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生与继槐是三个月后闪电般结婚的。
这样的婚姻不能不快。男大女小,男家等着人进门烧火。男方吃商品粮当工人,女方是农村户口嫁到城里那是高攀。娘给女儿办了嫁妆,家里穷,没有钱大办,也就是几床被子。又是黄师傅拖粮的车来接新娘。车上继槐带人来拿嫁妆,门口几树爆竹落地开花,年生就如同做梦一样,随车嫁到黄州城里。新房在粮食局院子里的单人宿舍,继槐在食堂烧火,自然有一间属于他的。用石灰水粉白了,置了几样简单家具,门口贴上红对联,就是新房。
结婚的那天晚上年生就知道继槐真的不正常。结婚的那天晚上闹洞房的人散得早,人一散继槐的眼睛就放毫光,一整夜抱着年生不松手,做了八回还不解渴。年生问:“畜生,你不想活吗?”继槐不说话,做牛喘,只晓得点头。娘哩,这不是花痴吗?年生这才知道继槐真的是花痴。二十八岁的男人,家里穷找不到媳妇,与他同年的人都结婚了,只有他干熬,日子长了欲火攻心,淤积不散,见不得红衣的女人,见了穿红衣的女人,就发病,脱光衣裳追,所以用铁链子也锁不住。娘嘞,我说了这人不正常吧,你说男人是这样。年生的心就冰凉。
好在男人爱她,晚上舍不得她,白天离不开她,结婚后不再发病,与她声叫声应地过日子,这就是甜。尽管男人钱拿得不是很多,但每月到时候就有。发了工资,男人就把钱交给她,一分也不留,让她当家。农家的女儿晓得过紧日子,有活钱用比农村还是强。领导见她家日子紧,就让她到食堂帮忙,每月也给点钱。年生长得漂亮,人起俏,做事麻利,食堂有了她就是风景。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就在食堂吃饭,局长叫一声上菜,年生应一声,掇着盘子甩着辫子就来了,风就活,味也好。上级领导问局长:“这是谁?”局长说:“春来茶馆的阿庆嫂。”上级领导点头说:“不错。”局长脸上就有光。
莫看继槐曾经有病,但生命力却强。结婚不久,年生就发现她怀孕了。娘欢喜,婶娘更欢喜,熊家断不了后呢。尽管落下地是女儿,但也是熊家的人。那时候粮食局是几好的单位,粮食统购统销,能在粮食部门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继槐在粮食局工作,年生也是粮食局拿钱。年生有家,男人有工作,年生有女儿,别人有的她都不缺。年生知足,年生幸福呢。年生没有想到天有一时风云,人有一时祸福。不久之后,继槐的病忽然复发了。
继槐发病不是为了女人。继槐与年生结婚后去了心火,见了女人就正常,眼睛不放毫光,再漂亮的他也不放。继槐发病不是为了官。继槐自知书读少了,做梦也不想当官,官再多也轮不到他。继槐发病也不是为了钱。他一生不管钱,多少不与他相干,有吃的有喝的就行。他不抽烟,又不喝酒,钱多了他还不晓得怎么用。继槐发病与“政治运动”有关。
那时候黄州城里忽然闹了起来,那阵势有点像“文化大革命”。师范的学生们忽然兴奋了,头上扎着白布,抬着花圈儿在街上游行。队伍游到粮食局所在的沙街,继槐听见吼声出来,正好碰上了。继槐哪里见得那场面,以为是无常鬼来捉他,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就犯了病,狂躁不止,多少人也按不住。这是有原因的。因为继槐当初犯病是在“文革”后期,继槐那天看见一个漂亮女人上厕所,就鬼使神差地跟着,没想到被人发现了,当成了流氓,就有人组织人来捉他,他跑着跑着就疯了。
继槐疯了,粮食局领导叫人把他绑在竹床上,送到精神病医院,住了三个月才好。那三个月,继槐什么人都不认识,只晓得抓住年生的手不放松,咬着才安静,才不狂躁。苦了年生。年生让继槐咬她的手,年生的手咬烂了。年生心在流血,手在流血。娘嘞,你咬吧,你咬吧。三个月继槐吃了许多龙骨龙齿镇定安神的药,眼睛才缓过神来,才认得她。年生问:“我是哪个?”继槐说:“我晓得,你是我媳妇。”年生的手伤痕累累,哭了,说:“我的个男人嘞,你一点也不苕。”
男人好了,是男人。粮食局的领导怕出事,就不敢让继槐再留在食堂了。食堂里有刀呢,要是继槐再犯病,六亲不认,拿刀杀人怎么办?粮食局的领导就给继槐换工作,把继槐安排到下属的粮食公司守大门。那时候粮食公司正红火,待遇好,还有房子可分。继槐就分到了粮食公司。粮食公司在体育路,当着街。粮食公司遵照局领导的意见,给继槐分了房子。那房子在一楼,两室一厅,有厨房和厕所,尽管光线不足,窗外就是垃圾场,有气味,但比粮食局的单人宿舍强多了。因祸得福,继槐和年生带着女儿就搬到粮食公司。继槐是正式工,守大门;年生不是正式工,领导安排她搞卫生。继槐不犯病,女儿也健康,活泼可爱。一家人又是新日子,又是好日子,由得人过。
那时候年生把饭做熟了,就叫女儿到门房去喊继槐回来吃饭。门房挨一楼近,其实喊一声继槐就能听到,年生却不喊,叫女儿去喊。女儿听娘的话,拍着小手去了,喊:“熊二哥,吃饭。”继槐听了,答:“来了!”女儿随娘管继槐叫熊二哥,继槐也不恼。继槐回家,年生把饭盛好,掇到继槐的手上吃。继槐吃完一碗,年生又给他盛一碗。年生让继槐充分享受当家人的味儿。男人守门房,外面的人不把男人当人,年生在家里把继槐当人。年生知道她和女儿是吃继槐的一碗饭。各得其所,那才叫日子,那才叫幸福。
唉,如果粮食公司不破产,不倒闭,那就永远的好。
男人不犯病就是好男人。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夜里也不出去瞎混。不就是渴吗?不就是想把损失补回来吗?夜里年生依着男人,男人想要几回,她就答应几回。谁叫我是他的女人呢?这不是过分的事。做女儿时,娘说过,一条耕牛,总要服个人儿牵。
回龙山庙里那一句话的歌仍在唱。
庙里没人来做“解”,就清静。
张姐望着年生,问:“你在想什么?”
年生说:“我没想什么?”
张姐说:“你瞒不过我,你在想继槐。”
年生说:“我想他做什么?”
张姐说:“你在想他的日子怎么过?”
年生说:“张姐,能过的都过了,我还想他有什么用?”
张姐说:“你要是心里苦,就唱吧。我陪你唱。”
二人就随着录音,嘴唇儿嚅动,同唱那一句话的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山寂静,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