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7年第03期
栏目:深小说
杨袭,1976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委委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2008年始在《大家》《时代文学》《山东文学》《作品》《十月》等期刊发表小说,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中篇小说《高塔》获第三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一只手。
如一片卷曲的灰菜叶子,贴伏在身侧。
过午三时左右,阳光从门洞斜射进太平间正中停尸床床脚处,地面上,焚烧草纸的余烬已被踩实在粗糙水泥地面上,香炉里的三炷香还未燃尽。香炉前置了三只粗糙的盘子,一束模糊不清而肥重的兰花叶子一直延伸到盘子边缘处。中间的盘子里叠放着几块点心,左边的盘子是五只绿色的苹果,右边好像是一块炸过的豆腐还是方形白切肉,记不太清了。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欢快而谨慎地在尸身上起起落落,有人不时伸出手,驱赶着落在死者头脸上的苍蝇,嘴里发出“嘘嘘”声。
苇姐姐自杀了。
那天是2014年10月3日,重阳节后。
粗算了一下,我已经有十八年没见苇姐姐了。但约略地,听来往的亲朋说起过一鳞半爪关于她的景况。因为有原来对她生活的了解,所以,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待挂了电话,回家简单收拾下重新行驶在回老家的路上,我才想,这次,再也见不到苇姐姐了。
小时候的印象里,苇姐姐像一株雨后的梧桐,高大的身量犹如梧桐粗壮的树干,大方庄重的五官仿佛梧桐宽阔端丽的叶片。每一次,无论是在济南,在北京,在西安,只要看到街边的梧桐,我就会想起苇姐姐,只要想起苇姐姐,就看到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
但我们村里,是没有梧桐的,我们附近的村庄,也没有梧桐。黄河口多半土地盐碱化,梧桐并不耐盐碱,只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上。这样想来,我的这个比喻,是在我十几岁外出求学后,在南边的某个城市里想起苇姐姐时,才有的比照。那个城市的中心路,后来更名为“金晶大道”,两侧栽种的梧桐枝杈已在路中央半空里交叠,阳光充足时走在这条路上,穿行在斑斑驳驳的枝叶花影之间,我的内心,无限幸福。我命名中心路为“苇姐姐路”,今天,我和要好的同学们交流起来,依然沿用这个称号。想起这些我才略带惊异地发现,苇姐姐其实一直装在我心里,并不像日常因相互之间疏于联络问候而表现出的那样的远隔。我曾经在“苇姐姐路”上宣称,我要嫁到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最起码,要有大片的梧桐树,要有大片大片各种各样的树。这是我心底里对自己生长在家乡黄河口盐碱土地上遗憾的弥补吧。但结局是,一个男人,舍弃了他出生长大的肥沃土地,为了我,从此扎根在这个市政绿化需要投入巨资更换土壤的城市。人生的戏剧性,可见一斑。
这株梧桐,倒了。
那天,在去的路上,我就知道苇姐姐是自杀。如她生病,我会得到消息。当然,很多人,会被脑溢血或者心肌梗塞这样的疾病一击在地。但苇姐姐这样的人,已经在生活的铜鏊之上煎来烙去,我不认为那样的病痛,能奈何得了她的心脏和大脑。她的自杀,说句没良心的话,我是丝毫不意外的。虽然,之后很久,我才知道我当时所了解的苇姐姐生活的景况是极其有限和温和的。或者说,由于我某种程度上的不经心,还有对苇姐姐、对他人尊严刻意的尊重和体恤,加之我们年龄相差大,基本没有生活或者说情感层面上的交流,作为小她十六七岁的妹妹,我好像,没有足够的资格往更深处询问和思考她更多的事。
身量高大的苇姐姐在太平间变薄了,失去了木材特有的坚实质地,软软地贴伏在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儿童玩具店里一种手感特别糯软,黏软得有些瘆人的乳胶小人和小动物。死去的苇姐姐,到底失去了什么?竟然变成了一株软塌塌的灰菜,颜色也像,灰白的脸、脖颈和手。
对,是手!
