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5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朱勇慧;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游凤镇曾经有个机械厂。
当年,游凤镇的孩子们特别羡慕我们这些住在机械厂里的小朋友。
原因很简单,机械厂的大院子里,停满了各种汽车、机器——东方红拖拉机、可以挂两个拖车厢的大卡车、平板运输机、样子复杂古怪的播种机、可以起落升降的悬挂式大铧犁等等。这些东西在游凤镇上可是独一无二的。就连各种汽车换下来的废旧轮胎都那么特别,好玩,它们被堆码在厂院的一个角落里,好像从地里长出来了一串串黑色的巨大的冰糖葫芦,多的时候十几串,少的时候也有好几串,那里常常是我们院子里的小孩们捉迷藏的好去处。镇上跟我们熟悉且要好的孩子们很想到院子里来跟我们玩,可是看门的车爷爷总是瞪起眼睛说,生产重地,闲人不得入内。厂外的孩子们吓得扭头就跑。我们一帮孩子出去玩他不会理睬我们,如果我们中的谁想要独自一人跑出院子去,他也会瞪起眼睛说,一个人跑出去干什么?快回家去,不然我告你爸妈打烂你的屁股。他总是吓唬我们,弄得我们又怕他又讨厌他。车爷爷个子很矮,还有些胖,看上去简直就是圆的,走路还特别快,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车轱辘。没想到,不知不觉中,机械厂的人都开始叫他车轱辘。更没想到的是,他自己似乎并不反感这个外号,听到有人叫他车轱辘,他哎一声,答应得特别干脆。我当然更想不到,车轱辘爷爷后来还救了我一命。
为方便各种汽车每天进进出出,机械厂的院门特别气派,是那种圆钢条与薄钢板焊接而成的两扇对开大铁门,跟门前可以两辆大卡车并行的大马路一样宽。马路长约百米,直通镇上的主干道。每天早晨,这些机器加满油,浩浩荡荡地开出院子,黄昏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地回来。早晨的浩荡我们很少有机会欢送,可是,黄昏时分,我们这些机械厂大院里的孩子必然会跑出很远,去迎接它们回家。开车的叔叔们见到我们,就会踩住刹车,把我们拉进驾驶室,我们或坐或站在司机叔叔身旁,对路边跟着奔跑或行注目礼的小朋友,摆出不可一世的特别臭屁的神情。最令镇上孩子们向往的,是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它们就像一部部红色的坦克车,轰隆隆地开在路上时,就像得胜还朝的队伍归来。东方红车速很慢,我们常常站在它驾驶室外面的踏板上,一手抓住驾驶室门上的铁窗框,一手不停地对着行人挥舞,那样子别提有多威风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六岁那年初秋的某个下午,妈妈跟她的同事们都在我家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开会,快四点了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我们一群四五个还没有上学的孩子,相约跑出了院子,跑过大门外的百米马路,跑过穿越镇中心的主干道,跑到了与游凤镇擦肩而过的三一六国道边,守候外出工作的各种汽车。可是,那天特别奇怪,直到日落西山,霞光散尽,远处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我们一辆车也没有等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些车子都跑哪儿去了?我们出发前数过院子里的车,至少出去了四辆车子啊,怎么一辆也没有回来呢?巨大的失望,让我们忘记了这么晚还不回家可能带来的责骂和惩罚,悻悻然,慢慢腾腾地走进了院子。
那天的机械厂大院也很奇怪,往日这个时候,在食堂吃饭的工人师傅们大多三三两两地聚在某个宿舍门口,一边端着饭碗吃饭一边聊天;吃完的人会互相吆喝着相约下棋或打扑克;工人宣传队的柳叔叔,会端个板凳坐在自己的宿舍门口拉二胡、吹口琴;住在院子里的五户人家,虽然分别散落在院子的东北、西北和西南角,这时候应该也都做好了饭菜,把饭桌摆在门口的灯光下,一家人坐下来有说有笑地吃饭。住在西南角的三户人家,有人会端着碗串门,看看别人家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可是那天晚上,整个院子悄然无声。我们几个孩子走进院子没几步,都感觉到了这种巨大的反差,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停下脚步,相互看了一眼——难道我们几个人晚回家造成的后果如此严重?
几乎与此同时,我们发现,院子里除了寂静,还有一个变化,正对院门的那排厂房的墙面突然变白了,白里透着黑,十分神秘。我们向着那排房子跑过去,发现那白原来是贴满了大张大张的白纸,那黑,是白纸上的毛笔字。
我是认得一些字的,忍不住念出来,大字报,大字报,大字报……
我念的都是那白纸顶端的字。身边的胡小兵突然说,看,我妈妈的名字。
他指着第一份大字报的底部给我们看。果然是他妈妈王秀英的名字。
我开始在每一张大字报的底部找我妈妈的名字,可是,一个也没有。光线很暗,我几乎是贴着那些纸从头开始查找。我闻到一股糨糊和墨汁混合的味道,伸手摸摸,糨糊还没有干,墨汁染黑了我的手指头。我在第一张大字报里看到了好几个我妈妈的名字。还有另外一份大字报,底部是林爱国的妈妈李月兰的名字,大字报里面也出现了我妈妈的名字。
奇怪,为什么胡小兵的妈妈跟林爱国的妈妈的名字出现在大字报后面,而我妈妈的名字却出现在大字报的里面呢?
