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英大包小包提着扛着,搞得像逃荒的。马建国觉得丢人,牵着月香低着头在前边领路。一到租住的房子,刘秀英那股兴奋劲再也藏不住掖不住了,哗地一股脑儿泻了出来。马建国说你们坐了一夜火车,先躺一会。刘秀英说她不觉得累,嘴巴跟磨豆子一样,喳喳地跟马建国讲火车真奇妙,那么长还安窗玻璃,咣啷咣啷地跑——呜呜呜,月香跟着她娘学火车叫。马建国嘘了一声,说你们莫大声叫,隔壁还有睡觉的呢。刘秀英眼睛睁得跟灯泡一样。马建国解释道,隔壁租房子的上夜班,是附近电子厂的小姑娘。
刘秀英捂着嘴低声问马建国,房子一个月多少钱?一百二。刘秀英把丈夫掐了一下,啧,一百二,这么贵顶上一头大肥猪了!马建国没吭声,他把老婆捎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拖鞋、脸盆、钢精锅、火镰……马建国边掏边琢磨,老婆这一趟差不多把整个家都背过来了,大大小小家什都装了过来,就差个尿罐没带来了。刘秀英趁丈夫收拾家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房子打量一番,她怎么也想不通,房子还没老家灶屋大呢,一个月就要一百二?房子里摆张双人床,一张四方桌,两条长凳,一个只有半扇门的衣柜,窗口底下砖头砌的石桌,石桌上面搁个单灶,下面那个煤气罐倒是新的。就这几样东西把房子塞得满满的。刘秀英心里数落马建国,认为他肯定是受骗了,这房子怎么能值一百二呢,打死我也不信!可马建国心里明白,一百二能租到这房子就算他走运了!
马建国租的房子比较偏,新乐村的一处民房,属于城市边缘地带。新乐村虽然是个村子,但跟马建国的马垅村不一样,这里的村民因为田地让政府征收了,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补贴,年轻的劳动力进工厂了,剩些心宽身胖的中年人成天无所事事,三四个一围没日没夜地搓麻将。周围工厂多,外来打工的处了对象,就到新乐村租房子独住。这两年新乐村像雨后竹林,突突突地冒出许多小房子,它们环着院落挤成一圈。两米来高、“人”字结构的小房子红瓦一铺,再扯上电线装个玻璃什么的,遇上和蔼些的房东有可能给你摆张床,搬张多年不用发黑发霉的破桌子给你,像这种冬冷夏热的小房子还十分走俏,基本没什么空的。要不是那天运气好,碰上个刚刚辞工回家的小青年,马建国还租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呢。
刘秀英说,建国你去上班吧,这些事我来做!
马建国说,我请了半天假,我下点面条,吃了你们好好歇一下!
刘秀英朝大腿一拍,说,请什么假呀,我早就说过,我们坐在火车站等你下班再来接我们,你偏要过来,这下可好,半天假要扣多少钱呀,你别收拾了,上班去吧,叫你领导少扣一点!
马建国说不过老婆,他锅铲一扔出门了。说实话,今天这半天假,是昨天他费好大劲才请到的。主管是江西人,一个矮胖子,工友们私底下都叫他矮冬瓜。昨天一大早马建国就守在公司门口,看见矮冬瓜骑摩托车过来,估计人家进办公室了,马建国才进去。矮冬瓜已泡好茶了,仰在高背椅上哼小曲呢,看见马建国问,什么事?马建国陪笑,掏烟。不抽!矮冬瓜把马建国的烟拦下了。
马建国说明天老婆要来,想请半天假。
矮冬瓜手一挥,不行,那怎么行?工地那么忙,主顾盯在屁股后催呢!
马建国鼻头眉头上下一拧,挤出干巴巴的笑容,老婆没出过远门,这是头一次,怕走丢了!
矮冬瓜鼻子一哼,又不是小姑娘,走丢了谁捡呀?
马建国脸苦了,只能胸脯一拍,说他今日义务加班,把活往前赶一点,绝对不耽搁公司交房时间。矮冬瓜睨了他一眼,喝口茶翘翘椅子,丢出一句,你看着办吧!
