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3年第01期
栏目:短篇小说
杨邪:1972年生于浙江温岭。中短篇小说作品先后散见于《山花》、《江南》、《大家》、《当代》、《广州文艺》、《百花洲》、《小说月报·原创版》、《芙蓉》等刊物,部分为《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所转载。另著有诗集《非法分子》。曾获台湾第二十三届“时报文学奖·新诗奖”和马来西亚第四届、第六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现居家写作。
已经很晚了,一听就是K的口音。
深夜,K,电话。许多年来,总是这样的,那一头,K在说,兴奋地,在嘈杂喧哗之中,或者消沉地,在可怕的寂静里,听得见他的呼吸。K是无所顾忌的,在我面前。我也是。我和K,老同学,以前一起玩,一块儿疯的。
许多年来,我一直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当K来电话的时候,我不是已经睡下了,就是刚要去睡的途中。这话是K说的,这话K说过好多次。K说,我为什么总是在这时候给你打电话?这是因为,我他妈的总是在这时候想起了你。当然也许,这时候,不排除你正在干别的。有一次,K这么说,然后暧昧地不歇气地笑,而我乐了,我说,都一大把年纪了,除了睡觉,我还能干些什么?K呢,那一次,K在电话那头笑得特别豪放,他说你他妈别贬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我们老了吗?按照联合国的标准,我们连中年的门把都没摸到呢,我们风华正茂,雄姿英发,我们可是中流砥柱,是国家的栋梁啊……
我说,你在哪?这么吵,我都听不清啦,你知道的呀,我耳背。
K说,我在秦淮河呀!
南京?我躺到床上,刚合上眼皮,不由得又睁大了眼睛。
嘿嘿,对,南京!听得出来,K又喝多了,舌头有那么一点儿打结,但是他非常兴奋。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开始吟咏起来。
我有点蔫了,重新合上了眼皮。
哦,怎么又跑南京去了……我喃喃地说,南京好哇,还秦淮河呢,可惜,我没去过南京,只在火车上看过一次南京的尾巴,对了秦淮河的夜景一定,非常迷人吧?
嗯,这个嘛,当然的啦!秦淮河呀,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皓月当空,桨声灯影!K来劲了,声音又提高了许多,我现在就坐在秦淮河边,一位才子,两位佳人,我们对影成三人,多浪漫哪……
这么吵?秦淮河边怎么这个样子?我忍不住打断了K。
K说,如今这世道,哪儿不吵?不吵的地儿,你上哪儿去找?
我家呀!我真的累了,想睡了,我说,我家不吵,时间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儿还得准时起来,你就顾着对影成三人吧,不过,别喝太多了……
我要挂了,可是K话锋一转。
不,我不喝酒了,我们喝茶,怎么样?K说,我办公室里又有好茶了,绝对正宗的西湖龙井,还有,世上稀有的铁观音!
我们喝茶?我迷糊了,好哇,那也得等你回来。
不,我现在就回来,你在楼下等我!K的舌头几乎卷着放不下来了。
什么,现在?哪怕你马上就动身回来,也得天亮了吧?除非你坐火箭回来!我没好气地说,那我先睡了!
可是,K激动起来了,说,你他妈睡个头哇,我,我我这就坐火箭,去打个箭的,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你先下来!
