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的父亲是个道士先生,大舅现在没有着落,他父亲的师兄弟们就来叫他去和他们一起做道场。说做道场好呀,活路并不重,主人家还要单独开小灶,而且这个手艺不会找不到活路做,因为死人的事总是年年都有的。没道场可做的时候还可以去给别人安神收鬼。冉姓坝是最信鬼神的地方,娃儿肚皮痛是麻麻鬼,大人不安涵是饿肚鬼,女人生不出孩子是冷血鬼。安神的时候就更多了,冉姓坝人没有专门的祠堂,堂屋就是他们的祠堂。所有的神都在堂屋里,堂屋是冉姓坝最神圣的地方,每一根柱子上都有神,每一颗尘埃上都有神。往柱子上钉钉的时候要先用手拍三巴掌,请神神走开了再钉。有时候神没走开,就只有去请道士来作法,烧香磕头,给神神重新安个神位,要不然家里就要出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道士们平时的生意好得很。可大舅生死不去,他说他宁愿当叫花子都不做道士。别人问他为什么?你爹都是道士,你为啥不能当?他说不为什么,不想当就是不想当。
其实这和他的痛苦经历有关。
做道场是一帮人,安神收鬼一个人就可以了。大舅十岁以前,父亲去给别人收鬼时总是要把他带上。每次走进主人家之前,他都要和父亲一起找一只小蛤蟆或者螳螂,用细线拴住它的腿,然后把它藏在主人家房前或屋后的一个小石缝里。他父亲在主人家的堂屋摆上法器,四面八方跳一通后,便叽叽咕咕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那个石缝面前,桃木剑在空中上下左右挥舞一通后,怪叫一声,把手伸进石缝,和鬼大战起来,一个往里钻,一个往外拉,前仰后合,直拉得大汗淋漓。一边拉一边叫,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明明知道是人在叫唤,可你又不得不想那是鬼在叫唤。最后声嘶力竭一声呐喊,终于把石缝里变成了蛤蟆或者螳螂的“鬼”揪出来,装在一个小瓦罐里,倒扣在事先挖的土坑中间,浇上神水,盖上青石板,石板上再盖上土,好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大舅虽然只有十岁,但他捉蛤蟆和螳螂的手艺比他父亲高得多。而且最清楚它们爱藏在什么地方。大舅除了替他爹捉蛤蟆螳螂,有时还要帮他爹抱公鸡。公鸡是收鬼的时候用的,用过后就是道士先生的了。有一次他爹在东家作完法事,又跑到西家去作。他们把一只小螳螂放在石缝里,他爹就进屋去了,他则抱着公鸡在外面等。公鸡被鬼神附过身,抱到别人家去不吉,主人家也会不高兴。可他爹刚进去,那只螳螂就钻出来,公鸡一嘴就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爹作法作到石缝跟前,手在里面乱抓,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螳螂。这次他没像平时那样前仰后合,而贴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大舅看不过,只好说实话:爹,大青猴(螳螂)被鸡吃了!
结果可想而知。回到家,他爹请他吃了一顿干笋炒腿筋肉——用干竹鞭一顿暴打,专门打大腿,打得他满屋乱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跟爹去捉鬼了,而且恨上了道士这个职业。
大舅两手空空,但这一切也没改变他的本性,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仍像雨后春笋一样滋滋地生长。或者说恰恰是因为受过了折磨,使他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已经深刻而具体了。他在冉姓坝打起了短工,秋收后他还挑起贵阳老担,他要攒钱,攒足钱砌房子,攒钱来买土地,攒钱来娶女人,重新立家——对女人的需求是他对美好生活的重新认识和理解。冉姓坝在黔北大山中可以说是最偏僻的地方了,离最近的场镇都有三十里,而要把地里和鸡屁眼的出产变成钱,则非得上贵阳不可。因为近处那些场镇都只有麻雀蛋大,场镇上住的也大多是农民,除了赶场天摆个摊子卖点针头线脑,很少有人要买自己的地里也能长出的东西。大舅攒钱心切,最好的办法就是挑贵阳老担。也就是把乡下的糯米笋子皂角挑到贵阳去,因其艰难,所以叫挑老担。来回十二天,挑子上不但挂的有填肚皮的苞谷粑,还要有两双新草鞋,去一双,回一双,走到家一双八两重的草鞋便只有二两重了。
大舅自己没土地,只能挑别人的出产,这样利钱自然就薄得多。他挑了三年,居然存了一笔钱。这笔钱数目不大,买水田可以买十个簸箕那么大,砌房子可以备齐二十根立柱,娶女人可以娶一个瞎子或者跛子。只能取其一,他便把它全部用来买了地,是冉姓坝后山上的坡坡地,好几十亩。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孬的地,不去买水田,他说,想着自己有几十亩地,心里舒服。有人笑他,是狗吃牛屎图多。他说,我就是图多,因为多我心里才舒服,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舒服吗,我现在舒服了。
他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地,干脆租给别人种,自己仍打短工挑老担。他想再过三年,好好买块水田,离他所设想的美好生活就不远了。
“没那么简单吧?”
大舅有了地,开始想女人了。真正的美好生活,还必须要有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本来有一个女人愿意跟他过,可他没答应。他说他要找就找个受看的,合自己心意的。
那个愿意跟他过的女人名叫杨玉环,杨玉环不住在冉姓坝,她住在冉姓坝后山一个名叫木荫溪的深沟里,木荫溪只有她一家,溪边有田有土,田土不多也不好,田是河滩上的沙田,坐不住水也保不住肥力,每年洪水都要把它搜剐一遍,土是山坡上的石灰土,里面尽是岩礓石。但这溪坎上有一架碾房。那时候家里有一架碾房就等于现在的人开了个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