我非常疑惑,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家门口。
我爸带着工作队在黄龙镇当差,听我妈说还要个把星期才能回来。我这么晚回家,早已做好了我妈会当头棒喝的准备。可是,我走进家门,居然没有人理我。哥哥闷闷地坐在炉灶旁帮妈妈烧火,妈妈一边在灶台边做饭,一边抹着眼泪。
我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问,妈妈,我看到外面墙上的纸上,有好多你的名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就冲我直瞪眼睛。
我妈故作平静地说,不要看!都是胡说八道。
我哥说,小敏,以后不许再跟胡小兵、林爱国他们两个玩了,见到他们家的人也不要理睬。
我妈连忙制止说,老大,不要这样,你们小孩子不要掺和这些事,这都是大人的事情。
我啥也听不懂,只感觉这个事情是很严重、很可怕的。
那天晚上吃过饭,妈妈叫哥哥在家写作业,拉着我的手去了镇供销社她的老乡吴玉茹家。她一见到吴阿姨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吴阿姨赶紧把她拉到卧室里,还关上了门。
吴阿姨的丈夫原是个军人,不知道怎么死了,她作为烈属被安置到游凤镇的供销社来还不到一年。她有两个儿子,老大钟果去了部队,老二钟实十一岁,跟我哥一样大,长得尖嘴猴腮的,小眼睛似乎永远都在笑,可是,那笑总让看着的人觉得心里发毛。
钟实在客厅饭桌上写作业,我就在桌子边坐下。跟他认识,也不熟悉,我感到十分局促。
钟实抬头看看我,悄悄地问,你妈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
他又问,你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想起妈妈对哥哥说那是大人的事,又摇摇头。
钟实忽然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冲我招招手。我犹豫了一下,也学他的样子走过去。
就听妈妈一边抽泣一边说,王秀英李月兰她们咋是那样的人啦?我知道,李月兰根本就不识字,她的大字报肯定也是王秀英怂恿她男人林坤写的。平时王秀英就处处针对我。我在单位里主要工作是会计,可又兼着仓库保管和食堂的司务长。她以为我愿意这样啊?我推了好多次,可彭厂长非要我接手,我是没有办法呀,拿着一个人的工资,干的是三个人的活儿。我每天累得跟什么似的,哪天晚上不是靠浓浓的酽茶撑到后半夜,才能做完一天的事儿……
妈妈说到这里好像呛住了,咳嗽起来。
是啊,妈妈总是睡得很晚。夜里我睡一觉醒来,口渴,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就爬下床,跑到她的办公桌前去要水喝,她总是头也不抬地随手就把桌上的茶杯递给我。(许是小时候喝过太多的浓茶,弄得我到现在喝什么茶都感觉像白开水。)
妈妈又说,她王秀英觉得我干的那些都是肥差,天天在背后告我的黑状,说我不知道贪占了公家多少便宜。彭厂长说我们都了解小郭同志,她的账目我们月月都是要查的,从来没有一分钱的差错。这回她王秀英又跳出来了,居然把我的富农成分挖出来批判,说我占着那么多公家的差事,其实就是地富反坏右的贪婪,还说这么多年都是靠着那个苦大仇深的丈夫才保了我的平安……吴大姐,你说这个女人的心怎么这么黑呀?她这是要把我们孩子他爸爸也拉下水呀……
吴阿姨安慰道,那个王秀英我见过几回,她的口碑可不太好,我来这里不久就听说她是这个镇上又强又恶的人之一。小郭,你不用这么担心,你们孩子爸爸可不是她王秀英能撼动的。唉,斗私批修搞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回的运动我也看不准,不知道是大是小。你们厂里的工人师傅大多都还是脑子清白的吧?不过,也不能任由王秀英她们这么闹。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叫我说呀,你去找小敏他爸,叫他回来一趟,赶紧把这个势头压下去……
我跟钟实正听得全神贯注,门突然开了,吴阿姨的巴掌已经落在了钟实的头上,我就知道你又在偷听。快写作业去。她推搡着钟实,又说,对了,把柜子上那个饼干盒子拿下来,给小敏吃。
钟实摸着被吴阿姨拍疼的脑袋去拿饼干盒,塞到我手上,一脸气愤地说,真是不公平,你也在偷听,为什么我挨打,你却有饼干吃?
我抿着嘴笑,把盒子递给他。他说,我不想吃,我讨厌这个葱油味。
我说,不是给你吃,是叫你给我打开。
他一边开盖子一边说,是我妈叫我把饼干盒子给你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