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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08年第01期

栏目:长篇小说

路文彬: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一九六六年十月出生于黑龙江依兰,有土家族血统,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文化伦理批评以及英文翻译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流萤》,理论著作《历史想象的现实诉求——中国当代小说历史观的承传与变革》、《阅读爱情》、《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研究》以及译著《迷失的男孩》、《我母亲的自传》、《安琪拉的灰烬》等,计二百五十余万字。

一阵狂风突起,不让沙瓦有任何反应,就极其蛮横地摘走了他的帽子。不过,沙瓦很快便回过神来,他正打算上前追赶,紧接着就看见周遭到处飞舞的都是他的绿帽子。那些帽子在沙瓦身边若即若离,招摇盘旋,还不停闪烁着刺眼的绿光,让沙瓦根本无法睁开眼来;他只能像个溺水的瞎子似的,使劲在漂满绿帽子的水面上胡乱扑腾,他把那些绿帽子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但是,直到耗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沙瓦也还是没能抓住一顶帽子。在沉向黑暗深渊的瞬间,沙瓦发出了绝望的号叫。这一声号叫让他立刻清醒过来,帮助他躲过了在水中窒息的痛苦。然而,随之袭向脑部的剧痛又使他的意识再度变得模糊。迷蒙之际,忽然有了亮光,沙瓦一下子从黑暗中明白过来。他发现自己正歪倒在地板上,然后又看见睡眼惺忪的母亲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一手按着电灯开关。

“瞧你,睡个觉也不闲着?”沙瓦不理会母亲,也顾不上去抚慰疼痛的脑袋,他发现了自己那顶滚落在母亲脚旁的绿帽子;冲着母亲就是一个饿虎扑食,吓得母亲急忙退后一步。沙瓦用双手抓起帽子,又用双手将它戴在头上,头部的疼痛似乎马上就减轻了许多。沙瓦打了个哈欠,那顶帽子开始在他的头上摇晃,好像是被扣在了一根棒槌上。沙瓦用双手固定住帽子,重新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干吗偏偏要戴顶绿帽子?”母亲轻声叹了口气,关掉灯回到自己的卧室。

沙瓦回味着刚才的噩梦,也轻声叹了口气。稍有风吹,他的这顶帽子便开始东摇西晃,甚至飞离他的脑袋。在风中奋力追赶这顶绿帽子,曾着实让他沙瓦出过不少的洋相。不过这也难怪,那本来就不是他沙瓦的帽子,那是别人的帽子。准确地说,那是沙瓦的战利品。正是从这顶帽子开始,沙瓦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了。

不久前的沙瓦还是个相当悲观的初中生,衣袋、鞋子和书包里到处藏着十元一张的票子,这些主要是为等在学校门口那几个比他大几岁的恶少们准备的。

要一次给他们一张,他们就肯定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他目睹过自己那些同学千方百计的抗争,但最终的结局都是没能躲过他们的一顿暴打。有时见到那些没钱的孩子挨耳光,沙瓦很是不忍,便主动替他们交钱。一次,同班的宋小溪因为没钱被他们围在了中间,沙瓦赶紧过去替他付了十块钱。

宋小溪哭丧着脸说:“你干吗要多管闲事?就让他们打我一顿好啦,我可没有十块钱还你呀。”

沙瓦连忙解释:“你不用还的,全当是他们找我要的好啦。”宋小溪还是一脸的不情愿:“我可不想欠人家什么。”沙瓦继续安慰他说:“你不欠我的,我应该欠你的。”

沙瓦说的是心里话,他指的是宋小溪的作文。老师经常在课堂上朗读宋小溪的作文,那些作文写得实在是太好啦,感动过他,鼓舞过他。至今一想起他那篇名叫《十元钱的春节》的作文,沙瓦依然会有心头一热的感觉。宋小溪的父母都是机床厂的下岗工人,家中还有一个身患绝症的妹妹,那篇作文写的就是他们一家人如何用仅有的十元钱过了一个春节的故事。也正是宋小溪的经历,让沙瓦意识到了自己的父母并不像他一直以为的那样一无是处。至少,他们还能挣钱,还能用给钱这种唯一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关心。也许,沙瓦应当感激自己的父母,但他更想感激的是宋小溪的那些作文。这个比他还要瘦小的孩子,很久以来就是他暗自爱慕的一个对象,他非常钦佩他那个能把事事都说得让人想哭想叫的脑瓜,他老早就想为他做些什么了。能用十块钱就让他免遭了一顿皮肉之苦,在沙瓦看来,这种付出太微不足道了,他盼望的是能让自己至少感到有些吃力的付出。