我正要回话,K把手机关了。
妈的,浑蛋!我咕哝了一句,也把手机扔到一边。
那一年,我进了共城,K呢,还在下面的镇中学教书。他一边教书,一边写那些酸菜一样的破诗。K进城来找我聚了一次,我说,就别写那些狗屁诗了!可是他生气了,挺直了脖子,大义凛然地说,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绝对不可以浑浑噩噩一辈子!我赧然一笑,关于诗,就此不再多言。
在师范学院那四年里,我和K可谓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那个插曲,值得一提。有个学期,我们俩还不约而同喜欢上了音乐系的一个女孩子,分头展开了攻势。那个女孩子并不是特别漂亮,然而在她身上,有一种特别迷人的气质。后来,我们谈论起那个女孩子,才知道,她在我们的心目中居然有一个同样的形象——天使。确实,她拥有天使般的眼神、天使般的微笑和天使般的嗓音,只是大多时候,她表面上又有一种看上去比较普通平凡的东西,这成了她的伪装,遮蔽了她,使得她不是那么的引人注目。那个女孩子,我们心目中的共同的天使,结果并没有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究其原因,竟然首先是因为我们又不约而同放弃了她,停止了攻势。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后来才明白,这是由于互相谦让,而正由于我们的互相谦让,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子被数学系的一个追求者趁机俘虏去了。
我和K的分歧,差不多就是从放弃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子之后开始的,K迷恋上了那些分行的现代诗歌,而我呢,迷上了《周易》,对一切玄学和神秘主义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与探究的热情。常常,K一激动,就要给我朗诵北岛的诗歌,其中有许多名句,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等等,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连我也能背诵了。我对诗歌真的不感兴趣,当我听K朗诵诗歌的时候,我的对策就是给他讲他根本就不以为然的《周易》,或者干脆问他要不要“占一卦”,引发他的嗤之以鼻,因为我清楚知道,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炽热的灵魂回复平静与理智。弄到后来,我们两个死党每每互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一番情景——K一本正经地问我或问别人一句我的口头禅:“要不要占一卦?”而我则昂头高声朗诵:“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毕业后,我和K分别进了两所镇中学教书。K一直老老实实教书,一边勤勤恳恳写诗,而我注定不适合做为人师表的工作,我开始研究股市投机,并且在大熊市里连连掘金,最后索性辞职,炒了学校的鱿鱼,成了一个职业股民。
对于我的堕落,K是痛心疾首的。最初几年,他经常给我写信,后来是直接打电话,一次次尖刻地批评我。“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绝对不可以浑浑噩噩一辈子!”他这句话是有所指的,当我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那么,我除了羞愧,还能怎么样呢?
那些年里,K把对我的大义凛然和慷慨陈辞,渐渐转化为面向公共的一种发声状态,他经常撰写匕首、投枪式的文章刊登于报端,或者给报纸的主要版面撰写大篇幅的新闻报道。很快,由于那一支如椽之笔,K获得了有关部门的赏识,被调离了学校,进了共城,到市政府去任职了。
自从K进了政府部门做了秘书,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是平步青云的,因为没多少年工夫,他就从科长、主任做到了副局长,然后当上了正局长。倒是我这个小小的“股神”,却经历了几个大起大落,接受了极端残酷的资本市场的洗礼,虽然终于致富,但中途差点输得只剩下裤衩,一度狼狈不堪。
有时候,人生还是蛮有意思的。最有意思的是,我和K从大学时的死党,曾经一度变得貌合神离,而最后,又重新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了死党——他随着职位的越来越高,逐渐消磨了内心的那种大义凛然,而我随着资本的滚雪球式的积累,由浑浑噩噩的小股民,变成了关心时事同时喜欢慷慨激昂的愤青。我和K这两个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像是一个坐标两侧的两条抛物线,正在互相靠拢、趋同……
我的手机大约在十分钟后再次响起。我已进入了梦乡,我是多么不情愿再回到现实,所以惺忪中我一再拒绝接听电话。然而,K是蛮横的,他居然在我的楼下大声喊起了我的大名,还一字一顿地,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深夜。K的略微有点变异的嗓音。我的名字。
那种声音绝对是具有非凡的震慑力的,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被人揪住了心脏的幻觉。
我拨通了K的手机,听到他在喘息,然后是得意扬扬的大笑。
快下来,我坐火箭回来了!K似乎是捂着嘴,然后急促地对着手机说,大师,出状况了,你得出山了!十万火急!
大师。
没错,K是说大师。我听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