下午请假,马建国把装修钥匙给潘旺家了。敲门没人开,耳朵贴在门上屏住气听了听,里头没动静。潘旺家肯定不在里头,这家伙一定是溜出去偷懒了,要是公司稽查员过来抽查,那这个月还拿狗屁奖金呀。马建国这么一想血往脑门涌,觉得跟潘旺家分到一组自己亏死了,他活没多干,还成天想着怎么赚大钱。管他狗日的,要是让稽查员逮到,该他潘旺家倒霉,最好让人家逮住,没准开除呢,下回分组自己再也摊不到亏了,反正自己请假了。马建国摆摆头下楼了。悬在半空的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一股躁热莫名其妙地涌出来。呵呵,老婆终于来了,日头呀日头,你赶紧滚下山吧……
建国,下午你不是请假了吗?怎么嫂子没接到?
马建国手搭额角看见潘旺家歪着肩膀朝他挥手,马建国懒得搭理他,拿鼻子嗯了一声,转身准备随他一起上楼去。潘旺家丝毫没察觉到马建国在生气,他紧走几步,一只胳膊搭在马建国肩上。嗳,建国跟你说,今天我发现一个发财的机会!马建国没吭声。潘旺家接着说,彩票!建国你晓得彩票是怎么回事吗?马建国肩膀一抖,把潘旺家那只胳臂甩下来。我猜你就不晓得,一张彩票两块,要是运气好中个头奖,你晓得可以领多少钱?潘旺家摸出钥匙开门,可那张让兴奋涨得鸡冠一样的脸朝着马建国,那钥匙戳了好几下也没捅到钥匙孔里,马建国看得烦心,抢过钥匙。潘旺家缩缩喉咙吐口浓痰,顿了一下说,五百万!
砰!马建国反手一带,门把潘旺家那五百万关到外面了。潘旺家这才意识到人家马建国根本没听自己说道,于是他咂巴咂巴嘴,一咧嘴吐一句,跟你在一起真没意思!房子还是自己中午离开时那副模样,什么也没动过。半桶腻子沉了下来,找把泥灰刀抢圆了,呼呼地搅动。潘旺家惦记兜里的彩票,把屁股挂在窗台上,美美地掏根烟点上,再从上褂口袋掏出彩票,嘴巴念叨:3、5、7、1、2、2、8——马建国看见潘旺家摇头晃脑没干活的味道,就来气了,嗳、嗳,歇得可以了吧,再晃一下天就黑,这活你还干不干呀?潘旺家将彩票收到口袋里,站起来觉得不放心,又拿巴掌在口袋上面摁了摁。
嫂子没接到,也不能朝我发火呀,憋着吧,要不然跟我学,想那事就翻翻黄书,半夜就出来了!潘旺家嗨地一声,憋口气将半桶腻子提到高条凳搁稳,颈脖刚才爬出来的青蚯蚓又拱进去了,他搓落粘在巴掌上的湿腻子,意犹未尽还准备说什么,却让马建国堵了回去。马建国说旺家你自己不想拿奖金,别害老子,老子还指望这奖金过日子呢!
潘旺家怏怏爬上高条凳,挑腻子抹墙。嚓嚓、嚓嚓,泥抹子好像在唱歌。潘旺家抹了几下,腻子面光滑滑的跟镜面一般,好像照见一摞摞大团结。有了钱,先起三间大瓦房,再往家里装个电话,给老婆买个大彩电,给老大老二买台电脑,要是孩子们愿意到城里生活,那就在城里买个大房子……
潘旺家最后想到了自己,有了钱自己干什么呢,当然不会为人卖命干什么油漆工了,有钱自己也可以当老板嘛,最好让那矮冬瓜在自己手下干,碰到自己不爽时,就拿那小子开涮,就像他涮自己那样。自己坐在老板椅上跷着二郎腿,叨根大中华,紫砂壶左手托着,那矮冬瓜哈巴狗似的在门边哈着腰,鸡啄米似的点头,还时不时揩额头的汗,自己嗯啊,啊嗯地哼哼……想着想着,潘旺家情不自禁嗯啊了两声。马建国不知道情况从卧室探出头来,弄什么呢,装神弄鬼的?别跟我说这会儿你喉咙痛了,又要歇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