在公共汽车站分手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小溪突然冒出一句:“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沙瓦顿时发觉眼前一黑,眼泪跟着便瀑布似的流了出来。回到家里,沙瓦感觉哭得还不够过瘾,便躲进卫生间用毛巾捂着嘴巴索性将眼泪全部哭干。受过那么多的委屈,沙瓦都没有哭过,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抹泪的孩子。

第二天,沙瓦去学校附近的一个游戏机房里找到那帮恶少,请求他们以后别再找宋小溪的麻烦了,他愿意每次多给他们五块钱,要不十块钱也行。从此,每次放学沙瓦开始同宋小溪一道走出校门,那帮恶少也不再找宋小溪的麻烦,对他同样的客气。渐渐的,宋小溪也格外依恋起了沙瓦,有事没事都喜欢跑到他的身旁待着。搂着宋小溪的肩膀走在路上时,沙瓦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强大。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这个会写作文的孩子一辈子。然而,宋小溪并没有让他保护一辈子,这个学期接近结束时,宋小溪的全家便要迁到宁夏去了,他的父母在那里承包了一个农场。当宋小溪前来向沙瓦告别时,沙瓦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半天,他才想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宋小溪松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手心里躺着被叠成一个正方块的十元钱,汗津津的。

“你要干什么?不要、不要……”

宋小溪什么话也不说,硬是把那十元钱塞进沙瓦的怀里,随即转身奔入街上的车流。

沙瓦从地上捡起那方方正正的十元钱,在风中呆立了很久。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竟忘了问宋小溪明天什么时候走,是不是坐火车走。无论如何,他是要送一下他的。沙瓦不知道宋小溪的家住在哪里,打听了几个同学,也都没问出个结果。于是,他只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先来到了火车站。一个检票员告诉他,没有直达宁夏的火车。沙瓦便又跑到了长途汽车站,那里的人说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坐汽车呢?沙瓦只好又一次回到火车站。可是,在候车室里一直转悠到了天黑,沙瓦也没有看见宋小溪的影子。

接连几天的沙瓦无聊地驱赶着无边的寂寞。这天,他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南淮大学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一个戴着绿色棒球帽的高大外国小伙子,搂着一个中国女孩从对面走过来。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姐姐呀,沙瓦心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姐姐,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再看看那个笑嘻嘻的外国小伙子,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立马在沙瓦心里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等他们从自己身旁走过时,一阵强烈的冲动促使沙瓦迅速转身,几步奔上前去,猛地跳起,将那个外国小伙子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他比自己要高出半个身子还多呐,简直像一座巍然屹立的铁塔,沙瓦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跳到那么高。

那个外国小伙子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转过身来,慌乱的目光最后落定在几米开外的沙瓦身上。虽然沙瓦摆出的是应战的架势,但脚下却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看了看沙瓦,外国小伙子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他操着阴阳怪气的音调说:“如果你喜欢,我送给你。”沙瓦被他的腔调逗笑了。

目送着他们走进南淮大学后,沙瓦解除了警戒。他挺起胸膛,将那顶脑子戴在自己的头上。望望前方,顷刻间,沙瓦感觉自己同那个外国小伙子一样高大了。下午放学的时候,那帮恶少又在校门口向沙瓦围拢过来:“好久不见啦,老瓦,怎么变样啦?从哪儿弄了顶绿帽子?”

沙瓦不理他们,继续走自己的。一个家伙挡住了他的去路。沙瓦仍旧没话,打开书包。他们以为他是在拿钱,但闪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沙瓦将匕首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然后摊开左手,用刀刃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即刻溅出一朵鲜艳的血花。沙瓦继续摊开着左手,双眼朝地,道:“老子不欠你们。”

众恶少不约而同地让开了道,沙瓦正了正帽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这把匕首已经在他的书包里沉睡了很长的时间,自从第一次遭到这帮恶少的纠缠起,沙瓦便从父母的糕点房里悄悄拿走了这把匕首。然而,他始终没有勇气将它拿出来过。沙瓦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强大起来的,眨眼间,他便由一颗豆芽蹿成了一棵大树。伴随着这种强大而来的还有日益加剧的伤感。每次从学校出来,沙瓦都要想起远方的宋小溪。要是自己一开始就能像这样保护他那该有多好。

