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9年第11期
栏目:中篇小说
马车,曾用笔名中原马车,本名罗光灿。有小说刊载于《鸭绿江》《青海湖》《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西文学》等期刊,出版有小说集《鸟巢里的春天》和诗集《在春天的日子里》,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日子像破土的草儿,舔点雨水就噌噌地往上蹿,日历刷地一下子翻到了五月!刚开始还不觉得,晓风吹得浑身懒洋洋的,明晃晃的日头落到草坪,没过一会儿,草坪就跟张暖床似的。可日子越往后走,躁热和烦躁一股脑儿从额头、胳肢窝、大腿根部潮起来,后来就没完没了了!马建国歇工的时候喜欢跑到草坪上,垫张报纸,双腿一盘,点根牡丹,眯缝着眼往四周一看,好家伙!遍地摇头晃尾的青草,朝马建国涌过来,那感觉很奇妙!一闭眼,马建国好像回到了千里之外的马垅村,绿油油的庄稼散发着淡淡的清气,蜜蜂嗡嗡地跳舞;秧膜哗啦啦刮动,像一面面白旗在飞舞;山坡上哞哞叫的黄牛甩着大尾巴;老婆蹶着屁股拔杂草……耳朵一痒,像是一只飞蛾撞进了耳眼,马建国一倒头,脑袋猛然抖动。有人笑了,建国你做什么美梦呢?马建国听到笑声,从幻想中醒过来,潘旺家笑嘻嘻地盯着他。
马建国两眼一怏,打个呵欠,说旺家你不找个地儿歇息歇息,下午又要喊腰酸背痛了。潘旺家嘿嘿笑,他抱着膝盖蹲在马建国跟前,朝马建国努努嘴巴。马建国低头一看,刚点着的牡丹烧到烟屁股了,白白的烟灰固执地趴着,他抬手一甩,烟灰让风搅碎散在草尖上。潘旺家擤擤鼻子,问马建国,你老婆是不是要过来了?马建国见他提到老婆,眼睛好像让什么点着了,顿时神采奕奕。马建国说再过几天就过来,这次不光老婆要过来,女儿也随老婆一起过来。马建国点根烟,解气似的狠狠吸了一口,腮帮子鼓得跟里头躲进两个小包子,淡蓝色的烟雾从鼻孔钻出了,腮帮子也随之塌进去。潘旺家问一家人都跑过来了,那屋里的田地不就荒了么?马建国双手一摊肩头一耷,说种田图什么呀,不就是图个肚子饱嘴巴能挂二两油么,要是咱兜里有了票子,还能亏了咱肚子?再说了现在那大米价格那么贱,一个人一个月五十块的大米能吃得完么?马建国说到兴头,嘴角堆积起一层白沫子。潘旺家嘟起嘴巴,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给马建国竖个大拇指,大发感叹道,建国你牛,你牛人呀!
马建国觉得潘旺家在嘲讽自已,刚刚燃起来的精神劲一下子又熄了。潘旺家虽然跟马建国是湖北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马建国一见到潘旺家就打心里头讨厌他,烦他!潘旺家住长江以北,而马建国属于长江以南的湖北人,两地相距甚远,文化和思想还是有区别的。
马建国就觉得潘旺家这人不地道,拿鹿城人的话说他是个捣糨糊的家伙。潘旺家今年三十出头,小马建国三岁,跟马建国同一天进骆驼装饰工程公司做油漆工,两人都睡大宿舍,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因为这些原因,马建国有时不好驳潘旺家的面子,忍着,咬牙忍着。马建国尽可能不跟他打交道,分活的时候他尽可能找理由不跟他分成一组,不为别的,就因为潘旺家动嘴皮的功夫远远大于手上的活,别人说话手上不歇着,可他吧,说话不光把活搁下来了,还呲牙咧嘴扮些鬼脸,表情丰富,动作也有个性,跟婆娘一样,插腰拍臀上半身左摆右摇。有一回把半桶腻子从高凳上晃下来,将刚铺好的地砖砸碎好几块,主顾投诉到公司,那个月潘旺家工资扣了三百块,害得他一个月没沾一滴酒,那些天嘴巴倒闲下来了,可没出半个月他又旧象还生了。潘旺家就属那种好了伤口忘记痛的人,嘴巴油滑,小脑瓜转得比火车轮子还要快,动个歪脑筋什么的,他出的招又损又绝。上个月木工师傅做吊顶时,把一根梁量短了,按道理是要重新开材料的,如果那样的话,损失就要落到木工师傅身上。潘旺家认为有那损失还不如喝一盅呢,脑子一转,结果短的部分让他用腻子一抹一刮给补上几公分,腻子一干显出裂纹,他又用硅胶一抹,主顾检房子居然没瞧出来,那么大一个纰漏就那样让他蒙混过关了。
