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香奈儿的城堡生活还在继续。而她的恋人,不仅是个马术绝佳的骑士,还是一个热情好客的富翁。在罗亚尔,她亲历了艾提安主宰的“美好年代”,一场又一场的赛马会,一次又一次的大狂欢,策马红尘,醉生梦死,奢靡无度,构成了上流社会光鲜外表下的全部真相。
罗亚尔的仆人手中曾有一张艾提安的行程表,上面记录了在一周时间里,艾提安和他的骑师们需要参加的马会:“周一,圣克卢;周二,昂吉安;周三,特朗布莱;周四,欧特伊;周五,拉斐特之家;周六,万塞纳;周日,龙尚。”
时隔多年后,香奈儿还记得第一次去龙尚赛马场的经历。那里位于巴黎的布伦园林,风景秀美,古树苍翠,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直入天际,大看台上风吹衣香,鬓影如云,聚集了时尚最前沿的服饰与妆容;绿茵场边,全国最优秀的骑士们将与最优良的马匹一起,为速度和激情,男人的荣誉而战。
艾提安对赛马付出了十二分的痴迷,就连罗亚尔的聚会也成了赛马会的衍生产物。因为主人迫切地需要庆祝战绩,他会邀请所有的骑师参加,还有他在巴黎的贵族朋友们以及他们的女伴。在富丽堂皇的城堡里,大家畅饮香槟,跳舞狂欢,通宵达旦。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香奈儿感到了厌倦。
她厌倦了这种日复一日的贵族式的颓靡,厌倦了依赖他人过活的消极日子。她当初为了爱情来到这里,但现在爱情让她觉得荒废了时间。她也曾以为自己得到了爱情,但显然一切都偏离了幸福。
在那些贵族带来的女伴身上,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在罗亚尔的未来,那就是等待着艾提安的厌弃,然后像一件过气的奢侈品一样,慢慢蒙尘,失去光华与尊严。
就像埃米莉安娜一样。
埃米莉安娜曾是巴黎最有名的交际花,也曾是让艾提安千金买笑的美人。不过她与其他浓妆艳抹的女人不同,她会写诗,身上散发出淡雅的香气,据说马塞尔·普鲁斯特就曾以她为灵感,创作了《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高级交际花阿尔贝蒂娜。
现在,被艾提安抛弃的埃米莉安娜又出现在了罗亚尔庄园,她的新身份是某位职业赛马师的情人——她依靠男人生活,而站在女人堆里,她又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香奈儿并不嫉妒她,她说:“我从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感觉。”相反,香奈儿还很怜惜埃米莉安娜,认为她身上有着一种洁净的气息,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贵妇要真实得多,“埃米莉安娜,她就像一朵山茶花”。
入住罗亚尔城堡之后,香奈儿曾在巴黎观看了《茶花女》。
当时,她去参加赛马会,顺道看望暂居在巴黎的阿德里安娜。正浴爱河的阿德里安娜容光焕发,如她所愿,内克松对她一直体贴备至。而香奈儿却显得有些孤单,艾提安因为要参加赛马无法陪她前来,她便只能一个人站在法兰西大剧院的霓虹灯下,望着《茶花女》的海报,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音乐剧改编自小仲马的小说——
来自乡下的美丽女孩玛格丽特来到巴黎后,成了一名高级交际花。因为她经常簪戴一朵茶花,又得名“茶花女”。那些达官显贵可以为了她的美貌一掷千金,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灵魂。直到她遇到了阿尔芒,一个愿意为了她付出生命的男人,她才真正体验到了爱情。只是奈何命运多舛,在阿尔芒家人的阻扰下,他们不断地误解和背弃,还是未能成为眷属。最后,玛格丽特郁郁死去,阿尔芒悔恨终生。在玛格丽特的坟前,阿尔芒摆满了山茶花,用那些白色清雅的花朵,纪念他们凄美纯洁的爱情。
剧情落幕时,香奈儿不禁哭出了声音,温热的泪水流淌着,她捧住自己的脸,头顶星光熠熠,灵魂却好似沉入一片咸湿的海。
她被“茶花女”的爱情深深感动了,死亡过滤了记忆的苦痛,爱情拯救了现实的龌龊,玛格丽特成了她心中的落难女郎,让她疼惜不已……如同揽镜自照。