没有人敢再欺负的沙瓦,这时开始慢慢欺负起别人来了。如今,他已经用两颗门牙的代价,永远赶走了校门口的那帮混蛋。他还将继续收拾这样的混蛋,他把这看做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务,学习自然也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认为正义比学习更重要。不过沙瓦渐渐发现,不是每天都可以有主持正义的机会的。于是,沙瓦便扩大了自己的干涉范围。可管可不管的,他都一律要管,他的正义行动已在向故意找碴演变。

后来,沙瓦总算有了一个朋友。这时候的沙瓦已经勉强升入高中,学习成绩和身体素质始终在按着反比例来,不过名声倒是和身材一样突出,大会小会上总能听见沙瓦的名字。没有谁羡慕沙瓦的这种名声。所以,沙瓦一直挺孤独。那天课间,沙瓦跟往常一样,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寂寞地站着。忽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三、四个男孩在追打一个男孩。沙瓦顿时热血沸腾,冲了过去,抓住其中一个男孩就打。那男孩大叫道:“他抢了我们的东西。”沙瓦犹疑了一下,这时上课铃响了,那几个男孩急忙向教室散去。沙瓦也正想朝教室跑去,但看见那个被打的男孩鼻子在流血,没关的水龙头似的,便径直走了过去。

那男孩仰着头,用手指捏着鼻孔,看见沙瓦,咧嘴笑了,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沙瓦摸遍了口袋,也没能找到纸,只有几张沙氏糕点房的名片。他把两张名片揉巴揉巴,卷起来,塞进那男孩的两个鼻孔。

男孩说:“谢谢。”沙瓦问:“你抢了人家什么东西?”男孩从夹克衫里层掏出一个文曲星来,递给沙瓦:“送给你吧。”

沙瓦摇摇头。男孩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支歪歪扭扭的香烟,问沙瓦:“要不要?”

沙瓦还是摇头,男孩便自己点着,狠狠抽了一口。沙瓦看着他插在鼻孔里的纸卷和叼在嘴中的香烟,好像是同时在抽三支烟,他想起了大象的嘴脸,不觉在心里笑出了声。

男孩说:“我最爱吃沙氏糕点房的点心啦。”沙瓦说:“那是我们家做的。”

“你叫什么名字?”“沙瓦。”

“我叫余大石,那咱们现在就是朋友了吧?”沙瓦点点头,余大石迅速向他伸过手去,并赠给他一阵持久的开怀大笑。沙瓦也很开心,他和这位刚刚结识的朋友一起在草坪上躺了下来,晒起太阳。余大石朝他这边挤了挤,他也朝余大石那边挤了挤。挤着挤着,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笑声在寂静的操场上响得格外放肆。

自打有了余大石以后,沙瓦就整天忙于和余大石相约着到处寻衅滋事,课也上得越来越少。余大石让他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充实。一不打架,沙瓦就会感到空虚。他的脸上、身上总是新伤不断,可他毫不在乎,似乎迷恋上了疼痛的感觉,喜欢看鲜血从自己身体上流出来的样子。

学校对沙瓦的容忍几乎到了极限,一再做沙瓦父母的工作,希望他们能够深明大义,让沙瓦退学或是转学。沙瓦的父母迟迟不愿表态。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儿子除了学习稍差一点儿之外,完美得近乎无可挑剔。高大、英俊、正直、文雅,应该是人见人爱的呀,怎么就变成了另一个孩子?

沙瓦的父母不表态,学校轻易也不敢不要沙瓦,因为学校得到过沙氏糕点房的赞助,连续三年的校运动会都是由沙氏糕点房赞助的。沙瓦明白这个,所以有恃无恐,不久便把战场扩大到教室里来了。那些无辜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忍无可忍了,电话、来访、控告信一股脑地涌向了校长办公室。最后,校长也忍无可忍了。他找来沙瓦和他的父亲,发出了最后通牒:是让沙瓦马上退学还是让他们把他交给公安局?现在只有这两种选择啦。沙瓦的父亲把沙瓦领回家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沙瓦父亲的嘴唇一直在哆嗦,这是一次致命的伤害。他向来认为,没有什么比丢面子更严重的事情了。如果是别人丢他的面子还好说,偏偏是自己一贯欣赏的儿子。一直走到校门口,他的嘴唇才算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可以说话了。他歪着头问儿子:“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哥哥,哈佛大学的博士,多给你老子争面子。打架斗殴能给你老子争面子吗……”

