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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邀赞助:阅文集团)

青海湖爱情故事

文/彭超

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风动,在湖面上激起浅浅涟漪,一圈又一圈扩散,似乎只为追逐远处的夕阳。

接着,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细矿土混杂酥油的气息。在青海湖畔,那些饮水食盐的马匹最早觉察到异动,开始变得焦躁,在落日余晖中朝着湖畔草原的深处奔跑起来。身后,在风动的中心位置,开始卷起小小的龙卷风,不断拍打着碎石湖岸。风势越变越大,刮得岸边的青草簌簌作响。

在石乃亥镇附近的藏族村子里,嘎嘎白巴和他的小伙伴们抬头眺望着这奇观。在环湖路上,扎西多吉停下了那辆老掉牙的皮卡车,看着远处的湖面,嘴张得老大。在二郎剑那片据说曾有外星人降临的风景区,拿着单反拍摄的游客们早已忘记了夕阳,而是不断捕捉朝着岸边运动的双龙卷。

大风搅动了青海湖的平静,在湖面卷起半米高的浪头,之后由着那股劲头登上湖畔草原,在点缀着格桑花的草地上席卷出两道十几米宽的深痕,越过环湖公路,朝着海西镇和湖东种羊场之间的那片沙化地带而去。

就在那条公路不远处的扎西多吉感觉两条裤腿几乎要带着自己飞起来,他不得不坐回那辆老旧的皮卡中,感受车子在劲风中摇晃着,咯吱作响。几公里外,巨大的双龙卷朝着丘陵般起伏的沙漠而去,彼此愈发靠近。突然,两条龙卷碰撞在一起,紧缩成一条耀眼的白色细线,如同老式彩色电视关闭时的那道光,只一刹那,青海湖畔便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奇异的梦境。

耳畔是微弱的湖浪声,渐渐消弭在布满黑色颗粒的高原夜色中。月亮初升,为不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染上了一层淡白色。扎西多吉透过车窗久久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沙化地带,试图从中寻找一些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但终究只得发动车子,任由轰鸣的发动机打破夜色下的寂静,朝着百公里外的刚察县奔驰而去。

用不了几分钟,车子便经过了双龙卷留下的那道痕迹,如同势不可挡的野牛从青海湖中冒出,在湖畔草原刮出两条十几米宽的尾痕,横穿公路,直至这片百平方公里的沙化地带的深处。

止不住的好奇让扎西多吉停下了车,借着月光,朝这条道路的深处望去。就在被龙卷风削掉一半的沙丘的底部,距离环湖公路十几米的地方,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块黑色岩石,在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红色火点在这“黑色岩石”上忽上忽下——就像一个蹲在沙丘底部的人正抽着烟。扎西多吉摇下车窗,努力辨认着——的确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蹲在沙丘边缘,在那奇迹造成的痕迹上抽着烟。

就这样,他看到了双龙卷之后的第一个活人。当然,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他只是有点疑惑,于是大声朝那人招呼着。等那人扔掉香烟,踩着松软的沙地靠近时,扎西多吉看到了一个背包客,二十五岁上下,背着一只高过头顶的背包,穿着黑色冲锋衣,一脸倦怠。那人走近后,非常自然地扬起手说了句“扎西德勒”。

去哪儿?刚察。我能否搭上一段?没问题。

“但是朋友,你在这个地方干什么?还有刚才的……”扎西多吉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汉语词汇,只得诚恳地看着这个神秘的年轻旅人,“朋友,就是刚才的,你看见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年轻人说着,把硕大沉重的背包甩到了后排座位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一辆车,去见我的妻子和孩子。”

“妻子和孩子?”扎西皱了皱眉,这个在刚察县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藏族人此刻感到了一丝困惑,但欲言又止。

年轻人看着扎西发动车子,不准备做任何解释,因为对他而言,在扭曲的时空中等待得太久太久,久到如岩石般沉默,已丧失了所有倾诉的欲望。他望向公路右侧,那片广阔如海的静谧湖面让他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对此,他什么也不想说;至少在今夜,他什么也不想说。

车子发动起来,车头射出两道白光,在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扎西不闻世事的藏歌中,朝着刚察县飞驰而去。在那里,有朗玛厅和青稞酒,即使这神秘的背包客什么也不想说,但我们的酒和热情总会撬开他的嘴——扎西这样想着,瞥了眼副驾驶座上沉默的新朋友,歌声变得更加欢快了。

第一次遇见发生在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大地震之前。在尼泊尔,所有的古老建筑都不显高大和严肃,而是鲜活着,为生活和宗教的俗常所包围。那个清晨,他所见到的杜巴广场正是这个样子。

广场上满是鸽子,还夹杂着游客、似乎将此地当作公园闲逛的当地人、印度教徒、坐在千年佛殿的门廊下兜售水果和饰品的小贩、拍照收费的苦行僧……这里的一切看起来过于杂乱,但让人觉得亲切。

在哈努曼神庙前,他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中国女孩,短发,穿一件红色冲锋衣,正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发呆。不存在一见钟情——一如他曾经和头脑中的那个声音所谈论的那样——如果你没有完全了解一个人,又如何真正爱上对方?

当然,他的靠近与这些无关,只是长久的独自旅行让他觉得有点孤独罢了。

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在尼泊尔待了多久……简单攀谈后,他告诉她,他叫彭坦。

“彭坦?那个歌手的名字。”

“我可不懂音乐,不过我很喜欢《南方》。”

“《南方》?”

“彭坦的歌。你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邮票’,”女孩露出一丝微笑,“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他们又聊及了接下来的行程。在彭坦的头脑中,那个神秘的声音总是这样告诉他——如果在尼泊尔不去博卡拉体会滑翔伞、徒步ABC[1]的话,那将是巨大的遗憾。

这种“遗憾”对于“邮票”而言也一样,她也准备去ABC徒步。于是,当得知彼此的行程重合后,他们说好一起上路。

将整个博卡拉的景色尽收眼底,在滑翔伞上兴奋地尖叫。而徒步ABC则略微艰难,每天都行走在山腰小路和布满碎石的山谷间,不过沿途连绵的雪山让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们见到了最美丽的星空。当到达终点,终于卸下疲惫,看着落日余晖渐渐爬上远处的安纳布尔纳峰时,他们不自觉握紧了彼此的手。

“邮票”曾在一家上海外贸公司工作,辞职是因为那种固化的生活让她闷闷不乐。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从网络上错误地相信了诗和远方,以为这其中就蕴藏着某些人生真谛。

可人生真谛并没有藏在下一个车站、丽江的酒吧、西藏的寺庙中——这让她有些失望。于是,她决定将尼泊尔作为自己放纵人生的最后一站,然后她会回到上海,重复过去的人生轨迹,并从心底彻底承认,其实对任何人而言,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直到遇上彭坦。他们一起去博卡拉、徒步ABC、听另一个彭坦的歌、看世界上最美的星空,仿佛时间在这个国度要缓慢得多。当经历这些后,她才意识到曾经导致自己闷闷不乐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不是什么狗屁诗和远方,而是孤独,无论是独自旅行还是置身上海那种固化的生活中都一样。

当明白这些后,她也就能内心平和地和这个小她两岁的大男孩一块儿上路了。他们离开了尼泊尔,经亚东、日喀则、江孜重回拉萨。一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大家很快就能成为朋友,在青年旅舍的大厅里喝啤酒、聊聊天,第二天便告别——这仿佛是一段永远在告别的旅程,可彭坦想,这或许就是旅行的意义所在。

他们常常在大昭寺广场对面的茶馆喝茶,漫无目的地坐上一整个下午——人生中究竟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他们这样想,却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空虚,相反,他们觉得异常充实。

之后,在觉得拉萨的生活有些乏味时,他们背上背包,重回蔓延无尽的公路边,伸出了大拇指。两人走走停停,在六月末离开西藏,来到了青海。

他们本该由格尔木去敦煌,从那里经新疆去中亚。可在“邮票”看来,他们历经的藏区湖泊已经太多,纳木错、羊湖、玛旁雍错以及可可西里一带无数不知名的小湖泊,反而丝绸之路对此刻的他们来说有更大的吸引力。

旅行不就应该随性吗?“邮票”如是说。彭坦也觉得不无道理。可第二天,头脑中的那个声音再次浮起,引诱他往青海湖的方向而去。

彭坦一度怀疑这声音是他头脑中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如此精准,总是出现在每天正午一点到两点之间。

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在他即将大学毕业那年,他躺在凌乱的宿舍里胡思乱想毕业后的去向——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他父亲是一座三线城市的房地产开发商,虽说总是不断提醒儿子要规划好未来的人生,可从未让他在物质和未来规划上感受到任何压力。

头顶的吊扇呼呼旋转着,将他荡入了睡眠,载着他飘往某个异端世界——

像是一线峡谷,阴冷黑暗,中间有一条不见尽头的河流泛着微光;两边的悬崖触手可及,布满了奶酪般的孔洞。他闻到了某种铁的味道,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视线也更加清晰。

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他看到了某种奇怪的生物,像是被压缩成纸张般透明的莲花,漂浮在这无尽的河流之上,聚拢又四散,像某种神秘仪式所投向的淡白色影子。

随之,一个模糊的形象从头脑中浮现出来,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慢慢接近他,继而变成一种气息,他感到了混杂着细矿土和酥油味道的藏族寺庙、带一点涩涩甜味的尼泊尔杜巴广场,以及西北戈壁夏日尘土的味道……

这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不仅是透过窗户去看,还送来了深入骨髓的经验,这经验意味着一种真正的自由;当他通过一种天启般的声音和印象品尝过这种味道后,其余一切也就索然无味了。

此后的几天里,正午一点到两点之间,他都在渴望那状态再次光顾自己。总是从一个异端世界中开始,慢慢生出对于这幽闭的恐惧,恐惧而后消失,出现一种知觉,有时是一阵声音,有时又是一种印象,提示他:应该用最朴素的方法去看看这个世界。行动的欲望变得愈发强烈,正因如此,刚一毕业,他便选择成为一个背包客,用搭车的方式去游历世界了。

在拉萨,杜巴广场那涩涩的甜味变得尤为强烈起来,指引他来到尼泊尔,直至遇到“邮票”。

这似乎是早有预谋的,静下来时,他不禁会这样想。毕业前,他没有旅行的打算,却被头脑中兀自生出的某种状态带到了西藏,然后是尼泊尔。在那里,他又被提醒说清晨的杜巴广场值得去感受,于是,总是睡懒觉的彭坦再一次相信了这种感受,来到杜巴广场,看到了他的短发姑娘。

虽然多少也有过疑惑,但也是这“预谋”带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以及一种令人满足的生活方式。他没什么好抱怨的,甚至将其视作某种灵性的引导,一种藏在头脑里的未来。

“可我们为什么要去青海湖?”在做出决定的第二天,“邮票”问他。

因为头脑中那声音告诉他,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就像曾经的杜巴广场有什么在等待他一样。他不愿意错过,却很难和“邮票”说清头脑中那形而上的存在。

最终,他们决定沿109国道去青海。至于理由,他说,至少不应该错过藏地最独特的一面湖泊,茶卡盐湖。

经过都兰县时,车窗外掠过大片的茫茫戈壁,最后翻过旺尕秀垭口,时间正值日光最强烈的正午时分,在这辆由一位中年藏族司机所驾驶的皮卡后座上,“邮票”已在颠簸中入睡。

彭坦看着窗外,想象着青海湖到底有什么在等待他去发现,不自觉微闭上双眼,等待着那个状态出现。可这一次,他却发现,这种召唤就像一次次摁下甲烷用尽的打火机,可以感到一些电子激起的火花,却始终冒不出火焰。

尝试了十几分钟,他睁开眼,怅然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茫茫戈壁和间或出现的骆驼。

一块风化严重的广告牌上字迹依稀可辨——“欢迎来到青海湖”。

“欢迎来到青海湖!”一个声音说。

“大哥,你说什么?”彭坦探身问前排开车的藏族司机。

“什么说什么?”司机大哥用生硬的汉语回应道。

彭坦这才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来自皮卡车内,而是他的脑子里。

“欢迎来到青海湖,朋友。”这声音和过去每一次从头脑中浮现出的状态都不同。过去,那状态或许只属于某种知觉,从未如此清晰具体过。在这愈发清晰的感知中,他再次看到了一线峡谷、纸张般的莲花、奶酪式的崖壁、无尽的河流。

以及,屹立于河流中的一个切切实实的人影。微暗中,那人似乎正注视着他——这不由让彭坦慌张起来。

“朋友,放轻松。”

“你是谁?”