我现在想,是不是县医院太平间水泥墙反光的缘故,灰化了我的苇姐姐?医院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对他们的患者(曾经的患者)尊重一些,将太平间装修得像样一点?失去亲人的人们,也会多一些安慰。当然,苇姐姐算不上他们的患者,苇姐姐被送到这里,只是例行法医解剖程序。我硬着头皮想到心如死灰的苇姐姐原本是想顺流而下,漂到大海中去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徒步二十多华里,投身浑黄的河水里。她可能没有考虑到,秋季,是黄河枯水期,水流强大不到足以对抗渤海的潮汐。原本想委身鱼蟹的苇姐姐被保护区巡逻直升机上的工作人员发现在浅滩上,后被捆绑在一艘快艇弦外带回了岸上,经解剖,最后被送到了太平间,由与医院有合作关系的殡葬公司人员擦拭妆扮好,我们才见到。
真实在这里变得说不出来的可怕。我知道她洁净却劣质的寿衣下,躯体已被刀具剖开、切割、粗劣缝合,已脏陋不堪,毫无尊严可言。那一刻,我站在苇姐姐身边,心里陡生出对殡葬人员的感激。
那几只苍蝇,还在苇姐姐身上起起落落。我想,用不了多一会儿,我们就要告别苇姐姐了,这时候,早送她走,就是我们能尽的所有的仁慈。苇姐姐的面孔变得扁平,失去了生前的立体和生动。她已经由梧桐变成了一根正在阴干的灰菜,她的手,像一片卷曲的灰菜叶子落在身侧——
待我在太平间外转了一圈,同几个亲人搭了几句话后,又一次想起苇姐姐的手。那只手里面的骨骼,显然已经断了,并且折成好几截,那是一只严重变形的手。但最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我在死亡面前,迟钝了?或者,在潜意识里,我会不会认为手的异样在死亡这个大前提下,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亲人说起这只手。
苇姐姐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嫂子,三个哥哥家一共有四个侄子,一个侄女。早已成年的子侄们,像他们的父母一样干巴巴地杵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花池边,不时与身旁的亲人交换几句闲话。伯父坐在花圃沿上,一直低着头,不时拿手擦拭着无声流淌的涕泪。伯母坐在伯父脚边的地上,哭声嘶哑,时断时续。还有我的一家人,三叔一家人,两个姑妈家一家人,还有村里关系好的邻舍。我都见了。
姐夫孙建业那边我看见了五个人。外甥孙楠,孙建业,孙建业的弟弟和弟媳。还有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留着短发、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妇人。三嫂马小荬说,那是苇姐姐最要好的朋友,叫周燕梅,与苇姐姐是邻外邻,未出嫁前,曾在镇中心小学当过几年代课老师。
孙建业的父母、苇姐姐的公婆,并没有去送她最后一程。
没有一个亲友,说起苇姐姐后来证明是被办案人员掰断的左手。
一张勉强看出是淡黄色漆的木床,搁置在县医院的太平间中央,太平间外是县医院松柏成行、碧草茵茵的院子,院子外是时近黄昏熙来攘往的县城,县城外是黄河口广袤的原野、稀疏的村庄和无垠的湿地,再外面是渤海,是整个华北平原,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是太平洋,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是银河系,是宇宙……
那一刻,世界以苇姐姐为中心向外漫散,像苇姐姐还是姑娘时编织的一种花边儿,一圈儿又一圈儿。如果任其编织下去,可以无限大,编织花边儿的生活,也无限长远。
我对苇姐姐最早的印象,就是她在窗下编织花边儿,白色的,已经忘了所用的线是什么质地,那线并不细。现在想来,花边儿成品后,应该是用来做桌布、沙发扶手、靠背等,据说当时,还是出口的。我们村的年轻姑娘、媳妇儿,不知是因为这种“出口”的花边儿价格还算不错,还是因为“出口”这两字让她们感觉与家国之外的杳渺的国度和地域会发生奇妙的联系,那不短的一段时间,茶余饭后,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时,她们都在编织这种花边儿。
编织花边儿是一种十分女性化的劳动,甚至,不该称为劳动,说像舞蹈的话虚浮了些,但如果说是类似于梳妆打扮之类的活动,就确切多了。编织花边儿用的工具是一些小巧精致的棒槌儿,每一只上都连缀着细丝线,编织时手指灵巧飞快地拨动,发出欢快的“嘀铃铃”的声音。我特别愿意待在她们身边,看她们愉悦的脸,凑近了想看清楚她们的手指是按照什么样的秩序拨动那些小棒槌,但一次都没有看清过,只见一团指影儿,看得稍久一点,就晃得眼晕。由此,我又认为这是一件神秘的事,这种念头,现在依然强烈。
我最愿意待在苇姐姐身边,苇姐姐和她们不一样。苇姐姐是高中生,言谈举止与其他的姐姐姑嫂婶婶们不一样,不时会说出一些对那时的我来说崭新的词句,像她们身旁树荫下水渠里“哗啦啦”的流水,奇妙又清新。苇姐姐长得好看,她身上,每一样都是稍大一号的,身材,胳膊,腿,眼睛,鼻梁,嘴巴,都大一号,却又丝毫不显笨拙,这种奇妙和不可理解的组合,除她之外,我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再也没见过。因了苇姐姐,我从小就对长相大气的女性抱有强烈的好感。当我看87版的电视剧《红楼梦》,看到探春出场,我心里惊叫一声:苇姐姐!但饰演探春的演员,明显不如苇姐姐长得高,只不过脸形一样,气质也相仿。大家都感觉苇姐姐好看,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是既不觉得自己好看,也不觉得自己难看的那种人,心地憨朴,同时又有点令人难以琢磨。哪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爱美呢?不照着镜子,问着身边的人,生怕自己身上哪点不出挑呢?由此,大家都说苇姐姐“有点傻”。但我知道她不傻,她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姑娘,哪能傻呢?
就是看那双手,也不傻啊,苇姐姐的手指圆润修长,指甲闪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她的手,编织花边儿时好看,偶而停下往后理一下滑落到额前的头发时更好看。我常想,那画上古代仕女执扇、翻书或者挑灯的手,一定是仿照苇姐姐的手画的。及我慢慢长大,遇见越来越多的人,我开始越来越注意他(她)们的手,并且慢慢积累和巩固了自己的审美,那就是,无论一个人面部、身材生得再俊俏明媚清爽英俊高挑,如果有一双或粗或短或骨骼突出或皮肤粗糙的手,在我心里,那算是毁了。
毁了,全毁了,苇姐姐的手,成了一片卷曲变形的灰菜叶子。泛青泛紫,丑陋不堪。
我站在苇姐姐尸身旁边,心里难过,不但因为她的自杀离去,还因为猛然间看到的她的丑陋,让我猝不及防。甚至,后者,更甚。我甚至想大声发问,为什么还不送去火化,入土为安?
但一家人,沉默着,像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