父亲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发现儿子正大摇大摆地跟他在一条路上背道而驰。他喊道:“你上哪儿去?”沙瓦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他跟了过去,可沙瓦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是没能力跟儿子赛跑的,便停了下来,拦住一辆出租车打道回府。这个儿子越来越不知道给他面子了,想起来,他有点儿伤心。

沙瓦来到校园后面的那片池塘,想到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学校了,他并没有先前想象的那般解脱,反倒是有些茫然。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该不该来上学。走到一个正在塘边钓鱼的老人跟前,沙瓦停了下来。鱼漂在动。

这时,沙瓦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大笑。他回过头去,看见校园的墙头上坐着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少年,那少年的旁边是一个既像老头又像孩子的怪物。那少年从墙上跳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生分,好像跟沙瓦认识似的。沙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少年身后那个既像孩子又像老人的怪物身上,想不通他怎么会长成这副模样。那张脸像是一个还没等成熟,就突然开始瘪缩的冬瓜。

少年侧身介绍道:“噢,这是我哥们儿,习句,是个诗人。”

沙瓦同诗人握了握手,握得很小心,并自我介绍道:“我叫沙瓦。”

诗人“嗯”了一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又摸出一支圆珠笔,埋头在上面刷刷写起什么。

少年说:“我叫庄可天,”然后顺着沙瓦的目光看看身旁聚精会神的习句,道:“我哥们儿在给你写诗,这是他的习惯,认识个哥们儿,就要送首诗给人家当见面礼。”

“他怎么……”沙瓦想问,又觉得不太好开口。庄可天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是奇怪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吧?早衰症,我们刚过一个星期,他就已经过了一个月,就这么回事。他比我们还小几岁呐,可生命跑得比我们要快多啦。”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诗人已将诗写好了。他扯下那张纸,递给沙瓦,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红晕。那神情让沙瓦一下子想起了宋小溪,他动情地说了声“谢谢”。接过诗稿,沙瓦不敢怠慢,很认真地看了起来——《为喜识沙瓦君而作》:

不要问你我自何处走来

也不要问何时是彼此归期

当我们决定向对方走去

就已经把归期留给上帝

也许我会早一点儿告别

但请你别把它理解做背弃

那只是为了又一次相会

这次相会将再也没有分离

“好诗、好诗,”沙瓦说,“有点儿屈原的味道。”他能记得住的诗人只有屈原。其实,沙瓦也说不清这首诗到底好在哪里。如果宋小溪在这里的话,他相信他肯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庄可天凑到沙瓦跟前,瞥了一眼诗稿,道:“应该更有朱湘的味道吧,习句说他最喜欢朱湘,是新月派最棒的诗人。”

“朱湘?新月派?”

“朱湘是……”习句刚开口,就被庄可天打断了,“以后再给这哥们儿启蒙吧,朱湘,咱们得走啦。”沙瓦小心将诗稿叠起,夹进他那个精致的小笔记本里。正想着礼尚往来,应该送对方一点儿什么,庄可天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把,催他快走,他也就把想着的事给忘了。

来到路口,庄可天说:“去我家玩玩吧,过了马路就是,朱湘家就在我们家楼上。”

沙瓦觉得这个建议挺好,他挺喜欢跟这两个新认识的伙伴在一起待着的。

庄可天用手掌拍了两下门,没人应声,接着便一声比一声响地连续拍打起来;一边拍,一边摇着头对沙瓦解释道:“我奶奶的耳朵不好使。”门终于开了,沙瓦看见一个笑眯眯的小老太太。“放学啦?”她说,嗓门很大。

庄可天“嗯嗯”地敷衍着,示意沙瓦往里走。庄可天的房间里到处贴着摩托车的画报,沙瓦感觉好像是来到了一个销售摩托车的地方。沙瓦问庄可天:“你喜欢摩托车?”