人生如此漫长,可以做一场大梦,任凭世事过耳,物我两忘;人生又如此短暂,尽可以浓缩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让人笑看沧桑与悲欢。
而在香奈儿看来,“茶花女”的人生就是一面明镜,她从中看到了交际花们的光鲜与不堪,看到了人心的狭隘与宽宏,也看到了自己的沉溺与挣扎。
她在想,自己这一生,到底能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多年之后,她会走向时尚巅峰,山茶花会一度出现在她的作品里,会征服无数女人的心,会成为“香奈儿”的私人标识和精神象征,就像一捧炽烈的雪,一朵爱情的香氛,高雅秀丽,洁白无瑕,不攀不附,不蔓不枝,绽放得孤独、自由、烂漫……
所以彼时,她只能默默地拭干眼泪,离开剧院,转身去往奥斯曼大道上老佛爷百货商城。
商城的巨型镂雕花圆顶让人叹为观止,里面更是金光碧色,彩辉夺目。人们流连在柜台前,犹如赴一场皇家的聚会,没有人会不享受其中购物的过程。
但香奈儿没有过多地在那里流连,她只是径直走向了帽子专柜,要了一箱基础款的帽子。
晚年时,香奈儿曾回溯过往,声称自己从未真正地爱过艾提安,一切都只是一种爱的幻觉。那么,那种爱的幻觉,又是在何时破灭的呢?
或许正是在第一次争吵之后。
她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城堡里的生活日日灿烂却并无新意。她只记得,那一天,艾提安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而她只是告诉他:“我要工作。”
她已经25岁了,必须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她希望他可以借钱给她,在巴黎开一家女帽店,她想要独立的经济与人格。
“可可,你是不是在开玩笑,难道我养不起你吗?”艾提安正在为去波城猎狐做准备,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君主般的威仪。
“不,艾提安,我是认真的,我并不想让你养活。你也肯定想不到,我已经在你的城堡里,拥有了第一批顾客……”香奈儿郑重地望着他。
的确如香奈儿所说,她已经在城堡里制作出了她的第一批帽子。她把那些在巴黎买的基本款女帽装饰一番后,赠送给来参加罗亚尔聚会的女人们,而她们都表示很喜爱。而且,当埃米莉安娜戴着香奈儿装饰过的缎带款女帽站在赛马会的看台上时,已经有超过一打的女人来悄悄打听,她那简约别致的帽子是源自哪一位时尚设计师之手。
但艾提安无法理解,他历经半生,阅女无数,那么多的女人,有人向他要过钱,有人向他要过珠宝,有人向他要过名分,有人向他要过宠爱,唯独没有人跟他说,我要工作。
艾提安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明显有些敷衍:“好了,可可,我敢说,等我们猎狐回来,你就会忘了这事……”末了,他还不忘提醒她,同时也是一种诱惑,“你也喜欢猎狐,不是吗?”
“是的。”她突然就感觉到了羞辱,但依然不甘示弱地扬起头骄傲地反击道,“但我更喜欢工作。”
“可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任性会让你付出代价。”
“世间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
“工作能为你带来什么呢?”不知为何,他生气了,声调骤然提高,又将一支猎枪狠狠摔在地上。
“一切。”
如果争吵是一场博弈,那么他们之间,并没有赢家。
他输了,输在用俗世之物激她诱她,而不是用慈悲之心爱她留她。输在一点点地将她推远而不自知,输在一点点地预感失去而自乱阵脚。
她同样输了。
输在她的心,感觉到了刺痛。爱情的表象终于被剥离,只有害怕受伤的人才会选择身披铠甲。
“山茶花,我灵魂的花朵,无香之花,自由而忧伤,洁白而孤傲……”那一天,他甚至没有发现,她的新帽子上多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而她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他们之间注定无法填补的隔阂,岁月漫长,人生苦短,他能给她锦衣玉食,现世安稳,但终是无法给她灵魂的珍爱和懂得。
为了钱去爱的女人,和因为爱获得财富,再创造出新的财富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