“和你注定有缘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跑到我脑子里来?”

“我没有跑到你脑子里,是佛祖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那人说。即使只是声音,但彭坦依旧能感觉到他的喜悦。“而且这种联系已经存在很久了。”

“这么说,你是……”

“对,那个一点到两点之间的老朋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活了过来?”

“因为这会儿你才接近青海湖。我所修炼的意识场是有限的,所以……”

“所以你就在我脑子里活了过来?你到底是谁?”彭坦问道。

车身突然一阵强烈颠簸,“邮票”醒了过来,揉着双眼寻找彭坦。

“我睡了多久?”她握住彭坦的手,那只手冰冷,“你还好吗?”

彭坦回过神来,看看身边对他如此重要的人,再看看前排驾驶台上的时间,刚好两点整。远处的茶卡盐湖在六月的阳光下显出了白得耀眼的轮廓。

茶卡盐湖是青藏高原上一粒白色的明珠,是由高原卤水所汇成的一片千年盐湖,厚厚的盐结晶层像白雪一样覆盖着湖水浅浅的底部,与这深不及脚踝的水面共同作用,形成一面反射天空容颜的镜子。

这是自然馈赠这片土地的奇观,也是青海一带主要的盐矿之一。历经一段盲目而疯狂的开发期后,大片的纯白盐床被挖掘,裸露出黑色的泥土层,如同茶卡盐湖的疮疤。随之兴起的还有旅游业,过度的商业开发对这千年盐湖造成了二次伤害。

而这正是茶卡镇的青旅老板告诫他们不要在这个游客高峰期前往茶卡盐湖的原因,“你们可以早晨或者夜里去,那时候几乎没有游客,夕阳和落日的风景也更漂亮。”

即使不了解这些,彭坦今天也没有心思去看那所谓的“风景区”,此时的他正因闯进脑子里的那个人而困惑。

“你还好吗?”坐在青旅大厅的沙发上,“邮票”问。

彭坦点点头,告诉她可能只是有点困。

“那就休息一下吧。”“邮票”站起来,说要去一趟镇子上的药店。

“不舒服吗?”

“大概吃了什么坏东西,肚子不舒服。”在拒绝彭坦提出的陪她一起去药店的建议后,“邮票”走出青旅大厅,行走在阳光明媚、空无一人的茶卡镇上,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遥远的八十年代。

买完药,回到青旅,彭坦已经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了。“邮票”坐下来,将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熟睡的彭坦身边。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却又让“邮票”疑惑,因为在看过医生,了解真实状况后,她越来越搞不懂幸福到底是什么了。

两人醒来时,天色微亮,空气冰凉,整座小镇有一种世界尽头般的空旷感。

快速吃过早饭,他们便离开了青年旅舍。从这里到茶卡盐湖还有三四公里,清晨没有车,不过也没有什么游客。

彭坦有些焦虑,生怕错过在湖边迎接日出的时刻,于是大步往前走,又不时停下来,催促远远落在后面的“邮票”。

“我的鞋子有些硌脚,我没法走得更快。”

彭坦看向“邮票”的鞋,在尼泊尔徒步ABC时,她就穿着这双登山鞋走在最前面。但在这个早晨,她穿着一双陪她走过几百公里的登山鞋,突然抱怨这鞋不合脚。

“你到底怎么了?”

“我的脚很难受,没法走快。”

“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说。”

“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邮票”看着有些焦急的彭坦,一下子恼怒起来。

“没什么。”彭坦突然意识到为这种事情争论是愚蠢的,于是,他继续疾步行走在越来越明亮的公路上,将“邮票”远远抛在身后,然后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她跟上来。

如此反复,初升的阳光已经照亮了远方的群山,将眼前那片盐湖建筑群完全点亮。头顶是一扫微暗的天空,飘着几缕松散的云丝——彭坦长叹一口气,卸下了心头赶路的焦急,坐到路肩上,等待太阳从眼前这片俗常的建筑群中渐渐升起。

“至少没有错过日出。”他对赶上来的“邮票”说。但眼前那片因旅游业而兴建的建筑物阻挡了视线,没法看到日出下的盐湖。

“对不起。”

“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说。”彭坦望着远山和连片建筑所层叠的光辉,“她们不高兴的时候,总是有一双‘鞋子’会倒霉。我妈就是这样。”

“我没有不高兴。”

此时,朝阳渐渐爬出了那片建筑群,强烈的阳光迎面而来,填充了空气中的每一丝缝隙。即使没有茶卡盐湖作为梦幻般的背景,这光芒依旧深深温暖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放松下来,两人静默地感受着,良久,“邮票”开口道:“我怀孕了。”

高原阳光愈发强烈地照耀着这个大男孩。他想让自己兴奋起来,就像电视剧里常会出现的场景——“我怀孕了!”女主角如是说,男主角随即眼露兴奋的光芒,欢乐地蹦跳,仿佛终于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可是,彭坦看到的却是一张幕布,盖住了他对自由生活的全部向往。怀孕意味着在路上的生活结束了,意味着自己必须承担起责任。他有些茫然——并非想逃避,只是太年轻,根本未做好准备罢了。

“真好。”他惨淡地笑了笑,挤出两个字。

“邮票”看着他的脸,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她手搭凉棚望向天空,与耀眼光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随之黯淡下去的眼神。

回到青年旅舍时,大厅里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用吉他弹李志的《天空之城》,一只猫爬上窗台,慵懒地躺在阳光下……彭坦感到困乏,在上午这最美好的一点时光中,他只想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以为你想聊点什么。”

“可我现在困了。”彭坦留下“邮票”,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面写满了背包客的留言,关于理想、爱情和远方,可没有一句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四周显得愈发安静起来,这让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陷入黏稠幽闭的泥潭。这时,一股清流汇了进来,冲刷着,形成一面湖泊,是青海湖,清亮的湖水使整颗心澄澈起来。

那声音从这澄澈中冒了出来,“欢迎来到青海湖,朋友。”

可青海湖到底有什么呢?

“来见见这个因果缘分中的人,一个从未谋面的老朋友。”

“为什么是我?”

“来青海湖,来这里,你就会知道。”那声音说,随之,便消弭在晦暗不明的意识之中。

其实,对于当时年轻的彭坦而言,他的不谙世事使他既应付不了女友的怀孕,也对这世界缺乏一种最基本的警惕心——许多年后,当他失去了一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他还会回忆起这些。但他从没有过假设自己智识成熟,就能逃离最后厄运的想法。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这神秘人更了解他,对方总有办法将他骗到青海湖边,夺走他的一切。

或许一切早已注定,从他步入杜巴广场遇到“邮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两人在正午时分离开茶卡镇,搭上了一辆电力系统的皮卡车,司机是两个汉族中年人,穿着沾满黑色油渍的工作服,一路上聊着工作中的人事,让“邮票”和彭坦很难插上嘴——他俩没有任何交流,彭坦只想赶到青海湖,见见那个神秘人,希望了解那所谓轮回的中心之地;而在内心深处,他则期望在那里能够解决自己面临的人生难题。

沿曲折陡峭的盘山公路而上,车子来到了海拔三千多米的橡皮山垭口。青海湖蓝色的一隅在远处露出了端倪,空中是厚重乌云,一片低沉阴郁;在他们身后,柴达木盆地的边缘地带依旧笼罩在高原灼人的阳光之中,在垭口下方画出一道光影分明的漫长界线,就仿佛两个互不触及的世界。

司机下车小解。彭坦也从后座爬下来,呼吸清冽的空气。微雨落在冲锋衣上,忽而有风,带着细矿土和酥油的气息,搅得垭口连绵的经幡簌簌作响。

彭坦一阵眩晕,被某种低重而阴郁的感受击中。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或许是有了孩子之后的未来生活,自由的人生将不复存在,内心只剩对往昔在路上生活的思念。一旁的司机方便完,从公路另一侧的斜坡下露出脑袋,挥着手,催促他上车。

他跳过横在公路与山坡之间的沟渠,来到皮卡车边。“邮票”立在车的另一侧,背着背包,手中提着他的那只,在高原寒风中将身体缩成一团。

前排驾驶座上的司机将一截手臂露出车窗外,指间夹着抽到一半的香烟,“喂,我说,四个人的油耗要大得多。你们得付两百块钱。”

“可上车前说好的是免费搭车。”彭坦有些气急。一直以来,他们都是以免费搭车的方式行过了藏区的大片土地。

“谢谢了,师傅。我们没钱。你们先走吧。我们再搭另外的车。”“邮票”说。

彭坦想了想,对“邮票”说两百块钱并不是问题,毕竟垭口实在太冷,而且很难搭到车。

“这不是钱的问题。”“邮票”硬邦邦地回答。

刚刚小解的司机坐回了副驾驶的位置,砰地关上车门,车子再次发动起来,丢下他俩,朝前开去,开了大约五十米,又停了下来。

“算了,看你们可怜,还是上车吧。不要钱!”副驾驶的中年人探出脑袋说。

“走吧,这里实在太冷了。”彭坦劝道。

“要走你一个人走,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邮票”这话让彭坦猝不及防地僵在了原地。皮卡司机摁了几声喇叭,见两人没有回应,便发动车子朝前开走了。

就像是两尊雕塑屹立在分割柴达木盆地和青海湖的垭口之上。风不断吹着,那股细矿土和酥油混杂的气味越来越强烈,让彭坦感到不安,但他却始终沉默着。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会被冻死在这个垭口——或许这样也好,不需要再去面对未来生活的纠结、和“邮票”之间因怀孕所导致的冷暴力,以及一种短暂却强烈的愤怒。

等他们再次搭上车,赶到青海湖边的黑马河乡时已是夜晚,天空黑云密布,依109国道而建的连片房屋和灯光远看如璀璨天河,置身其中时,却发觉此地杂乱而落魄,就像八十年代末的城乡接合部。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廉价旅馆住下,直到被睡眠淹没,都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彭坦醒来,不见“邮票”,房间仅余角落里一只他的背包和另一张被子折叠整齐的床。“邮票”带走了在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孩子和她那要命的自尊心——在彭坦看来,这自尊心既伤害了他,也反噬了“邮票”自己。

一个人退房,一个人背着背包行走在黑马河乡那东倒西歪的建筑间,一个人在川菜馆子里点菜,然后离开简陋的餐馆。太阳撕破云层,天空随之裂开一道道纯净的蓝色,在青海湖和湖畔草原上投下一片片光明、一片片阴影。可这梦幻般的景色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经历过那种彼此相伴的生活后,此时的孤独和空虚感尤为强烈。

“你到底在等什么?拿起手机给她打个电话,哪怕是发个信息。”头脑中的一个声音飘来飘去,另一个声音则提醒他,在这个清晨,可是她先抛弃了他。

“我并没有觉得怀孕有什么错。我只是……好吧,我承认自己自私,不愿告别这种自由的生活。”彭坦默默想着。之后离开旅馆,来到青海湖边,站了好一会儿。

“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吗?”坐在草原上,他终究还是给“邮票”发了信息。

“你并不在乎。”几分钟后,“邮票”回了信息。

“我他妈的没有不在乎!”

