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月,医药园的事仍没有半点消息。
李唯有点等不急了,又进到市里去跑筹备办,一看,姚大光的门锁着。就进了隔壁孙副主任的办公室,一开始那人话都懒得说,不停地翻抽屉,翻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找到。忽然一拍脑门说,哎呀李唯,看我这记性,烟呢,我的烟怎么忘了带呢?李唯就明白了什么,掏出几张钞票,说,这点钱留下买几条烟吧。孙副主任脸上这才有了笑,推辞了几下,到底还是收起来了。收起后说,你是来找姚主任的吧,我们也逮不着他。李唯点点头,怎么不见他人,是出差去了,还是市里有会?
“不是出差,更不是去开会,”孙副主任压低了声音,“他躲了。”
“躲了?”李唯有些不解,“躲啥?”
“你也是聪明人,”孙副主任摇摇头,“连这都不懂?这些天找他的人太多了,都想把项目抓到手,换谁都心烦啊。不躲又能干啥?”
“孙主任,你得帮我想个法子呀。”
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孙副主任开了门,进来个细细瘦瘦的中年人,李唯一看,认识,是北郊小店镇的书记。对方显然没想到李唯在这里,怔了一怔,就把笑脸给了孙副主任,问姚主任去哪了。李唯就想,这家伙可能也是奔着医药园这块肥肉来的,心不由得一沉。孙副主任说,不早就跟你说了嘛,领导到日本考察去了,暂时不会回来的。那人尴尬地笑了笑,出门时,又扭过头看了李唯一眼,目光里透出的意思很复杂。
“这些人真麻烦,”孙副主任盯着门口,好一会儿才把脸转向李唯,“对了,姚主任有个表弟叫赵新旺,也是你们那边的乡镇书记,你应该熟的吧,不如让他给说合说合。”
“赵新旺?”李唯有些吃惊,“他行吗?”
“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孙副主任摆了摆手,“据我所知,他们兄弟还是常常走动的。”
李唯谢过孙副主任,又到市政府大院的几个关系部门走了一趟,免不了又破费了些烟酒钱。中午,他在魏都酒店请林业局的几个副局长吃了顿饭,这才去南坪镇。不管赵新旺会不会答应帮他的忙,答应了又能不能办成事,他都得去活动活动,就当碰碰运气吧。半路上,接了老乔的电话,问他在不在乡里。他说不在。老乔哦了一声,说,教室的屋顶都翻修过了,你啥时过来看看?他怔了怔,说过几天就去。老乔还没有放电话的意思,又问他,医药园的事忙得怎样了?
“你急个屁,”李唯不耐烦地说,“我这不正忙着吗?”
“能不急吗,我就等着医药园开园那一天。”老乔在电话那头嘿嘿一笑。
南坪镇不在近郊,离市区差不多有一百公里路。
李唯坐在车上,琢磨着怎么向赵新旺开口。他们是农大同学,同系不同班,毕业后他下了乡镇,赵新旺则在县委办搞起了内务。虽然是同学,因为性情和志向不同,这些年来往并不多,无非是一起开会时开个玩笑喝杯酒罢了。他不知道赵新旺会不会答应他。让他暗自庆幸的是,南坪镇远离市郊,不在工业园选址的范围,不然的话,凭着赵新旺和姚主任那层关系,应该早把这个项目拿到手了,他们这些人份都没有。
越野车跑了一个来小时,总算到了南坪镇。进了镇大院,见大院东侧新起了一栋楼,脚手架刚刚拆掉,看样子很快就可以入驻了。李唯看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眼下不少乡镇可以说是勉强度日,南坪竟有财力盖办公楼。平心而论,南坪穷山恶水,没什么经济实力,可赵新旺门路广,脑袋瓜活泛,出去跑一趟就能变魔术似的引来一些企业和资金,所以就落了个“赵魔术”的绰号。南坪山沟多,这些年一些商户盯上了这些沟岔,纷纷驻进沟里淘沙筛铁,这在县里本来是明文禁止的,但赵新旺却有能力摆平方方面面的牵扯,给这些商户撑起一把大伞。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这家伙每年都能从中捞到不少好处费。胡乱开采的结果是,沙沟千疮百孔,到了雨季,不少坑洞聚水,危险可就大了。前年,有个村的娃娃在沟边玩耍,不小心掉进坑里淹死了。这事就成了新闻,一些媒体记者闻讯赶来采访,大有黑云压城之势,赵新旺却手脚不乱,没几下便将这件事摆平了。