庄可天点点头,继续欣赏着自己心爱的摩托车,说:“要是能开上这样一辆庞大的家伙,在马路上呼啸而过,后面再驮上一个漂亮小妞儿,那该有多美啊,全中国的人都要嫉妒死我的。”说着,他便闭上眼睛,俯下身子,抖动起肩膀,嘴里“呜突突”地叫起来。

沙瓦知道,他已经在想象中开上了这样一辆摩托车。

“哥们儿,你能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吗?”庄可天仍然闭着眼睛。“就像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习句脱口而出。庄可天睁开了眼睛,看看习句,道:“不愧是个诗人,说得真好。这就是我的梦想。”他转向沙瓦:“哥们儿,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这个问题让沙瓦有些措手不及。“是啊,朱湘的梦想是当一个著名的诗人。”

沙瓦迟疑着说道:“只有实现不了的,才会去梦想吧。可我好像没什么实现不了的,如果我想要一辆摩托车的话,我父亲肯定会送给我一辆的。”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庄可天问。

“沙氏糕点房的老板。”

“沙氏糕点房,一口终生香。”庄可天和习句异口同声地背诵起了这句沙氏糕点房的广告词,接着,庄可天便倒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大笑起来,笑得都快要窒息啦。庄可天笑得差不多了,摇着头说:“哥们儿,我太羡慕你了,居然可以不用有梦想,我真想也有一个你这样的爹呀。”

习句建议去他家小坐一会儿。于是,沙瓦便跟着他们来到了楼上。习句不用像庄可天那样拼命拍门,只是按了一下门铃,门就开了。习句的母亲很年轻,画着浓妆,像是舞台上的人物。见到沙瓦,她好像特别高兴,搂着习句的肩膀,问:“我们的诗人又有了一个新朋友?”

习句将沙瓦介绍给了母亲,最后补充说他是沙氏糕点房老板的儿子。习句的母亲很高兴。她拿出各种水果来招待他们。她问沙瓦:“习句为你写诗了吧?”

沙瓦点点头。

“我们习句是不很有才华?”“是。”

习句埋头吃着香蕉,显得很不好意思。

吃完水果,他们进了习句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多书,沙瓦从没见过谁家有这么多的书。他问习句:“你全看过?”

习句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一生看不了多少本书。我都算过啦,就算你能三天看一本书的话,一个月也就是十本书,一年就是一百二十本。即使你一辈子专门看书,能看八十年,那也还不到一万本啊。而我……”

“那人们还干吗要没完没了地写书?”庄可天打断了习句的话。“我也不知道,”习句说,“我还想写一本呐。”

“啊,你当然应该写,”庄可天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至少我想看到你写的书。”沙瓦发现庄可天一和习句说话,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语调柔和多了。客厅里响起了钢琴声。

庄可天看着沙瓦说:“朱湘他妈是音乐老师。”

“德彪西的《月光》,我母亲最喜欢的曲子。”说着,习句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交给沙瓦。沙瓦看了看封皮:《朱湘诗选》。

习句拍拍沙瓦的后背,说:“看看吧,你会跟我一样喜欢他的。”他又找了一本书给庄可天。三个人都坐在屋里看起了书。沙瓦先看了看作者简介,再看看诗,没有什么感觉。他有点儿急,接着往下翻,还是找不到感觉。

“你怎么啦?”听到庄可天稍带惊诧的声音,沙瓦抬起头来,就见习句低头揉掐着太阳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没什么,有点儿头晕,老年病。”习句说。沙瓦忽然意识到,身旁的习句已经是个老人了。他应该有多大岁数啦?六十岁?七十岁?还是八十岁?沙瓦用习句的一星期和自己的一个月这种比例在心里盘算着,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沙瓦开始拿目光在庄可天和习句的脸上来回徘徊,他从中看见了某种滑稽的东西,但他说不清楚那滑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沙瓦想自己也该走了。

回到家里的沙瓦兴奋劲儿仍然没有过去,立即给余大石打了个电话,将庄可天和习句这两个在他看来非同凡响的新朋友向他一一做了详细介绍。不过,余大石听说他退学了这一消息,倒是更觉得激动一些。两个人在电话里叽叽咕咕聊了老半天。放下电话,沙瓦还是非常兴奋,没有任何睡意。他翻出习句赠给他的那首诗,反复读了几遍。

一个梦还没来得及做完,沙瓦便被闹钟吵醒了,他挣扎着起了床。洗完脸,坐到餐桌前,看见父亲,沙瓦恍然记起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上学了。