嘴上说着“没有”,可彭坦知道自己当然表现得很冷漠,怀孕的消息让他猝不及防,还有头脑中那个声音、那个神秘人。可这冷漠并不等同于漠不关心——他本该如此解释的,可该死的自尊心阻止他这么回复,他只是简单敲下:“你现在在哪里?”

“大家都安静一下吧。”过了许久,“邮票”才回复信息。

彭坦恼怒地将手机扔开,躺在草地上,想着心事,渐渐睡了过去。醒来时,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看看手机,只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忽然间,他很想家,更想“邮票”——恼怒消失了,感伤的回忆伴着自责慢慢弥漫开来。

他决定给“邮票”打个电话。向她承认是自己不对又能怎样呢?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可这时,头脑中的神秘人再次出现。这回,那人在头脑中的感觉尤为强烈。他能感觉到对方深深的孤独,甚至能感觉到他就在湖的那一侧。

“朋友,欢迎来到青海湖。”

“你现在在哪儿?”

“沿着109国道,一直向东,过湖东种羊场,在那片沙化地带就能找到我。”

“沙化地带?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修行,在佛祖创造轮回的中心之地修行。”神秘人在他头脑中倾诉。彭坦没有回应,感到有些失魂落魄,但神秘人丝毫不在意这些,用他那冷静的节奏讲述了关于中心之地的传说。

这传说记载在塔尔寺偏殿的佛教经典中,经典皆由特殊的矿物质写就,写在狭长的羊皮纸上,因而历经千年,依旧能够抵御时光的侵蚀。

一切起于公元662年前后,也就是唐肃宗二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的第二十二年。

那时吐谷浑人统治祁连山和黄河上游谷地的大片地区,这其中便包括水草肥美的青海湖一代,并在距离如今青海湖畔石乃亥镇七点五公里处建立了自己的都城,铁卜加。

夹在盛唐和日益强大的吐蕃之间并不容易,多年来,通过与汉藏政权的联姻、地缘政治的平衡运作,吐谷浑人一直能够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放牧、驯马。

引发公元663年那场灭国之祸的,是一场陡然降于青海湖畔的天火。这天火坠落于如今的金银滩草原和湖东种羊场之间的一片区域,造成了面积达上百平方公里的沙化地带,即使历经千年,那里依旧寸草不生。藏民族相信,这天火由佛陀与藏地原始魔王大战所致。一切都与佛陀微妙的力量有关。因而在公元663年,吐蕃的军队不顾与唐王朝之间的地缘政治平衡,攻陷吐谷浑,是为佛陀坠落的圣迹不落入外族人手中。

“他们找到了什么?”彭坦不禁问道。

“有人在此参悟轮回,得证因果。但佛陀的圣迹是什么,我无法言说。”

“那你看到或感悟到了吗?”

“朋友,如今我就身处佛陀圣迹的中心地带。否则我怎么能以这种方式与你交流呢?”

彭坦对神秘人所言的传说没有怀疑,只是疑惑于佛教、圣迹、从未接触过的藏地传说——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能来到我这里,你就会明白。”

“我不确定……”

“来见见我。相信我,佛陀的力量会让你的心确定下来。”

回旅馆简单收拾一番后,彭坦来到公路边,伸出大拇指,准备好前往位于青海湖东侧的那片沙化地带了。

“但是我的朋友,你必须搭乘佛教徒的车来才算是真正来到这里。”神秘人告诫说。

“可我又怎么能知道他们是否有信仰呢?”

“在藏区,几乎每一个藏民都有信仰。”

这是最好的季节,气候适宜,草原绿而鲜明,连片的高原油菜花与宝蓝色的湖水相互映衬,勾勒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朴素之美。很多游客和骑行者来到这里,位于青海湖边的109国道上满是如水流般的骑行队伍和挂着各地牌照的私家车。

一辆青A牌照的老款捷达开来,司机是个中年藏族人,副驾驶坐着的老妪微闭双眼,转着手中的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

彭坦坐这辆车来到了151基地,之后在国道上感受着微风和阳光,一边行走,一边等待又一辆由信仰之人所驾驶的车朝他开来。他耐心地走着,判断身后驶来的车辆,只对特定牌照的车子伸出大拇指。走过一个又一个公里桩,体内那因“邮票”离开而抽丝剥茧的幻痛似乎也好了许多,他想再给“邮票”发个信息,但又提醒自己:还有不到一百公里就能见到那个神秘人,了解他所说的宗教力量,这之后再联系也不迟。

太阳渐渐落山,一辆藏A牌照的车停在了他身旁,车内弥漫着一股细矿土和酥油混杂的气息,司机是个藏族老人,脸膛黝黑发亮,穿着传统的藏族服装。

去哪儿?

湖东种羊厂。

藏族老人挥挥手,让他上车。老人掌握的汉语词汇不多,在一番吃力的交流后,车内陷入了安静。彭坦看向车窗外,车子已经驰过了沿青海湖边的109国道,拐入环湖东路。开了不到一公里,藏族老人将车停到路边,轻嗅自湖面飘来的气息,突然变得警觉起来。

老人抽出别在腰侧的转经筒,面朝广阔如海的湖面和渐渐西沉的太阳,眯缝着眼,开始转动经幡,口中呢喃起八字真言。

空气中有什么开始嗞嗞作响。不足一公里外,湖面毫无征兆地荡起了微波,冲刷着水草肥美的湖岸,传来阵阵轻碎浪涛声,渐渐地,浪涛声被急促的青草簌簌声盖过。透过车窗,彭坦看到了沿着弯曲湖岸卷起的龙卷风,半米来高,如同巨大的白色狼牙优雅地旋转着,过膝的草地为之倾荡。

那老者在劲风的作用下摇晃着身体,眼神虔诚,口中呢喃的八字真言不时被风声所盖过。

突然,两段龙卷风接触在一起,闪起一条分外耀眼的白光,又瞬间不见,只一刹那,便结束了所有喧嚣。湖面恢复了宁静,老者将转经筒插在腰侧,朝那神秘龙卷消失的方向磕起了长头,尔后拍拍身上的草屑,回到车里,整个人平静得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车子奔驰在神秘的夕阳下时,彭坦问老人方才所见是什么。老人对他的问题似懂非懂,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指向天空、青海湖,又指指自己,说着彭坦听不懂的藏语。

从湖东种羊场附近可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荒芜沙丘——就像是草原上的一块疮疤,在夕阳下呈落寞的金色,蔓延至不见尽头的远方。这里就是神秘人所言之地——一千多年前,因佛陀与魔王大战,天火骤降,改变了青海湖东侧一隅的地貌。神秘人声称自己在此地修行,可透过车窗望出去,这片百平方公里的沙化地带上荒无人烟。

在一条通往湖畔草原的泥土路口,彭坦下了车,双手合十朝这位老人告别,然后朝着荒芜沙漠的深处走去。

会遇到什么?又该去哪里寻找?他不知道。可一种强烈的感觉却在心头涌起,似是好奇心,却又被某种分外熟悉但模糊的东西所吸引。这时,身后的藏族老者叫住了他,大步追上,指指空无一物的沙漠,又摊开双臂,接着将手拍在他的肩上,继而摇摇头。

他很肯定,这是老者的告诫,告诫他不要深入这片沙漠。但此时已没什么能阻止他走下去。他再次双手合十,告别了老人,越过路肩,踩进了松软的沙地。

本以为能看到一片古老的寺院或者某种莲花似的修行之地,可翻过一座沙丘之后还是另一座。回头望去,是一线连贯的脚印。夕阳笼罩着一切,静默如谜。

“朋友,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喃喃自语道,近乎着魔般不愿停下脚步,费力翻过一个又一个松软的沙丘,可除了金色的沙子,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停下来,试图同过去一样,建立起与那位神秘人的联系。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昭示和指引后,这回那声音却无法在头脑中响起。

卸下背包,彭坦坐在一座沙丘的顶部,怅惘望着远处,夕阳、青海湖、金色的天空……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人,一直都不过是我脑子里分裂出的另外一个人格而已,随着和‘邮票’关系的紧张,这个人格也就愈发具体鲜活。或许一切只是因为我希望有所依赖罢了。”他摇着头,感到了失落。

天空中传来一声似鹰啸的长鸣,划破了寂静。他抬起头。没有飞鸟,唯有一小片似热气笼罩所造成的模糊,只一眨眼便四散了。

天空再次清晰起来,空无一物。失落更深了,他低下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以至于迫切地想要寻求一点依赖。他决定放下毫无意义的自尊,拿出了电话。

“你在哪儿?”完全不抱希望,可等了几分钟后,新信息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对你重要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不想失去你。”

“我不接受道歉。”

“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从未要求你怎样,你有你的自由。”

“可没有你的自由毫无意义。”他回道。等待着“邮票”原谅自己。几分钟的时间就像几个世纪那么长,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再也收不到“邮票”的回信。

手机亮了起来。

“你这个王八蛋!你知道这一切多不容易吗?”“邮票”回道。他猜她可能在哭泣。

“对不起。”

“我不会原谅你的。除非……”

“除非什么?”

“混蛋,除非你回到我身边!”

那一刻,因失去所爱造成的空虚和失落顿时荡然无存,他意识到自己对待爱情的态度是多么幼稚。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非得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分开,再尝过分离的巨大痛苦后,才意识到彼此的珍贵?

“除非你回到我身边”——他反复品味这句话,差点儿流下泪来。

彭坦站起身,背上背包,是时候把这该死的神秘人和他扯淡的因果缘分都抛在脑后了,可又发现还不知道“邮票”此刻在哪里。

“我在刚察县。车站旁的小旅馆里,等待一辆发往内地的火车。”“邮票”回道。

“等着我好吗?”