李唯进了旧楼,到了三层的书记室门前,听到说笑声从虚掩的门里挤出来,便伸手敲门,等了一阵子却不见门开。又敲,敲出赵新旺半张脸来,那半张脸夹在稍稍打开一点的门缝里,看起来有点滑稽。李唯便出了声,老同学你不让我进门啊。赵新旺嘴一下张大了,怎么是你,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来吧来吧,你可是稀客。说着,打开门请李唯进屋。
“真不好意思,惊了你的午觉。”李唯说。
“我哪有工夫睡觉,”赵新旺忙不迭地叫苦,“市农委给我们弄了个先进,催着要材料,我和小胡连晌修改呢。”
李唯这才发现办公桌旁站着个女的,想必这就是小胡了。
“你拿去再修改一下,”赵新旺冲着那个女的摆了摆手,“修改好了我再看。”
小胡点了点头,给李唯倒了杯水,这才拿着桌上一叠纸去了。李唯嗅到办公室里还残留着浓浓的香水味,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了。
“你笑啥?”赵新旺问。
“想起饭局上听来的一个故事。”
“哦?你说说。”
“有个女秘书写了个材料拿去请领导过目,领导粗略地看了看,忽然盯着女秘书说:“你这个材料总体可以,就是上面有点突出,下边有点毛糙,这样吧,晚上你再过来,我给你好好压一压。”
“好个压一压,”赵新旺不由得捧腹大笑,忽又觉出了什么不对劲儿,“老同学你这不是编排我吧?”
“看把你紧张的,也就是逗逗你。”李唯摇摇头。
李唯还想再说什么,外面响起敲门声,就让赵新旺去忙。赵新旺走过去,开了门,对外面嘀咕着什么。李唯听说话的好像还是那个小胡,是说市电视台来了两个记者,想采访一下领导。赵新旺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叫带他们去见周乡长。小胡可能要走,又被赵新旺喊住了,说了些什么,那个小胡这才去了。
“老同学你稍等一会儿,”再回过头,赵新旺笑笑,“我去见见那两个记者,无冕之王啊,得罪不起。”
“你这么忙,要不我改天再来吧?”李唯客气道。
“要走?这不行不行,今天说啥也得喝一顿。”赵新旺一伸手把李唯按坐在沙发上,“我不过是去做做样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罢,冲李唯笑笑,出了办公室。
李唯本就没有走的意思,正事还没说呢,怎么能走?就又坐下,翻起报纸来,没一会儿,那个小胡又进来,拿了件衣服出去了。这个小胡倒是心细,李唯想,连上镜头的西服都给领导准备好了。翻了一阵报纸,觉得无聊,就起身进了里面的套间,见床头随便扔了本书,拿起来翻看,其中一本叫《素书》。李唯知道这本书,也知道它的几分来历,说是当年黄石公故意把鞋子丢到桥下,张良毕恭毕敬地为老人拾鞋穿鞋,后来老人又几次考验张良,张良终于通过了考验,于是黄石公就把自己的一本书传授给了张良,这本书就叫《素书》。张良却没有把这部书传给后人,而是将书埋进了自己的坟墓。张良死后大约五百年,盗墓人从张良墓里偷了这本书,才在民间流传开来。
差不多把这本书翻完时,赵新旺才回来了。
“让老同学久等了,这些记者真是嘴碎,没完没了地摆弄人,刚把他们打发走。”赵新旺叫苦不迭。
“南坪搞得这么红火,本就该好好宣扬一下的。”
“有啥可宣传的,我也就是应应场,不想得罪他们啊。”赵新旺叫苦不迭。
“你也太谦虚了吧,”李唯笑笑,“多介绍一下你们南坪的经验,也好让我们兄弟乡镇学习一下,迎头赶上嘛。”
说话间天就黑了,赵新旺拉了李唯的手,到街上吃饭。
镇子倒是繁华,街上有几家饭店,赵新旺选了其中一家,说这是我们周乡长的小姨子开的,来了客人就在这里随便吃点。李唯不禁佩服赵新旺脑瓜子好使,办事眼观六路,滴水不露,他这么给乡长面子,乡长还不得乖乖地跟着他干?乡镇的事不好处理,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没几个拉套的根本就办不了事啊。他这么想着,赵新旺已要好了酒菜。
“老同学啊,”赵新旺给李唯满了杯酒,“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为医药园的事来的吧?”