“你有什么打算?”父亲问道。沙瓦低头不语,耐心拨着鸡蛋壳。“你就不能把你那个鬼帽子给我摘下来吗?”父亲有些火了。沙瓦依然不语,继续耐心拨他的鸡蛋壳。

父亲的火终于憋不住了,伸手就要拽沙瓦的帽子,沙瓦腾出一只手牢牢抓住父亲的手腕。父亲挣扎了几下,肩膀扯得生疼,沙瓦的手却纹丝不动。僵持了几秒钟,沙瓦松开了手。父亲揉揉酸痛的胳膊,看看在一旁坐着吃饭的保姆,觉得很没面子。趁沙瓦不备,他又伸出手朝沙瓦的脸上扇去,结果还是被沙瓦牢牢钳住了手腕。

母亲这时说话了:“能管得了他的时候,你不管,现在管不了他啦,你倒来劲儿啦。”

“我能管得了他的时候,他不需要我管。”父亲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父亲的话音刚落,“哗啦”一声巨响转移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块沾满泥污的砖头破窗而入,紧贴着沙瓦的后脑勺落在了地板上。父亲等人还没有从惊吓中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沙瓦就已经追了出去。他看见四个同龄人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向西面逃窜。沙瓦辨认了出来,其中有两个是被自己和余大石不久前收拾过的家伙,当时他们在网吧里因为抢座位而动起了手脚。

沙瓦回到屋里,没做解释,拎起书包就往外走。他是去找余大石,他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庄可天和习句。

他们在庄可天家会了面,不过会面的气氛并没有沙瓦想象的那么激动人心。一见到余大石,庄可天就说:“这位哥们儿的脸上有股子邪气。”

沙瓦在余大石的脸上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邪气。这时习句已埋头将诗写好,献给了余大石。余大石低头看诗的工夫,沙瓦也凑了过去。题目自然是《为喜识余大石而作》,但内容就不大一样啦。

看完诗,沙瓦照样没什么感觉,而余大石却笑了一下,问沙瓦:“有些感伤是不是?”

沙瓦点点头,没想到余大石竟然还能看出点儿门道来。不错,是有些感伤。余大石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根歪歪扭扭的香烟,递给习句,说道:“谢谢你,我喜欢感伤的诗。每次打完架,我都有些感伤。是不是?沙瓦。”

习句没有接余大石的香烟,余大石又让了让庄可天,没想到庄可天竟然接受了。余大石只好舔舔嘴唇,替他把烟点着。沙瓦知道,余大石的屁股后面永远只有一根香烟。

沙瓦把自家窗户在今天早上的遭遇向各位诉说了一遍,并问庄可天有没有兴趣跟他去网吧收拾收拾那帮家伙。他想把这个机会拿出来同对方一道分享。

庄可天道:“反正也没啥事,去就去呗。”

习句却说:“暴力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习句说得没错,暴力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此后,沙瓦家的窗户就再也没有消停过啦,他的战场又从学校转移到了家里。不仅家里经常被一伙冲进来的不良少年打砸得一片狼藉,沙瓦的父母也多次在冲突中受伤。年轻的保姆由于经受不住这种大场面的刺激,住进了医院,随后便永远告别了沙瓦的家。邻居们也开始怨声载道了,他们的家几乎都受到过一伙不明身份少年的袭击。现在,沙瓦的父亲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位校长的苦衷,他也已经忍无可忍啦。既然无计可施,总还有“惹不起,躲得起”这一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这样,沙瓦像往常一样,在一天上午日上三竿一觉醒来时,发现家里仿佛被洗劫了一般,什么都不剩啦。他正算计着是哪伙混蛋胆敢如此嚣张之时,忽然瞥见了搁在门口鞋柜上的一个存折和一张便条。便条是父亲写的,说他和母亲到美国去了,他们已经办妥了移民手续,给他留下一张十万块钱的存折,希望他好自为之。沙瓦那一肚子烧得正旺的怒火顿时灰飞烟灭,他打开存折看了看,紧拧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真不容易啊,长到这么大,他沙瓦才算彻底获得了人身自由。

当沙瓦和余大石吃力地推着一辆崭新、庞大的摩托车,在行人的注目之下出现在庄可天和习句面前的时候,庄可天简直惊呆了,一个劲儿地说:“哥们儿,我不是在做梦吧?”沙瓦拍拍他的肩膀,道:“哥们儿,应该说你的梦想实现啦。”

“这造型、这牌子,还有这颜色,完全符合我的梦想。”庄可天围着摩托车上下左右没完没了地看了起来。沙瓦催促道:“上去试试,可别告诉我你还不会骑吧?”