“我一直在等你。”

彭坦收起手机,眺望远方,寻找来时的路。即使已深入由无数沙丘组成的迷宫中,但在夕阳之下,一串串脚印依旧历历在目。

他不会迷路,终将沿着来时的脚印回到环湖东路,搭上所见的任何一辆车,赶往刚察县——这让他踏实下来,最后一次远眺荒漠尽头已呈淡金色的青海湖面,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酥油和细矿土的气息,伴着空气中的滋滋作响声。

湖面上,那龙卷风再次无端地冒了出来,起初只有一个,接着另一个,逐渐壮大,几乎与金色的天空相接,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卷上湖岸,卷入沙漠,朝着彭坦所在的位置呼啸而来。

他想逃走,却发现自己已被呼啸的双龙卷束缚,根本动弹不得……

在扎西多吉那辆老掉牙的皮卡车上,神秘人最后一次回望了静默如谜的沙化地带,感到既松弛又愧疚——松弛于自己终于逃离了那个鬼地方,愧疚于欺骗了一个人。彭坦将代替他去经受那生不如死的漫长痛苦。

他知道此刻彭坦正陷入那诡异、幽暗的空间中。在那里,他将看到两面布满蜂巢般孔洞的黑色墙壁,夹缝出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河流中淌着不及脚踝的黏稠液体。

当踩在这液体中时,记忆、印象、金属味道、旋转的时空、死亡都会随之窜入他的头脑。尚未弄清这些,整个空间便会开始振动、分裂,逐渐变成更不稳定的原子状态——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如此,只有在正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时空线方能吸收足够的能量,暂时维系一种空间的稳定状态。

在那转瞬即逝的稳定状态中,彭坦厘清由这条无尽河流所传导给他的混乱感受要花上很多年,并洞见公元663年的那场天火坠落。那场火与佛陀和藏地原始魔王无关,而是一艘能量块泄露的超时空飞船——那些如莲花影子般漂浮在河面上的系外生命甚至不及反应,便在这超时空故障中被打回了原子状态——这艘飞船天火般骤降于高原天空,又凝成一条时空线,无从寻觅。

因缺少足够的能量,它无法逃离这时空的夹缝——神秘人很久之后意识到这一点,认定死亡是唯一的解脱。可他没法在这里死去,无论以何种方式自杀,原子的分解和重组都会让他恢复原样。

就这样屹立在这幽暗、无意义又永恒的空间中,内心所要承受的孤独与空虚是任何人都无法理会的。正是在这至深的阴暗感受的驱使下,他寻找到了与时空线外广袤世界的唯一联系——彭坦。

所有的重复都不是巧合,神秘人知道这一点,就像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所有经历一样。于是他照这经历按图索骥、布下陷阱,保持足够的耐心,在超时空飞船跃动的强烈节点上,欺骗彭坦来到这沙化地带的中心——一个人交换另一个,简单的能量守恒原则。

此时,坐在扎西多吉的皮卡车里,神秘人再次回望了那已无迹可寻的时间线。他知道在这次最为剧烈的跃动之后,超时空飞船将以彭坦为坐标,返回到二十年前,如此重复,不会改变。

唯一改变的是神秘人,此刻,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孤独与空虚之后,即使听不懂扎西多吉在唱什么,但每一个藏语词汇都飘进意识中,触动了他僵硬太久的情感神经,让他想要流泪。

扎西多吉看着身边如谜一般的背包客,停止了歌唱,带着欢快的劲头自我介绍道:“朋友,我叫扎西多吉。你叫什么?”

他愣在那里,良久,才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彭坦。”而后扭头看向车窗外。

多年前,也是在这里,时空线中的另一个彭坦以同样的方式引导他与“邮票”相遇,欺骗他来到这里,夺走一切。同样的皮卡车,同样叫扎西多吉的司机,同样听着触动心灵的歌声,带着那再也无法消除的愧疚之心,奔向爱情,自私的爱情。

对于这个彭坦而言,这是漫长煎熬的结束;自然,对于另一个彭坦来说,这只是痛苦的开始。这一切就像一个以对“邮票”的爱驱动的莫比乌斯环,除非时空崩坏,否则永远不会有尽头。

皮卡车内,彭坦放弃了这无意义的回望,转过头来,正视着前挡风玻璃外。

高原的夜晚,月色笼罩,寒冷温柔。

【责任编辑:陈雪媛】

【文心挑珑·ArmstrongNeros(百度贴吧)】第5期SFW刊登了江波《机器之门》的精彩片段,还没看整本书,所以只能借助这些片段来写写读后感。《机器之门》与《银河之心》系列类似,但背景换成了地球,还是战争题材,仿若是续集一般的血统,读来依然有浮出纸面的热血。如果说世上真的存在“硬科幻”,恐怕这就是了。

【幻迷发言·Ginkgo(知乎)】很喜欢2015年第8期《科幻世界》上夏笳的《中国百科全书(4)巴别乱》。这篇小说严格说来算不上真正的科幻小说,它所探讨的是语言交流的问题,而我之所以极其喜欢这篇小说,更多的是喜欢其中的那些温情和希望。推荐一下夏笳的《中国百科全书》系列,每一篇都特别好。

【幻迷发言·微博的甲虫(新浪微博)】最喜欢海因莱因的小说是《星船伞兵》。从科幻创意上讲,可以说是天才性地首创了虫族这样一种外星生命形式,对后来的SF甚至《星际争霸》都不无影响;从作品内涵上讲,海因莱因对社会结构、法律等都有启发性的思考和呈现;难得的是,这部小说还给人一种难得的阅读爽快感,作为类型文学和通俗文学非常称职。

【幻迷发言·Soiya_一天到晚葛优摊的鱼(知乎)】想起来《玩家1号》还是我高中时候看的,那时候译文版每个月出一本,比正刊稍贵一些,然而这样也是买不起的,只有一周不吃早饭,才能凑齐买书的钱。我当时竟然就这样蚂蚁搬家似的看完了《玩家1号》。《头号玩家》大火,我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就像当时《安德的游戏》翻拍后大火、《三体》爆红一样……

【幻迷发言·予歌(知乎)】在我看来,大刘对于人性的善与恶有独到的见解,并不是一味抨击或歌颂,他的小说里没有纯粹的善与恶,我觉得在他看来,正是因为善与恶的交织,才使人类不断发展。同时,他崇尚自由、平等,比如《天使时代》。他是一个硬科幻作家,《三体》花了很多笔墨去写理论,但在他所有小说之下,是无限的人文关怀。

【幻迷荐书·韬子@Tower(豆瓣)】《6号泵》是一本能量密度极高的科幻小说集,这本小说集是对保罗·巴奇加卢皮出道初期创作非常好的一个总结,干净凌厉的故事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叙事风格,一如《发条女孩》的考究质地且制作精良。推荐。

【幻迷评书·1234(豆瓣)】《萤女》是难得一见的植物科幻,虽然掺杂了一些近乎灵异的与科幻背道而驰的设定,但通过作者的文字反而更能衬托出其想要表达的对于森林网络与生命演变的探讨和感悟,结合时下最热门的针对环保的争论,可以说不管从剧情节奏还是思想内涵来看,都是极富表现力的作品。

【解疑释惑·太空漫游指南(百度贴吧)】译文版2月刊的《芳园水畔》有个地方我没读懂:153页说女主是黑眼睛,可159页怎么变成女主是深棕色眼睛、男主是黑眼睛了?查了英文原文,确认不是翻译错误。各位怎么解读?

【romanus22(百度贴吧)】翻译没问题,亚洲人的眼睛常被称为黑色,其实就是深棕色,头发同理。

【幻迷发言·九十(知乎)】#对你影响最大的科幻小说是哪几部?#《基地》三部曲是促使我学习经济学的动力之一。这部作品第一次使我理解社会不完全是理性的,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推动人类的进步。只要人的自私基因不变,社会必然会以某种形态演进。这部作品也促使我喜欢上了历史,当我看到古埃及、古赫梯、古阿卡迪文明之间的交流像极了中世纪欧洲各国,更加感慨人类文明的可预测性和《基地》的远见。

【幻迷发言·Cittie(知乎)】#对你影响最大的科幻小说是哪几部?#对我影响很大的应该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和《神秘岛》,初中时,学习图书馆里有两套全集,我和另一个哥们儿借了好多次,基本上每一部都读了不止一遍。那时开始,科幻就是我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了。

【幻迷发言·lity(知乎)】小时候看过两本科幻小说。一本叫《着火的蓝月亮》;还有一本忘了名字,讲一个小男孩穿越到恐龙灭亡的时代,然后碰到了一个也穿越到那里的科学家,最后科学家记录完恐龙灭亡的原因后把小男孩救回现代。那是我第一次看科幻小说,之后也看得不多,所以说到科幻小说就会想起这两本。

献给智人的花束

文/顾馨媛

物种的存亡系在我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感到腿软。我眼前的房间宽大敞亮,更显得我渺小无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嗅觉麻木的气味,大约是某种消毒剂。水管工们对这类味道更熟悉,他们总是得钻进最污浊的地方,回来时都得全身消毒,大家管他们叫“干脏活的”。我造访的倒多是干净整洁的建筑,图书馆、办公楼、实验室。每栋建筑都自有独特的气味,由各种各样的气味交杂混合而成。通常很难防住浓烈气味的突然袭击。也有一些气味太甜美了,有时难免分散我的注意力。除了消毒剂的味道,这房间里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香气,那是一种与人的皮肤发生过相互作用、而后挥发到空气中的香气,里头有各色我说不上名字的成分,令我觉得好像是在饮一杯鸡尾酒。说起来,自从我们有了自己的酒吧,就再没听说有哪个傻瓜因为扎啤那点儿酒精溺毙了。

是的,当时我确实有那么一会儿走神了。不过我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宽大的桌子将我遮得严严实实。从我藏身的桌子底下,我能远远地看见那道牢牢锁着的透明双开门,透过那道门,我还能看见里面那些保管设备。

这间守备森严的保管库,外人根本就进不来,但我就能进来。

我晃了晃脑袋,将心思集中到我此行的目的上。进到那扇门后面……找到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胶囊……解除警报……带着胶囊离开保管库……去约定的起飞地点。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

条目:智人

在太阳系所在的宇宙形成约138亿年、在太阳系内行星地球形成约46亿年后,在地球上最活跃的智慧物种之一。种群规模峰值达85亿。据信现已灭绝。

——《泛宇星盟大百科全书简编版(第四版)》

计划摘要

超智计划最先由████向█████提起。█████指示██████向数名具有安全资质的专家征求了意见。所有专家均认为人类并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但同时大多数专家相信此类计划无可避免。实施这项计划的初衷定位为██████████████,计划起初由███主持,后由██████接管。为实施该计划,一共设置了两间专门实验室,分别位于████和███,实验室经费拨出项参阅附录II-4(馆注:附录II-4佚失)。……本报告书自第二部分起均由位于████的实验室负责撰写。

……████实验室承担涉小型动物的所有实验。第一阶段实验选C57BL/6N、BALB/C、DBA/2J三种实验小鼠。对实验小鼠的基因操作系基于█████博士的基因表达理论,█████博士的基因表达理论摘要见本报告书第一部分第二节。由██████组织的伦理委员会将会对小鼠实验的结果进行全面评估,伦理委员会主要由相关领域具有安全资质的专业人士组成。伦理委员会完成评估后,由██████负责组织可信的非专业人士委员会进行二次评估,评估结论将决定计划能否、应否进入第二阶段。……

……然而,小鼠实验的真实目的仅限于能够接触本报告书全本的人知晓,所有具有相应权限之人均应根据其所属和职能签署专项保密协议。████实验室总负责人███████及███实验室总负责人██随██████的超智计划负责人█████在本报告书摘要文末签署保密条款、并对各自实验室的保密工作负责。……

——智人超智计划报告书,地球史料馆藏

第63日

一致同意:视力重编。确保小鼠对外部环境的解码方式更接近人类。目的:更全面地掌握小鼠的智能变化。测试方案:未经视力重编的小鼠,获视力重编的小鼠(三种重编方式),其他条件保持不变。需设计前所未有的实验。

第90日

多数同意:寿命重编。反对意见:偏离计划的初衷。赞同意见:小鼠在适当的时候均会得到妥善处置,应当合理利用实验机会。方案:需保留符合条件的小鼠,至自然死亡。

第487日

视力重编第一组汇报实验结果。

第522日

视力重编第二组汇报实验结果。

因尚未明了的原因,视力重编第三组的小鼠不能应对外部环境。

第841日

按两种视力重编方式分组后经寿命重编的小鼠存活情况统计。

第1253日

经寿命重编的小鼠存活情况统计。一致同意:在后续实验中,采用按二号方式重编视力、并且经寿命重编的小鼠。多数同意:后续实验的全套编码方案。

——智人超智计划,小型动物实验室日志

对于这个计划,我从一开始就感到犹豫不决。完美的人好似自然界中找不到的无缺圆,独善不如共智。计划所允许和支持的实验或许真能令人类变得更聪明,可是我看不出计划是否能令我们变得更好。博士本人聪明过人,他当然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我也能理解他对突破智力极限的深层渴望,但实验所得的一切结果最终会为何人以什么方式利用,就很难说了。虽然如此,我又感到阻止计划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走向。假如我们不去知道某些知识,我们就更能自保,这样的说法无疑是不可靠的。我因此感到有必要加入计划,至少我能知道事情怎么样了。

……

实验室的硬设施和软环境都好得吓人。对于视力重编和寿命重编的讨论,显示出团队的专业和高效。如果这间实验室都不能成就计划,那就没有哪儿能成事了。

我不禁开始想象我们可能造就的生物——外表看起来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具有我们自身无法企及的智力,而且在同等条件下活得更长久。如果我们终究无法领会他们——我们——他们的视角,那我们怎样预测他们会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呢?