“你会算卦呀,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县有多大,谁干啥能瞒得过众人?”赵新旺眨了眨小眼睛,“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你再不来找我,我就上门去找你了。”
“还是老同学好啊,”李唯说,“你这么说,我就不绕弯了,你得帮我找找姚主任,我的小命现在就掐在他手里。”
“喝酒,先喝酒。”赵新旺笑笑。
李唯也笑笑,举起了酒杯。
小刘吃了几口饭就出去了,李唯知道他怕妨碍他们说话,如今的司机都学得鬼精鬼精的。
天黑下来时,李唯和赵新旺都有了几分醉意。桌上的菜没动多少,酒却放倒了一瓶。赵新旺僵着舌头,劝他再喝几杯。他说不行了,再喝就醉了。赵新旺说,老同学你放心,你的事都包在我身上,回头我找我表哥说说,无论如何也得把那块肥肉给了你。李唯说那就拜托你了。赵新旺就又举起了酒杯,我这么帮你,你还不喝?李唯点点头,喝,喝他娘的吧。赵新旺就喊过老板娘,让再上一瓶酒。老板娘眼睁得多大,意思是你们都喝了一瓶了,还喝?赵新旺见老板娘迟迟不动,伸手在她肥胖的屁股上摸了一把,看什么看,快去拿酒。老板娘伸手打了赵新旺一下,屁股一扭一扭地去了,不一会儿又拿上瓶酒。
两个人又干了三杯。
“老同学,”赵新旺晃着酒杯说,“哪天我要上去了,一定好好请你喝一顿。”
“上去?”李唯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你肯定上得去的。”
“有件事,先跟你通个风。”赵新旺压低声音说。
“老赵有啥你就直说,我会尽力的。”
“明年选举时,榆岭的票全靠你了。”赵新旺拍了拍他的肩头。
“好说好说。”说归这么说,李唯心里却酸溜溜的。
“还是老同学亲啊,我就知道你会帮忙的。”
李唯忽然明白赵新旺留他吃饭的用意了,难怪这家伙又是请吃,又是答应办事,原来为了这个!转念一想,他不这样那才叫怪呢,官场的事从来都是讲究互利互惠的,你什么都帮不了人家,人家又凭什么非要帮你呢。可是,赵新旺也应该知道他们是对手,这些话怎么能对他说呢?是他真把他当自家人,还是一时的酒话?李唯有点犯糊涂了。
“老同学,你也得抓紧活动一下啦。”赵新旺冲他眨了眨眼睛。
“我不行,想上也上不去。”李唯想结束谈话了。
两个人又喝了几杯,李唯说喝好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出洋相了,便拉着赵新旺向外边走去。一出饭店门,赵新旺突然弯下腰,哗地吐了一地。李唯给那秽物的气息一熏,肠胃里也不由得翻腾起来,强忍着才没吐。见赵新旺还在地上蹲着,李唯和司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搀回了乡大院。李唯要离开时,赵新旺酒劲还没过去,还在冲着他嚷嚷。
“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等我的电话。”
“好好好,我当然会等着。”李唯说。
离开南坪镇,李唯想想回乡太远,自己也有些天没回家了,便让小刘往县城开。一个小时后,车子便停在了小区门口,他跳下车吩咐小刘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过来接他。楼群里只有几个窗口还亮着,他看了看,其中一个便是他家,仿佛有道温暖的视线在黑暗里默默地看着他。李唯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深深的内疚,他不知道儿子这几天状态如何,他又该怎样去安慰秀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