庄可天道:“那就让你小子亲眼见识见识。来,都上来,体验一下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感觉。”沙瓦、余大石都跟着他跨了上去,习句说啥也不肯,他担心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了。沙瓦还想劝他,庄可天说:“算啦,这种运动的确不适合他。咱们走。”说着,长长的头发一甩,摩托车便呼啸着蹿了出去。晃了几晃的沙瓦勉强抱住了庄可天的腰,余大石则极其干脆地以一个后滚翻的动作从后座上摔了下去。沙瓦惊呼余大石掉下去啦,庄可天却跟没听见似的,迅速将档位调至最高,让车子立即在大街上狂飞起来。风呼啦啦地在沙瓦的耳边抽打着,行人、汽车、建筑物忽闪得他两眼发胀,心脏也一下子失去了重量。沙瓦呼吸起来都感到困难了,他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就是死死抱紧庄可天的腰不放,脑袋紧贴住他的后背,以免自己的帽子飞出去。至于即将会发生什么后果,沙瓦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紧张使他忘却了恐惧,死亡对于此刻的沙瓦,就像是某种平常的东西,他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只是还有些不太熟悉而已。此时此刻的沙瓦,一心想的只是随时与死亡照面。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招惹得整条街道都在颤动,沙瓦随之也剧烈颠簸了几下。耳边突然沉寂下来,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他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沙瓦慢慢抬起头来,小心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南淮大学的校门。紧接着,沙瓦就看见了一个身穿墨绿色大衣的少女,手捧一束白色的鲜花,正从不远处过街天桥的阶梯上走下来。沙瓦明白了,庄可天就是为这位少女停下的。他们一声不响,目光共同追随着那位绿衣少女,直到她走进南淮大学对面的那家书店里。

庄可天收起断了线的目光,说:“回吧。”那无精打采的声音让沙瓦一时有些认不出他来了。沙瓦问:“你怎么啦?”庄可天回过头来,笑了笑,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沙瓦说:“我感觉死过一次啦。”“没错,速度可以让你体验到死亡的感觉。”沙瓦噘噘嘴巴,想了想,说:“嗯,我还真想再死一次哩。”不过,在这次重温那惊心动魄的速度时,沙瓦明显没有了刚才的那番紧张。他不知道,这主要不是因为自己有了经验,而是因为自己的心里一直都在想着那位从过街天桥上款款走下来的绿衣少女的缘故。

庄可天将摩托车在余大石和习句等着的路口停下,沙瓦仍然紧紧搂着他的腰不放。庄可天喊了一声,沙瓦才如梦方醒。他睁开眼睛,朝前方张望了一眼,没有过街天桥,更没有那位绿衣少女。看到颧骨上青了一大块的余大石向自己走过来,沙瓦才从梦中回到眼前的现实。庄可天虽然下了摩托车,手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它。他看看沙瓦,看看摩托车,满脸的复杂表情。沙瓦似乎是读懂了他的这种表情,若无其事地对他说:“这车就交由你来保管吧。”

今天是习句的十八岁生日,沙瓦本想送他一本精装的诗集作为礼物。但余大石却认为他们应该集体送给习句一个更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毕竟习句不是八岁,而是十八岁啦。沙瓦觉得余大石说得很有道理,就问他送什么样的礼物才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女人。”余大石颇显深沉地说。

犹豫片刻,庄可天说:“这倒是个挺人道的礼物,就是不知道朱湘的身体行不行?”

“不行,见识见识也行嘛。”余大石说。

沙瓦点头,他觉得习句是应该有一个女人啦,尽管他才十八岁,但实际上已经很老很老了,算起来该跟他的爷爷差不多了吧?庄可天则一时无语,看上去好像有些不悦。

三个人正在商量着上哪儿去给习句找一个女人,习句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见到一身新装的习句,庄可天随机转移了话题:“看呀,我们的新郎官闪亮登场啦。”沙瓦、余大石赶忙上前同习句热情握手,并不停地说道:“祝贺、祝贺……”

习句很不好意思,“我妈硬要我穿的。”一身新装让习句显得浑身都不自在。庄可天看看墙上的钟,犹疑着说:“咱们现在就走?”“上哪儿去?”习句问。余大石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取我们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四个人上了摩托车,虽然习句一再叮嘱“慢点儿开”,庄可天还是忍不住时而要猛撒一阵欢儿,紧张得习句大叫着要下去。速度终于降了下来,降到了最低点,几乎都要停了下来。沙瓦看看前面的过街天桥,看看路边的那家书店,即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也一直在心里暗暗寻找着那位绿衣少女呐。但是,哪里有那位少女的影子呢?这些日子以来,沙瓦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幻觉了。然而,此刻的庄可天却在提醒他,那并不是一个幻觉。