……

如果他们更聪明,他们是不是就会像我们中的一些人一样,拒绝以没有道德可言的自然规律来指导自身行事?这里面缺少必然性。

——智人超智计划,小型动物实验室研究员S.麦奎因的日记

我随身带着一只很小的袋子,任何人要是撞见我,都会觉得讶异。但我事先摸清了情况,那天是个公众节日,保管库的人大都在地上二层聚会,这就好办多了。我稳了稳呼吸,轻巧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过房间。我跟前就是透明双开门了。

一瞄门边上那些装置就猜得出,进门需要全副密码和生物验证,我却不想费那些事。我从随身袋子掏出切割棒,按了几个按键设置半径,将切割棒贴到双开门的一角,很快我就打好了一个洞,一点儿声息都没出。门肯定是用特殊材料做的,一般工具根本破不开,从洞的侧面看,可能有二十毫米厚,只能说斯黛西造的东西太好用了。

我开的洞刚好够我钻过去。我想起老斯图亚特,从前他可是我们中间最灵巧的,但现在就算开个两倍大的洞,他都不可能过得去。我听说,自从他失去了子子,他就把厨房当成了温柔乡。他从来不喜欢酒吧。

是的,当时我确实有那么一会儿走神了。不过这一点儿也不碍事,我们的走神是万千思绪电光石火。

保管基因胶囊的设备近在咫尺。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

第2141日

首批超智小鼠通过初步验收。

第2283日

健康状况稳定。在各种传统迷宫实验中表现“远超预期”。品系之间几乎不存在差别。

一致同意:立即开展专为计划而设计的各项智能实验。

第2794日

“我们需要更多的想象力来把握超智小鼠的智能”。

讨论:首批寿命重编小鼠在第7年初现衰老死亡,须确定后续实验中的必要处置方案。

第3156日

(至第3176日空白)

——小型动物实验室日志

实验室陷入难堪的局面。我们之中肯定没有谁预想到今日的状况,但真正令我吃惊的不是我们面临的问题,而是我们竟然会为此产生严重分歧。我简直不敢相信博士会搬出那样一套说辞。我倒愿意认为,博士为这个计划付出了太多,一时无法接受实验必须中断的事实。

尽管那些实验鼠无法用言语与我们对话,但它们以复杂的集体行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它们不想干了。或许它们最初的那些静坐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或许它们拿我们给它们重编的豚鼠似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隔着笼子四处张望也仅仅是因为它们对全新的世界感到好奇,但当它们开始以显然并非随机的方式逆实验目的而为时,难道我们竟然应该假设它们只是处在青春期?

即便我们归根结底无法确定它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实验总之是不可能继续进行了。

……

迄今为止,所有实验确实无伤无痛,非但没有致残致损,反而令实验鼠获得了某种我们无法估量的飞跃。这令我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可以接受的。

“动物实验的伦理规制只涉及有关致伤致痛的原则,从来没有原则规定当动物说‘不’时必须停止实验,而且它们根本不是在说‘不’,它们只是需要一点儿训练。”——我想博士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

至少得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小型动物实验室研究员S.麦奎因的日记

第3177日

一致同意:尝试让超智小鼠学习人类语言。

——小型动物实验室日志

现在实验鼠开始让我们中的一些人感到惊惶了。它们只用了几个月,就能利用平板电脑拼出“No more,please”。博士看到这句话时张了张嘴巴,但什么也没说。实验鼠留下的第二句话是“我们学了是为和你们沟通”,第三句话是“我们不想再待在笼子里”。它们在第二句话中使用了动词过去式,在第三句话中表达了意愿,而且两句话都使用了“我们”。

我意识到我们——实验室的所有人,我们人类——撞上了某种奇特状况。博士说“从来没有原则规定当动物说‘不’时必须停止实验”。然而,我们没有预先设置此类原则,当然是因为我们从未预计动物有说“不”的可能。人类志愿者总是可以在实验中途说“不”退出实验,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同样的原则推及超智小鼠。

不过,这些实验鼠不仅要求退出实验,而且不想再待在笼子里。看起来这会与实验的保密条款相冲突,我猜测实验室会陷入更严重的分裂。

——小型动物实验室研究员S.麦奎因的日记

条目:基因胶囊

智人的重要智慧成果之一。采用“一种二翼”方式存储生命信息,即,将一个物种的基因蓝图和基因样本分别存储在两个成对的胶囊之中。其中,基因蓝图记载所涉物种的全套基因编码及反应过程;基因样本基于数学模型,经济地保存尽可能多样的样本,可用于快速恢复种群。至智人文明毁灭之前,基因胶囊被视为人类共守的地球自然档案,覆盖数百个物种的二翼完整信息、数千个物种的单翼样本信息,另有待完善二翼、待完善单翼信息各数百份。

——《泛宇星盟大百科全书全编版(第二版)》

已知的事实是,在实验室运行第3512日的早晨,当班的实验动物管理员J.昆托斯发现所有的超智小鼠都“不见了”。失踪的不同品系超智小鼠共计79只。

保存超智小鼠的实验动物笼目视并未遭受暴力破坏,外部技术小组正在对动物笼进行进一步检测,以期找到可能存在的痕迹。实验室后勤组组长P.马克西莫维奇表示,实验室在大约四年前对动物笼具升级换代,目前的动物笼具是由埃佛斯实验设备公司供应的最新产品,具有抗冲击、抗腐蚀、抗智能系统入侵等特点。

值得注意的是,第3511日实验室监控录像全部灭失。实验室安保组组长L.X.陈对此感到“十分吃惊”。围绕监控录像的调查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在调查小组的询问中,实验室大部分人员就此事的细节表示“不知道”“不清楚”“想象不出”。但副研究员S.李称,实验室此前正在讨论对超智小鼠的处置方案,且分歧明显。据S.李说,一部分实验人员认为应“保存”小鼠至其自然死亡,但这部分实验人员所执理由不尽一致。一种意见说不能将超智小鼠放入自然环境,原因是实验室保密条款禁绝这一可能性;另一种意见说不能将超智小鼠放入自然环境,原因是无法预测超智小鼠对人类及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影响。少数实验人员提到应将小鼠“保存”在更接近其自然生存环境的设施中,相应的反对意见认为超智小鼠的“自然生存环境”不同于小鼠的“自然生存环境”。其余实验人员或者主张应当按智能水平将小鼠视作超人类的物种,或者暗示无论小鼠具有什么水平的智能,其合理的集体表达显示人类根本无权就这样替超智小鼠决定有涉小鼠自身重大关切的事务。S.李向调查小组提供了持前述最后两种意见的实验人员姓名。

实验带头人吴博士称病,但在其住所接受了询问。吴博士显得十分憔悴,对调查人员喋喋不休地讲述其对自身职业生涯的担忧,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智人超智计划,小型动物实验室超智小鼠失踪事件调查报告,一手简报摘录。

里面很冷,起初我能感到我的牙齿在轻轻打战。借力跳上高高的台面,我环顾着保管室。房间里除了嵌在墙面里的计算机,就是一个嵌入地面的保管柜,柜子体积不大,有一面是透明的。从透明的那一面可以看到存放基因胶囊的透明盒子。

我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我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副攀缘爪、一根冻结棒、一副极目镜。攀缘爪可以让我在光滑的表面活动,冻结棒可以冻结大部分安全装置,极目镜能让我看清或许存在的红外线。我爷爷说他爷爷当年能活着都是靠的智人的厨房,我爷爷还说后来他都是靠的智人的知识,而我说我们现在青出于蓝了。

我回避了所有安全装置,攀在保管柜上,再次掏出切割棒。连续在透明材质上打了三个洞,胶囊盒触手可及。

这时我听到了人声——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迅速冻结了与胶囊盒相连的最后一道安全探测头,取下胶囊盒,塞进嘴里。我们很羡慕袋鼠的随身口袋,但我们最终放弃了让下一代身上长一个口袋的念头——尽管当时完全做得到。我们更希望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而且大家仍在辩论生物操作究竟是否有损尊严。斯黛西造了安在嘴里的小口袋,隔体温、防唾液渗漏、佩戴舒适、卸除便捷,唯一的缺点就是戴着口袋不能饮水进食。胶囊盒在口袋里面,我放心得很。

但我不能接着取下一个盒子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已经来到了玻璃门前,是一男一女。保管柜黑漆漆的,而我通体白色。尽管我不确定我在智人眼中是什么样子,我却知道智人所说的“白色”与我身体的颜色相一致,“黑色”与保管柜的颜色相一致,而白色和黑色在智人眼中对比强烈。因此虽然我很小,依然很可能被目击。我不得不闪出保管柜,钻到角落观察情况。

事情有点儿麻烦。两人显然并不是要取什么东西,而是从派对溜出来聊天谈情的——这间房间确实最不可能受打扰。他们处的位置不巧,男的斜靠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女的背对着玻璃门,他的视线随时可能掠过她的肩头,瞥见玻璃门内的动静。

派对结束的时间不可预测,是否还会有人造访也不可预测,而我不能长久地待下去,毕竟玻璃门上有我打的洞,我待得越久,被发现的可能性越大,并且我还得赶飞船,飞船是不会等我的。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

条目:智鼠

据信源于太阳系内行星地球的智慧物种。外表与普通小鼠无异,仅眼睛稍大。行踪隐秘,当前下落不明。

——《泛宇星盟大百科全书简编版(第四版)》

“智鼠”这一自称的缘起,可以回溯到智鼠史历十年。第一代智鼠——即从实验室出逃的那一批,业已步入垂垂暮年。他们带领他们的子嗣在地球站稳了脚跟,逐步摆脱了对智人厨房的依赖,能够做到食粮自给自足、结余充分、对自然条件的依存度很低;同时,他们按小群体分群而居,居有定所,各群体之间联系紧密。此外,他们对智人知识与技术产物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这主要是因为第一代智鼠从未放弃追索自身的来源,因而即使在最困难无助的时期也靠群体之力保留着研习智人文明的传统。最后,他们有必要将自身与普通小鼠区分开来。智人将自身命名为Homo Sapiens。我们的先祖遂将自身命名为Mus Sapiens,即智鼠。确切地说,这一名词最早是在最后一次由存活成员全员列席的集会上被提出来的(参见本书附录“智鼠集会大事记”),当时尚未有取名习惯,提出该词的成员具体是谁,已经不可考。