潘旺家把烟屁股戳在草缝里,问马建国房子有没有找好。马建国前几天看了几处,房子倒是过得去,但他觉得价格有点高,跟房子不太相符,就没定下来。差不多了!马建国说着抬腕看了看时间,要开工了,上去吧!马建国一拄膝盖站起来,报纸粘在了屁股上,像个大补丁。潘旺家鼻头一缩,嘴巴一挑,屁股、屁股!马建国往屁股一摸,把报纸抓在手里,他解气似的左右手一揉一搓,将报纸团成一个纸球往墙角砸,纸球反弹过来,滚到潘旺家脚旁,潘旺家抬脚往后一抽,纸球撞到门口摩托车,惹得摩托车扯着嗓子拼命吱呀吱呀地叫……
家庭装修,活是定死的。百八十个平米,公司一般就安排两个油漆工,四五天你就得把活收了,后头还有别的活等着你呢。公司都给你掐好时间了,所以你就是再偷懒,又能懒到哪里去呢!百八十平米,两个人合计就十来个工,要是搁马建国他一个人干,他反觉得轻松。现在就不一样了,摊个潘旺家,工期过两天了,墙上的腻子只披完第二遍,他潘旺家一点儿也不急,不是今天说肚子痛,就是明天喊腰酸。这肚子一痛腰一酸,潘旺家就要歇歇,刚开始他一个人歇着觉得不好意思,非要拉着马建国一起歇。马建国歇过两次,就觉得不对了,要是这么干下去,任务不能按工期完成,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泡汤。一想到奖金,潘旺家再喊马建国歇工时,他就毛了,说没屁大功夫就歇两回了,你这是过来做月子呢,还是记者体验生活呀?潘旺家后来不喊歇工了,可手上的假动作多了。马建国晓得他在磨洋工,想想老婆要过来了,就把气往肚里咽,忍着!
爬上高条凳,马建国将桶里的腻子搅醒,泥抹子往木托上拌些腻子,他半蹲身子用泥抹子挑坨腻子往墙上一摁、一滑,一个巨大的括弧就呈现在眼前,然后泥抹子面顺着括号来回一跑,墙壁抹上腻子变得光洁,一层细密的水珠子眨眼功夫没影了。马建国呼呼地喘着粗气,那胳膊抡起来跟风一样,不大一会儿半面墙的活让他披完了。回头再看潘旺家,他蹲在桶边,胳膊跟断了似的捏把泥灰刀搅来拌去,总算往木托上挑了些腻子,还没等泥抹子把腻子糊到墙上,腻子就从倾斜的木托上往下滴。如果马建国刮在墙上的括号算是爷爷的话,那么潘旺家那个括号就是孙子。马建国觉得奇怪,像潘旺家这水平当初怎么混进公司的?马建国鼻子的哼声重了些,潘旺家听见后,扭头瞅马建国,建国抽根烟呗?
马建国没搭理潘旺家,搬起高条凳进书房了。眼不见心不烦,马建国点根烟叨着,哼着小曲,想想老婆刘秀英就快来了,血液莫名其妙地奔腾起来。那抹在墙上的腻子光滑如幕,马建国好像看见刘秀英了,挽个发髻,嘴角那颗黑痣笑的时候像虫子一样上下蠕动,黄澄澄的耳环让日头照得晃眼。耳环是马建国去年回家给老婆买的,晚上跟老婆快活完,马建国跟献宝一样,把黄澄澄的圈子安在老婆耳朵上。刘秀英乐得一夜没睡踏实,天亮了,逢人就说建国瞎花钱给买了副金耳环,说这话时那“金”字脆脆地响,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的耳环是金的。刘秀英容易满足,有副耳环就觉得自已幸福得不得了。刘秀英跟马建国说过,她暗地里数过,整个马垅村能戴金耳环的除了村长老婆之外,她刘秀英要数第二个了,能和村长老婆一样戴着金耳环,刘秀英觉得当初嫁给他马建国,算是嫁对了!
马建国一想到这,噗哧一声笑了!现在刘秀英就要到鹿城过日子了,还不晓得她是怎么宣传这事的呢,他想象得出刘秀英在塘边洗衣裳时肯定向外人诉说,唉,也不晓得我家建国怎么想的,非要我去鹿城,说要帮我找个事做,还要我把月香一起带过去,让小孩在那里念小学,你们说建国是不是疯了?马建国也想得出,要是罗婶在边上肯定会酸不拉叽地回应一句,你建国能呗,比村长还能,你这一去就成城里人了哟,城里一出脚就是水泥地,黄泥巴再挨不到你脚了哟……马建国想着想着,浑身憋足了劲,那阴云密布的脸也一下子睛朗了。马建国从高条凳上跳下来,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出来时扭头朝客厅叫了一句,旺家歇一下吧,抽根烟。潘旺家迟疑了一下,等马建国喝第二遍,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就乐呵呵地跑到阳台。抽我的、抽我的,一品梅!
马建国把帽子摘下来,接过潘旺家递过来的烟,晚上有空没?潘旺家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瞅什么,听马建国问他话,头也没回应了句,有空,你请我喝酒呀?请你喝酒,不过你得帮我找好房子!马建国刚才拿定主意今晚就把房子定下来,省得老婆她们过来慌手慌脚的,说不定房租那时比现在要的还高。潘旺家一听有酒喝,兴头就来了,只要不上刀山,不下火海,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