儿了?你专心点好不好,搞得我都没情绪了。
后来范文正和老婆都双规了,组织审范文正老婆时,那个该死的老婆就说了皮箱的事,说里面装着票据和现钱,昨天下午刘明扬就被组织找去谈话了。
我听了半天,说,这好像没有啥吧。
怪道你写不出大作,原来你是个猪脑子呀,你不想想,刘明扬如果直接把皮箱交上去,他不就可以洗清自己,仍然当他的市长?可是他选择了情义,作为前省委副书记的范文正一定帮过不少人,可是多少人在他出事前,都背叛了他,你看看咱们省报、市报、网上、微信微博上,不是他的同学说他大学时怎么人品不好,就是他的同事说他过去是多么的骄横。就在墙倒众人推时,刘明扬此举,真的让我看到了情义的可贵。可叹范文正现在关在里面,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对他这么忠诚。
刘明扬这不是犯的是故意包庇罪嘛!范文正犯的是受贿罪,这票据可是证据,刘明扬应当上缴组织。
箱子是锁着的,刘明扬怎么能知道这里面装的是票据?朋友让你帮着把他的东西保管一下,你当然不能上缴了,这是朋友私人物品,与他犯的罪是两码事。再说,地球人都知道刘明扬曾是范文正的秘书,升得这么快,与范文正有很大的关系。他如果上缴了,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要骂他是白眼狼,忘恩负义。
可是范文正毕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省里的重要人物呀。在他风声鹤唳之时,他夫人能托付东西,刘明扬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猜不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真是猪脑子,都不想想后果,我恨恨地说。
你这人,不可交。
我不可交,你就离我远些,说不上什么时候,我就把你给出卖了。
刘明扬年轻有为,四十五岁就当了地级市一把手;刘明扬长得很有魅力,个头一米八五,体重75公斤;刘明扬很有学问,是师大中文系毕业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刘明扬行事周全,很讨女人喜欢,一般的女人都瞧不上眼。田媛说完,看了我一眼,又说,不一般的女人,刘明扬也不理,即使别人撩拨他,他也坐怀不乱,是21世纪的柳下惠先生。田媛说到这里,脸红了。我是作家,当然敏感地抓住了这微妙的一瞬,立即回击:难道你实地考察过?
田媛脸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他给范文正当秘书时,我就约过他,他拒绝了。后来他当了市长,来看我演出,我给过他暗示,他不知是真老实还是装傻,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样,很知分寸,让你既不难堪又不丢面子,让我更是欲罢不能。他给我说过,他跟你爸爸很熟,也喜欢读你的文章。对了,你肯定也很熟悉他啰。能不能给妹妹牵根线,我刚看了一本书,是安妮宝贝写的,好像上面有这么一句:好的男人,能够帮助一个女人提升自己。带她摸索灵魂的另一个层面,替她打开一扇门,看到别外的天地。她因此而更喜欢那个新的被发掘的自己,被一双聪慧的手雕琢,有了高贵的线条。她获得改造。
我淡淡地说,我跟他不熟。
田媛朝四周看了看,沉思了半晌,说,我斗争了半天,一直不知道这事到底给你说不说,现在决定还是给你说了,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但是你必须以人格保证,绝不给人说,包括亲娘老子,床上伙伴,统统不能说,说出去就是祸,你得给我发毒誓,否则我不能说。
又是什么事呀?我从不给人发誓,你爱说不说!我心里刚平稳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田媛绕过桌子,坐到我身边,望了望四周,嘴贴着我耳朵,还怕人听到,又用手半捂着嘴,小声说,组织上午跟刘明扬谈完话,下午他就跳水库了!
我一惊,刚喝到嘴里的茶一下子呛进鼻子里,我缓了半天劲才问,他死了?
没有,已经救过来了。这是内部消息,绝密,说出去对他对你都不好。你肯定也认识他,至少在这一个月里不要跟他有任何联系。我是昨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就想立即告诉你,怕你引火烧身。
我引什么火,我跟他又不熟。坐回你的位置,你搞得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我淡淡地说,对了,田大演员,最近又钓到哪个帅哥了?
姐呀,我身边追求者不断,虽然被窝热着,可人都入不了我的法眼。比你强的看不上你,比你弱的搞不定你。一腔悲哀,无处诉说。还是安妮宝贝说的,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态度,要么如同隔岸观烟花,心里惊动,无关痛痒,满目照耀。要么就是冷暖自知,血肉纠缠,不依不饶。她从来都没有中间状态。
不是桃花源中人,焉知桃花源中事。田大演员,此言偏颇,不要信它。
我们两个人酸酸辣辣说了两小时,越说越提不起情绪,一句话,不投机。不知为何,总少了过去闺友中那份甜滋滋得像心灵鸡汤般的抚慰,就像两只刺猬,你刺我一下,我也要咬你一口,搞得大家都很疲惫。我再望四周,那一对男女已走,除了我们俩,饭店再无其他顾客,坐到散座上的两个男女服务员,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不时发出掩饰的笑声。服务台里的胖胖的少妇,握着话筒不知在骂谁,说死了活该,省得再烦人。把死说得像喝水一样顺溜,听得我心里毛毛的。外面雨停了,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闹腾。我说走吧,下午还要上班呢。
田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提起了包,说,走,我马上也要排练。问我去哪里,她送我。我说我要在附近去约个名人的稿,让她先走。
我抓起桌上的手机,就往包里塞,田媛夺过去,又递给我另一个,原来我拿了她的。我为自己失态的举动而后悔,好在,田媛是一个大咧咧的女孩,她不会留意我的这个举动。果然,她啥话都没说,握握我的手,说,记住,刘明扬事千万不能给人说,说出去你我他全都完了。等打听确切消息后,再告诉你事情的进展。说完绝尘而去。对,把满目尘埃留给了我。我浑身无力地迈进旁边的上岛咖啡厅,想打电话。我掏出手机,就在昨天上午我还跟刘明扬联系过,我说我回来了,有空聚。他说他马上要登机出国旅游,回来联系。难道出国是假,是别人代他发的?可是那语态分明是他的。严正规范,落款也是他惯有的“刘”。即便如此,我还是发现了一丝疑团,一上午他怎么在不同时间给我发了两条相同内容的短信?虽然我有两个号,他还有三个,可是这两个短信都出自他手机里的同一个号码,也就是发给我的同一个号码。果真是别人发的,这人是谁?我心里很乱,很想打电话跟他确认,咖啡厅坐着六七个年轻人,一看那光滑的脸,就知少不更事,可我还是感觉不安全,又立即走出来,打车走了四十分钟,来到市区边上的郊野公园,游人稀少,冷风吹起来还是凉飕飕的。想坐下,椅子全是湿的,我拿起电话,田媛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接电话是别人还好说,反正我一介平民,不沾不贪,靠工资吃饭,一身清白。可万一接电话的是他妻子,那我可能跳到黄河都说不清了。思前想后,我终是放弃了,让眼泪肆意翻滚不止。好在,这儿远离市区,也不会碰见熟人。
刘明扬任市长以前,曾是我爸的部下,跟爸很能谈得来。因爸爸退休,身边没有人照顾,我才有理由从外地小城调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