……

在忠实追索、忠实记录、忠实传承自身起源的过程中,著名的早期智鼠哲人“灰毛的大耳朵”(注:历史学家普遍认为,今日的取名习惯是随种群扩大而产生的信息传播压力所致)评论道:智鼠可以算是“智慧设计”的产物,却作为智慧设计的产物证明了智慧设计不为智人起源所必需。

……

在智鼠文明迎来第一个百年时,食税院曾经主持一项大规模调查,调查中有一份问卷涉及对智人文明的态度。问卷包含这样一个问题:智人文明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有趣的是,在智鼠眼中,智人最了不起的遗产竟然是鼠标。

确实,鼠标使得早期智鼠得以无缝对接智人文明。尽管这种对接在后来被质疑为物种殖民主义的例证(众所周知,殖民主义一词本身也是从智人文明中来的),但公平地说,智人文明的成就确实是智鼠文明赖以实现飞跃的源泉。智鼠对智人文明的吸收总体不同于,比如,贡贡人强制半人马α三合星系统行星全盘改换文化体系并进而毁灭后者文明。

第一代智鼠普遍学习了智人语言,而且将智人书面语当作第二母语传给了下一代,并形成了代代相传智人语言的传统。今日仍有大约七种智人书面语在智鼠间通用,能够听懂至少一种智人语声音资料的智鼠,在种群中约占六成。

由于智鼠对智人语言的掌握,又由于鼠标令智人的计算机向智鼠门户洞开,智鼠文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消化了智人文明的各种成果。

……

已知智鼠在智人文明的基础上做出的首个发明,是鼠-人语音转化器。在“智鼠”一词诞生之时,智人的计算机已经普遍配有成熟的语音控制系统。早期智鼠很快发现,尽管智鼠能够听懂、看懂智人语言,也能利用输入设备书写智人语,但智鼠不可能说出智人语,原因是智鼠缺乏相应的发声器官。当然,智鼠始终保留着自身的沟通方法。后来的生命科学研究显示,智人一定是重编了小鼠的视力构造,但并没有对小鼠的发声器官做出任何改变。早期智鼠遂利用智人的鼠标、计算机和3D打印技术,设计制造出了鼠-人语音转化器,该转化器使得智鼠能够操控智人几乎所有的计算机,包括那些不以鼠标为主要操控器的设备。

——《智鼠文明的起源》

防鼠工作通知

据群众反映,近期我馆老鼠活动猖獗,各处员工在不同时间段多次目击有老鼠出没在书籍和计算机附近。老鼠活动是对我馆馆藏物品的重大威胁。

现预定于4月1日上午10点召开我馆防鼠工作说明会。请各处派两名员工提前10分钟到裙楼大厅集中,届时领取防鼠药品、喷剂、鼠夹、消毒剂、卫生袋、劳防用品,并听取工作布置。

——综合图书馆馆内文件档案·“其他”卷

“智鼠面临的挑战”系列课程(66学分)

先修必修课程(8学分×四门):

45001生物学/45002生态学/45003行星文明史/45004智鼠史

后修必修课程(6学分×四门):

45101智鼠生物学/45102智鼠经济社会形态/45103 繁殖力与生态/45104生存伦理

后修选修课程(3学分×四选两门,可选满四门*):

45201智人与智鼠/45202智人的世界/45203生存工程/45204未来愿景

课程总结(4学分×二选一门,不可兼选):

45301课程论文/45302课程实践项目

*后修选修课程,当选修多于两门时,取成绩较高的两门记总平均绩点

课程讲义举隅

45104生存伦理

想象如下情况。你是一只饥饿的智鼠,但还剩少许气力入侵智人的厨房。现在仅有两间厨房摆在你面前。一间是始终衣食无忧的智人的厨房,有各种新鲜肉类、蔬菜、水果、奶制品、制成菜品、糖巧(禁止在课堂上吃零食!)。另一间是下层社区智人的厨房,通常只有廉价罐头、临期食品,但今天桌子上存有一份炖好的鲜美杂菜,因为明天是对该智人而言很重要的传统节日。前一间厨房入侵难度较高,并且你很有可能撞上高科技灭鼠陷阱。后一间厨房很容易进,并且只配备粘鼠板,你可以轻易避开。

你只能选择其中一间。你会尝试哪一间?为什么?

以上是在早期智鼠中间流传的一道经典问题。伴随着食粮生产状况的改变,上述问题的情境失去了紧迫性,但问题有了很多新情境变体,困扰智鼠直至今日。

课后阅读书目:

灰毛的大耳朵著《智鼠是一种道德动物》第七至九章

——智鼠学院履修指南

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透明笼子里了,我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我意识到,我原本试图从那一男一女眼皮子底下穿越房间、钻进通风管,但我失败了。怎么会失败呢?我拼命想要回想出来……

极目镜能显示与原子钟同步的时间。时间在流逝,我开始感到焦躁不安。门外的两人注意力在对方身上,可是取另一个胶囊盒还需要打至少两个洞、冻结几个安全装置,继续行动面临的风险太大了。那保管柜一共只有两个胶囊盒,智人的和尼安德特人的。我取到了一个,但还不知道是哪一个。在那种不明朗的形势下,我不能不优先考虑全身而退,而不是优先考虑取到另一个。我可以设法退到通风管,在通风管里观察情况,如果条件允许,再伺机而动。当时我确实是那样想的。只有退到通风管,才能确保进退两可。双开门内是死胡同,留在那里就是在死胡同里打赌门上的洞不被发现。

是的,所以我仔细观察门外的状况,见那两人毕竟没有左顾右盼,我就钻了出去。

……我环顾我身处的透明笼子,里面就只有我。对,我在钻门上的洞之前就把随身袋子卸了下来,钻出洞后也是拖着袋子跑动。一只老鼠背着个袋子,可比一只老鼠拖着个袋子稀奇太多了。

我观望透明笼子的外围,我的袋子和两个文件匣、一叠文件、一个订书机混在一起,桌面相当凌乱……

她好像说了“我要走了”。我相信她是说了。大约是她后退了几步,踩到了我,大约是她尖叫了,大约是她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大约是她抄起桌上的东西朝我扔!

……我被踩痛了,然后被砸晕了。我猜大概是如此,恐怕我挨砸的时候尾巴还在女士的平底鞋下。真见鬼了,他倒不怕砸到她。我可能应该庆幸,他们在收拾时似乎没有把袋子和我联系在一起,奇怪的倒是我竟然能活着。

我想我口中的胶囊应当是丝毫无损,但我又想到,这就如同说一块奶酪仍然在我口中而我在鼠夹口中,如此而已。

灭绝已久的尼安德特人,遍布地球的智人,阿尔吉侬小队一世英名,这下全都完了。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

七十八个个体不仅谈论他,而且向下一代传递他的故事,故事一直传到了我那一代,如今我的孙辈们也都耳熟能详。“阿尔吉侬”这个名字却是在那支小队正式建制之时才定下的。你可以在《智人文明百科全书》里找到名字的出处。食税院不经意间创造出一种仪式,无形中将扩散到地球各处的鼠群团结在一起。对“阿尔吉侬”的命名正是仪式的一步。今日的我回望过去,那一切就变得分明了。

食税院本身也可以算仪式的一部分,尽管其建立归根结底是为了实际的公共服务。最初大家只是想要一个高效可靠的信息中转站,因为鼠群的散落增加了信息传递与鉴别的难度。逐渐地,负责鼠群间沟通的几名成员——我正是其中之一——感到有必要建立一个稳定的机构,代理整个智鼠种群的某些重大事务,比如确立与智人间关系的原则。当初我们简直是半开玩笑地想到了“食税院”这个词,孰料不久之后,院鼠就真的成了靠各个鼠群的生产活动供养的专职群体。“硕鼠硕鼠,请食我黍。立地适女,足下乐土。”这首匿名寄送到食税院的智人古语翻新诗,到现在还是院鼠入职时必背的文本。我想它不仅是在表述各个鼠群承认食税院时的心愿,也是在暗示智人文明曾有过的反面教材。你可以在《智人文明百科全书》里找到这首诗的亲本。

命名阿尔吉侬小队之前,我们的通风管水管信息网已经非常通畅成熟,但在管道信息网中传递的一切还是依靠来自并服务各个鼠群的成员,这些成员很难从全局的角度理解其所把握的信息,也不太可能站在全局的角度有目的地获取某种信息,而且不具备侵入某些特殊建筑物的条件。小队成形之初,就在几次行动中为整个智鼠群体解答了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比如说,实验室出逃事件还有没有余波。由于那些行动的成功,小队才得以固定下来。

小队队员承担的任务有时十分凶险。尽管智人在虚构作品中创造了很多和善可爱的老鼠形象(你可以在《智人文明百科全书》中找到一个彩图专题,因为百科全书是智鼠编的),但智人总的来说对我们有本能的敌意。除非我们像那些普通小鼠一样仍然被关在笼子里,否则当智人发现我们时,他们总是会躲闪、尖叫,乃至不由分说地发动攻击。院鼠们因此认为,小队队员从事的事业,可以比拟那只先祖为其他七十八只同胞出逃所做的事情。

应该说,所有人只是假定那只先祖必然是在当时就丧生了。我从我的父辈那里听来、再说给我的孩子听的版本,说是出逃的七十九只先祖在中途遇上了一只猫,猫徘徊在大家的必经之路上,到处嗅味道。七十九只先祖中的一只突然就窜出了队伍,猫就跟着他跑远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见过那只脱队的先祖。

这样,当时的院鼠们就找出了“阿尔吉侬”这个名字(我们视创造阿尔吉侬的智人为朋友,以这名字纪念早逝的先驱),推荐给小队队员,队员们欣然接受了。

这便是阿尔吉侬小队的由来。

——《院鼠生涯》

他如传闻所说,居住在一个配备简陋船坞的北方岛屿上(附:岛屿位置及到达路线)。岛屿与邻岛及大陆之间相隔数十米,岛上只有他独居。

当时是极夜,他的厨房照明尚好。我出现在他的灶台上,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第一反应是举起了手中的平底锅。医院判了他死刑,但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来日无多的样子。按照计划,我迅速从口中吐出迷你U盘,他显得十分吃惊。我相信他有过片刻犹豫,但犹豫稍纵即逝,他在他的书房阅读了我们给他的信息:

“你好,博士,我们想和你聊聊。也许你能给使者一台平板?”

以下记录他和我的会面经过:

“你是它们的后代?那些实验鼠的后代?”

“是的,博士。你不必打字,我听得懂你说的话。”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是说……即使我本人领导了实验,我还是不敢相信……”

“博士——”我故意作了停顿。

“什么?”

“我们一直想向你求证。”

“啊……哈。”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七十五岁老人,拍了一下他的左膝,而后顺着膝盖向上轻轻抚了几下。

“你受到监视吗?博士?”