摩托车缓缓驶过天桥,一路上速度再也没有兴奋起来。余大石以为这是因为习句,只有沙瓦知道,这是因为一个心事,一个他沙瓦轻易不敢触及的心事。这个心事就隔在他和庄可天的中间。

经过发廊街时,余大石让庄可天停了下来。他挑了一家名叫头头是道的发廊走了进去,没两分钟的工夫,又走了出来,招手示意沙瓦和庄可天过去。习句站在摩托车旁,一脸的困惑。沙瓦和庄可天在余大石的带领下进了发廊,穿过门厅,是一个个狭窄而又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摆的不是沙发,就是单人床,看不见一个人在理发。余大石把他们领进其中的一个房间。这时,沙瓦、庄可天都基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啦。

三个人把习句叫进发廊,没等将他护送进房间,就停了下来。余大石说:“辣辣小姐在里面等着你呐,她想跟你谈谈诗歌。”说完,往前推了习句一把,可习句却怯怯地退了回来,紧张地望着庄可天。庄可天冲他扬扬下颏,“进去跟她谈谈吧,说不定她会使你诗兴大发的。我们在外面等你。”

出了发廊,沙瓦和余大石正争着要骑摩托车兜兜风,那位辣辣小姐却撵了出来,朝余大石喊道:“嗨,我说,你这位小弟是怎么回事?”余大石、沙瓦、庄可天走进房间,发现习句正站在门后的角落里埋头哭泣。庄可天见状,忙上前问道:“你怎么啦?朱湘。”

习句不说话,肩膀抖动得厉害。

庄可天看着习句沉默了一会儿,搂住他,道:“好吧,如果你不喜欢,那咱们走。”

三个好心人都十分扫兴,上了摩托车,余大石说:“那就找个地方喝酒去吧,总得为朱湘庆贺庆贺才是。”

习句忽然哽咽着说:“谢谢你们,都怪我不能这样……”说着,眼泪又要出来啦。

“好啦,好啦,”庄可天安慰他道,“我们事先应该跟你说一声的,怪我们想得不周到。”他猛一踩油门,随着摩托车的一声呼啸,四个人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得到了改变。

车速慢了下来,那座过街天桥又出现了。沙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就在这儿找个地方吧。”他们进了紧挨着南淮大学的那家餐馆。沙瓦一落座,就开始仔细打量那些正在就餐的留学生,有意无意地寻找着自己帽子的主人。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望着那绿色,那绿色忽然间变得竟是这样的亲切。他把帽子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绿色不单是温暖,而且是暗香袭人啊。

余大石张罗着让每个人都端起了啤酒。“来,我们祝朱湘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他说。

从不喝酒的习句一口就把满满的一杯干了,涨得满脸通红,连眼睛都红啦。

庄可天问:“你没事吧?”习句道:“人逢知己千杯少,能有什么事?”但他的嗓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眼里也有了泪光。

沙瓦说:“刚才实在是对不起,我们……”

习句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我已经说过啦,老沙,我感激你们。我越是感激你们,就越不想老……”

余大石见势马上转移话题:“来,喝酒,喝酒,喝醉了我们就开始写诗。”习句笑了,望着余大石的眼神一时间动人了许多。

一气喝完几瓶之后,余大石说他得去“解放”一下。起身离去之际,他搂着习句那盐碱地似的脑袋吻了两下,道:“我爱你,亲爱的,我真喜欢我们永远这样待在一起。”

余大石转身走后,沙瓦端起酒杯,正想跟习句说句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稀里哗啦的剧烈声响,紧接着就看见正在用餐的人们惊呼着四处逃窜。沙瓦立即意识到可能是余大石遭遇到了什么夙敌,酒杯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奔了过去。闯进他视野的是躺在洗手间门前的余大石,头上、胸前全是他所熟悉的鲜血。沙瓦托起余大石的头,问:“是谁干的?”

余大石吃力地笑了一下:“我喝得太多啦,不然他们是下不了手的。”说完,又慢慢闭上了眼睛,酒窝凝固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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