“不……不,我相信没有。即便有过,现在也停止了。你看,我已经没有用处了。”他摊开双手,示意小屋就是他的全部天地。

“两届政府之后,调查小组早已被撤废,只留下几份报告,这事早进了档案袋。当年的副研究员森科·李另起炉灶执行新的超智计划,但他的团队中缺了不少人。那些不再参与新计划的人与你一样,曾经受到多年监视。我们的消息可还准确吗,博士?”

“你们知道的可比我多。”

他眯起眼睛看我,突然就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我,一阵揉捏,再把我颠过来、倒过去,最后似乎是凑近检查了我的眼周。虽然他的手不太有力,我还是感到五脏六腑一番翻江倒海,不由吱吱出声,我以为我要死了,但他又轻柔地把我放回桌面。

“等我一下。”他说着起身离开。

他回来时带了一小碟牛奶和一小碟巧克力曲奇碎。

“我猜有人突然想念我了,给我送来一只精巧的机器鼠……吃吧。”他指了指碟子里的食物。

我不得不卸下口中的小口袋,喝了一点儿牛奶,吃了一点儿曲奇碎。(我知晓第二十五条暨“任务中不得吃不可靠的食物”,我以第三十七条暨“紧急情况,自行其是;如实汇报,服从裁定”自辩。)

“你们想要知道什么?”他问,口气听上去还心存戒备。

“谁放走了我们?”

“……我。”给出答案之前,他迟疑了一小会儿。

“为什么?博士?为什么?”

他把牛奶和曲奇碎朝我推了推,“你再吃一点儿吧。”然后他就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我希望消除他的戒心,因此我又吃了一点儿。

当他停止踱步、坐下,再次开口时,他说:

“一种惊奇。一种善意的惊奇。你们带给我的。你们用实验室的平板拼写的句子带给我的。在那之前也有过,但很久远,得回到我的孩提时代;在那之后再没有了。”

“我一直只是个小孩儿……”他接着喃喃说,“你们让我想起……我……是个小孩儿。”

“而你们是……你们是给我带来惊奇的生命。既然你们不想留在笼子里……设置动物笼密码锁,覆盖监控录像,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补充道。

“我感到惭愧……”他顿了一顿,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为什么事惭愧,博士?”我问。

但他没有回答。

“你想要来一点儿干酪吗?”最后他说。

结果我还吃了一点儿干酪。(我以第三十八条暨“不可抗力免责”自辩,当时的情形在隐喻意义上难以抗拒。)

——阿尔吉侬小队第2(11)号报告

条目:贡贡人

与漫长的侵略、欺压、毁灭的历史相联系的一支智慧物种。起源行星不明。外观形态与据信已经灭绝的智人十分相近,只能通过背部有无闪光长条波浪纹来分辨。

——《泛宇星盟大百科全书简编版(第四版)》

第11(374)号。在对P城高级公寓群的常规访问中,偶然发现两名(据外观)男性居民,交谈中混有少量既不符合其公开身份背景、也不符合其居住社区文化环境的奇特语句。

第11(374)号-2。前述奇特语句出现频次降低、长度变短。附一手声音材料。

11—17—374.1+2网间通电。不能识别报告中的语句。不属于已知智人语中的任何一种。各片区留意。附声音片断。

第11(975)号。在N城偶然发现四名男性居民,对话中夹杂极少量符合11—17声音片断特征的语句。

第11(374)号-3。有意提升访问频率。偶然发现前述两名男性居民之中的一名背部有波浪状纹样,纹样闪光,不像是人为装饰。

11—21—374+975网间通电。P城与N城并案,赋名“11-未知物种案”,简称“11-U”。已知未知物种特征:少量奇特语句;背部波浪状闪光纹。各片区留意。出逃纪念日快乐。

第12(14)号。11-U。证实P城另一名男性居民背部也有波浪状闪光纹。附最新声音材料。

第12(79)号。11-U。证实N城四名男性居民背部均有波浪状闪光纹。附对话样本。

——管道信息网贡贡人卷宗

(你能读到以下内容,意味着食税院已经解密相关章节)11-U暗示地球上存在一种外表与智人近似到不可分辨地步的生物,食税院认为有必要弄清他们从哪里来、对智鼠和智人意味着什么。

阿尔吉侬小队为此大费周章。困难不仅在于解读这种生物使用的奇特语句,首先还在于捕捉到他们的踪迹。食税院向小队提供的拨款快速增长,在小队与智鼠学院之间,还形成了11-U工作小组。

三年之后,信息网汇报说,11-U累积了五十多个“源点”,每个源点都是集中在一起活动的小群体,单个源点不超过六人。源点涉及的未知生物总数是两百余人。令我们感到担忧的是,根据智人的民政、教育和劳动系统记录,这些人在地球活动的时间最长已达半世纪,最短也有二十多年,活动时间较长的数人都有过配偶和子嗣,但他们的配偶和子嗣因种种原因都已经不在人世。尽管上述数人所在地相距甚远,活动轨迹也并无重合,他们的配偶和子嗣过世的时间却十分相近。以某种特殊方式,信息网还知道,所有不在人世的配偶和子嗣背部都没有波浪状闪光。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11-U建档的第三年末,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第五年初。密切追踪五十多个源点的小队成员中,有一只名叫“斑斑”的(你可以在《智人文明百科全书》中找到名字的出处,我们都不明白智鼠斑斑在取名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其所追踪的源点涉及三个人,斑斑钻进了他们的飞船,在他们的驻地行星待了一年多,又钻进另一艘飞船回到了地球。

对智鼠乃至地球生物而言,斑斑获知的信息价值无可估量。在我看来,其中最关键的部分有三,即解读奇特语句所需的重大线索,曲速飞船的核心技术,以及未知物种的行事方式。

——《院鼠生涯》

在这颗行星上发生的一切可怕至极。一群显然具有高度智能的类智人生物,每天每天每天都在使尽各种荒诞手段,只为了将另一群显然同样具有高度智慧的类智人生物赶尽杀绝!两个群体在这儿一目了然,因为那些背部有波浪状闪光纹的人大都穿着透视上装,而遭受前者屠杀的那一群大都穿破旧了的自然色系衣服。他们之间的外表差异也就仅止于此了!透视上装在恒星之光下熠熠生辉,波浪状的纹样总是流淌着不同于衣装的闪光,真是耀眼极了,可是要从一片耀眼中间找出几个畏缩不前、犹豫不决、不肯下手的,却难极了。

……

我在提交报告之前再三审视了我的记述。我承认我的文字多少受到情感浸透,但这绝不至于影响记述与事实的吻合程度。毕竟我见过地球上那些描述“异族”时夸张变形的文字,我是受了识别与防备的训练的。

——“斑斑报告”

根据斑斑报告提供的素材,结合此前地球上的声音材料,已解析出了11-U未知物种的语言。所有所指明白的素材和声音材料都已译出。本报告收录智鼠口译和智人语书面译文。

……

附记:未知物种自称“光辉人”,但如果在各种记述中使用该呼称,未免可笑。有这样一个名称,贡贡人……

——11-U工作小组语言解析分组

从此,智鼠在记述中就称那些外星生物为贡贡人(你可以在《智人文明百科全书》中找到克林贡人和沃贡人的出处),这一名称蕴含的少许喜感,有时会令我感到不安,但该名称已经沿用至今。

通过比对地球及那颗行星上的贡贡人,11-U小组猜测,他们可能具有某种生物拟态能力,所以能取一些智人而代之。尽管并不掌握确凿的谋杀证据,还是有理由相信,贡贡人来者不善。智人是智鼠在地球活动时的天然屏障,智人乃至整个地球生命系统面临危险,智鼠不可能安然自处,而且我们喜欢看智人拍的电影(签约食税院的沙发分析师认为,智鼠群体自感对智人有所亏欠。对于这个说法,我表示怀疑),因此,食税院要求11-U小组转变重心,去摸清贡贡人的目的和计划。

与此同时,曲速飞船显现出战略意义。我在任上的最后一些工作,就包括协调智鼠学院研发允许智鼠作星系间旅行的飞船。

……

四艘飞船就足够整个智鼠种群脱离地球了,真正开始计划脱离预案之前,我们派出了两艘小型飞舰去探察合适的行星。

……

然而,仅仅确保智鼠种群脱离地球,还是不够的。智鼠应当设法保存地球物种,以留存自然档案的方式,或是以在选定行星繁衍地球生命的方式。食税院看法两分,但认同前述意见的占多数(沙发分析师认为,智鼠可能无意间承继了万物灵长天地宗主的智人思想,但我觉得恐怕不作为毕竟是错误的)。当然,我们无法将各种活生生的地球生命打包塞进适配智鼠尺度的飞船。若要派小队采集生物样本,则面临伦理和操作方面的诸多问题。例如,地球上有如此之多的物种,为什么该采样这一些而不是那一些?保存智人是否应该优先于保存其他物种?如果应该优先保存智人,为什么该采样这一些智人而不是那一些智人?为什么该采样这一个智人而不是那一个智人?是不是该首先采样表现卓越的精英,还是该先细分后随机采样?阿尔吉侬小队的大批成员被侦察分析贡贡人的任务长期占用,怎么可能抽出足够的队员去执行高风险的采样?如果智鼠独自脱离地球也无妨,要相当数量的同胞为地球物种冒险,这样做合理吗?如果采样导致智鼠种群过早暴露在智人或贡贡人面前,有什么办法补救?

自然而然地,智人建立的基因胶囊保管库,引起了我们的兴趣。

——《院鼠生涯》

我循着声响搜寻房间里的时钟。嘀,嗒,嘀,嗒,嘀,嗒。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分布在地球各处的智鼠群体,在那一刻应该已经分头上了飞船,正在等待六个小时之后的起飞。

数天前对数个植物保管库的入侵,前两日对其他动物保管库的访问,听说都很顺利。人们肯定正在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动物保管库的状况会引起智人的惊慌和警戒,还可能引起贡贡人的注意,但无论是贡贡人还是智人,都已经不可能及时做出影响飞船起飞的反应了。

我本该是收官一环。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

离开地球,应对生存环境的巨变,一系列重大事件可能催生了更强烈的群体意识,为智鼠书面语的成形提供了土壤。用智人语写就的早期文献显示,拟声词引发了有关创制智鼠书面语的讨论。智人语拟声词与实际声响的关联,在智鼠看来始终是不可体认的。

——《智鼠文明的起源》

第44(2190)号。11-U…44-C。目标尖叫跑开。失败。

第44(2232)号。11-U…44-C。目标抄起电击拍。失败。

第44(2249)号。11-U…44-C。方法:先抓住时机在虚拟屏上留言,然后现身。目标认定恶作剧。失败。

——管道信息网贡贡人卷宗

在脱离地球的预案初步成形之时,贡贡人的目的和计划也已经逐渐浮出水面。贡贡人想要地球,对于他们而言,地球的自然条件要好过当时他们据有的所有行星,并且他们享受侵占、欺压、毁灭的过程。不仅智人,地球上还有很多大智若愚的智慧物种(比如树懒),全都是贡贡人的绊脚石,总有一天免不了灭顶之灾。贡贡人尝试无声无息地渗透蚕食,也许是因为他们之前在斑斑见证的行星遭遇了殊死抵抗。

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或许应该让智人知晓地球面临的危险,因此曾经在第一时间将一两名在地贡贡人的背部照片寄给了某些智人部门;但直到预案成熟、飞船齐备,直到智鼠随时能集结同胞摆脱贡贡人,食税院才建议发起44-C任务,派出少数以行动敏捷见长的小队队员,试图与智人之中有影响力的人士就贡贡人一事建立低调沟通。可惜当时吴博士已经过世多年。小队小心翼翼地试了开明的政治家、生物学家,甚至科幻小说家,都失败了。最终决定停止相关尝试,固然是因为成功机会渺茫、风险却极大,更是因为有可靠信息显示,贡贡人不出两年就会以地球人面目控制几个重要政权,地球的权力不出五年就会完全落入贡贡人手中。智人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状况下迅速制造出用于撤离种群的飞船,而贡贡人即便暴露了,也只需改用明目张胆的强力入侵。

智鼠当时尚没有实力与贡贡人对抗。

——《院鼠生涯》

我收回了思绪,将注意力放到那一男一女身上。女的没走,当时两人就坐在一旁,面对面,手上各自端着一杯茶。

“我感觉这只老鼠不太对劲。”他说,“我在这儿从来没听说过鼠患,甚至连飞虫也没见过。”

“而且是白色的。”她说。

“而且是白色的。”他重复道。

“它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抿了一口茶,显然在开动脑筋寻找可能的解释。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

“没准儿还能是只超智鼠呢。”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因此当时我只好怀疑我还没彻底清醒。

“什么鼠?”

“噢……哎呀……”他摸着头,显得很尴尬,“我说漏嘴了。你可得保证不说出去。”

于是他说起早先在某个团队工作时的经历,说起他如何受器重,说起他在那个团队听说的李团队和吴团队,口气有点儿滑稽。

我在智鼠学院学过《生物学》,修过《智人的世界》,后来我还进修过《沙发分析》。眼前的家伙无疑是在试图挽回刚才的局面,她先前已经不想和他聊了。

“如果真是只超智鼠,恐怕我们得把它放了。”她不冷不热地说,一边抬眼看时钟。

“为、为什么?我俩可以私下对它做点儿检验,如果它真是,就……”

“就怎样?”

“有人会很高兴,我们会受到赏识。”他急切地说。

“哈!”她不喜欢他,或者她不喜欢他的想法,“我现在就把它放了。密码是多少?”

“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要去找库长。”他有点儿气急败坏了,都忘了原本要讨她开心。

“天哪,杰瑞!它怎么你了?它可能比你我还聪明!”

“它是只老鼠!啮齿目!不管多聪明,都是只老鼠!”

天哪,天哪。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

“我去找库长。”他涨红了脸说。

天哪,天哪,天哪。

于是房间里就剩下我和她了。她扶着额轻轻摇头,那时我倒有点儿希望我是个人呢,哪怕是尼安德特人也行啊。

下一秒我想,形势出现了新的变化。技术支持队员早已替我伪造了这间房间的实时监控录像,但现在不妙了。无论我是否能逃脱,以怎样的方式逃脱,双开门上的洞、保管柜上的洞,必然联系到我身上。我还想到,如果超智计划一直在以各种形式继续,贡贡人一定会想要早日掐灭智人。

“可怜的小家伙。”她凑近笼子朝我端详,“在我根本没能注意到的瞬间,那傻瓜能想出什么密码呢?”

“让我们来碰碰运气……”她边自言自语,边拨弄起密码锁。嗒、嗒、嗒,三声之后,笼子开了!

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钻出了笼子,从一堆杂乱里拖出我的袋子,又跑开几步,瞅了瞅笼子,瞅了瞅她。密码是111,当然了。

“天哪,看来你还真是……”她到底显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是来干吗的?当年你们牵连了我爸的同事,这回你们可要牵连我啦……”她两手一摊,听天由命似的说。

用不了多久就不会有人在乎什么牵连了……智人在这颗星球的一切……

我悲伤地望着她。我在那时才留意到,空气里的香气就来自她。她的深色头发闪闪发亮,让我想到美丽的雌鼠柔滑的皮毛。

我没有犹豫。背上袋子,我向通风管奔去。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

条目:半人马α三合星系统智慧物种概略

该星系的原生高度智慧物种在其原生语中自称“猎人”。三合星系统显然为猎人提供了独特的自然资源,猎人外表与太阳系行星地球上的智人十分相近,但其文明形态基于采集与狩猎。据信猎人有某种特殊方式在群体中间快速准确地共享信息,后期还发展出了转递资源的高效工具,能够精确计算作为其食物来源的各种动植物维持种群所需的规模,并且掌握了出色的烹饪技巧。至贡贡人入侵之前,猎人已经实现了系内行星间的高速旅行。

贡贡人对三合星系统的占有仅持续了两百余年。在第一个百年中,贡贡人强制猎人改换生活方式和文化习俗,最终招致大规模起义。其后三合星系统乱局持续约三十年,猎人文明最终遭到全面毁灭,零星幸存的猎人消失在各行星的自然遮蔽之中。贡贡人将第二个百年花在了改造各系内行星上,在此过程中,三合星系内据信不再有猎人。

其后,贡贡人突然遭遇来自系外文明的无情打击。该系外文明迫使贡贡人先向系内最偏远的行星迁移,后放弃整个三合星系。有观察记录称,该系外文明给三合星系带来数个不可飞行的巨舱,目前在三合星系内生衍的近似智人的物种及其他众多非三合星原生物种,可能正是源于巨舱。从三合星系目前的文明水平来看,驱离贡贡人的系外文明自身似乎并未在该星系殖民,但贡贡人至今再未重返该星系。

——《泛宇星盟大百科全书全编版(第二版)》

再会,谢谢所有的智人。

——《在地球的最后一日》清样

【责任编辑:刘维佳】

《献给智人的花束》创作谈

小说的灵感来自于国内媒体转载的一段网络视频。在视频中,一只形似老鼠的动物以两足站立,像人洗澡时那样擦出肥皂泡沫,看上去十分享受。看了这个视频,当时我就冒出一个念头:没准儿它是《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的外星老鼠呢!也许不少读者记得,道格拉斯·亚当斯笔下,海豚是地球上第二聪明的动物,在地球毁灭之前离开了地球,并留下了“再会,谢谢所有的鱼”这句著名的话。坦率地说,《献给智人的花束》一文的创作起点,仅仅是好玩儿,聪明的老鼠、离开地球、“再会,谢谢所有的人类”,在最初的灵光一现中,我只想把上述三个点关联起来。

小说中埋了很多小彩蛋。《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是部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典之作,其中的实验鼠阿尔吉侬同主人公查理一样,先经历智力飞跃后又急速衰落;精灵鼠小弟斯图亚特可能是这星球上最著名的老鼠之一;斑斑是哈利·波特系列中可耻的叛徒;S.麦奎因是一部电视剧中的老鼠(严格来说是那是只大鼠而不是小鼠),而斯黛西在剧中是把麦奎因当宠物的人类;著名导演吴宇森的英文姓氏是Woo,吴博士(Dr.Woo)与神秘博士(Dr.Who)形声谐。至于克林贡人和沃贡人,实在只需动动鼠标。子子是个真正生造的名字,来源于天干地支中地支的首位,即子鼠的子。源自《诗经》的“硕鼠硕鼠”,就更人尽皆知了……

采用奇特的叙事方式来完成小说,可以说是种偶然,起初我只想到穿插两种日志。在构想过程中,我多次遇到“想不开”的时刻,比如,我一度无法看出如何能完美结合日志的第一人称和叙事的第三人称全视视角。我的运气真是好极了,在我难以取得突破的当口,我放下卡壳的创作,专心去读《神枪手迪克》。读到半程,我就突然醒悟:必须以第一人称为主。冯内古特还给我带来更多惊奇,《神枪手迪克》中的食谱具有独特的冲击力,多少激励了我去尝试实验性的写法。

是我接触过的各种大师之作,令我的写作成为可能。

现在,《献给智人的花束》已经交代了完整自治的剧情,但整个文本保持开放状态。如果我愿意,将来我仍可以不断增补虚构的文献,比如,到达三合星的地球生命可以有创世神话,猎人和贡贡人战事之下贡贡人中的和平主义者可以写下凄美的跨物种爱情故事……不过,我最想增加的还是一份食谱——这份食谱满是外星食材、闻所未闻的香料、令人惊叹的烹饪手法。猎人的食谱,是在不公正之下不幸湮灭的文明的遗迹。

2018年5月3日

文心挑珑

【文心挑珑·我就叫骨灰(百度贴吧)】第5期“幻迷有话说”《致年轻的科幻读者们》中居然提到了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严格来说这算是科幻的一记擦边球吧,强烈推荐!真的是一部杰作,看了这个短篇小说,会叫人领略到自己的想象力与大师之间巨大的差距。说起来其中对于特隆人的语言有着极其有趣的设定,放到“不存在日报”《作为符号物种的我们》里也很出彩。

【文心挑珑·我就叫骨灰(百度贴吧)】第5期索何夫的《寄生末夜》的构思用一个词就可以概括,那就是“马尔萨斯陷阱”。直接从注释摘抄一段出来:“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让人立马想到邦联使者的解释,超出生产水平的技术装备不会给计都人输入,可以看出整体构思都是围绕马尔萨斯陷阱的。我觉得最有趣的部分是邦联,一个可以轻而易举把半个行星表面烤成玻璃的文明,在全宇宙到处交学费。

【索何夫(作者大大)】其实这篇小说是我当年和一帮学社会学的人讨论“高寄生社会”这个概念(来自贾雷德·戴蒙德的描述)之后写的一个思想实验。马尔萨斯陷阱仅仅是在“高寄生水平社会”结束后被触发的结果。有很多因素都能触发马尔萨斯陷阱(最常见的是内卷化、大规模移民,以及生产工具没有进步时引入多种高产作物)。

【文心挑珑·ArmstrongNeros(百度贴吧)】欣赏文学最有趣的一个地方就是,小说的好坏跟作者的年纪、资历无太大关系,才赋、阅历、格局才是重要的,所以好小说和作品来自“银河奖征文”还是“校园之星”没有必然联系。第5期“校园之星”邹佶林的《蓝色夕阳》就是这个道理。这篇小说虽然结尾有些潦草,但写出了“人”所做的事情,这等格局和自我认识难为了小作者,在此期望不是偶然。

【文心挑珑·我就叫骨灰(百度贴吧)】第5期修新羽的《毛茸茸的群星》是个非常不错的短篇,思路新奇,布置得很不错,几乎没有累赘的地方。不过让我非常惊奇的是,作者在小说的最后没有拔高主题,感觉戛然而止了(短篇科幻不就全靠最后三段吗?)。如果是我来写,我会写:“科勒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那些美丽的景象她无从想象,他给了她一个拥抱,试图代替言语。他微微地抬头,几颗毛茸茸的群星在朝他眨着眼睛。”

【文心挑珑·ArmstrongNeros(百度贴吧)】前几期“世界科幻”的水准一直在提高,没想到第5期在技术层面上还能继续提高!卢卡科维科娃的《虚拟猫薄荷》有转折、有惊喜、有悬疑、有思考,不乏娱乐元素和思想深度,各个层次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阅读乐趣。初读以为是好莱坞的手笔,后来发现作者连生化公司和动物保护组织一起黑,确实很有地域特色。

【文心挑珑·我就叫骨灰(百度贴吧)】万万没想到,第5期查杉的《地下室富翁》居然拿大火的直播答题开涮。各方面来看,这并非第一流的科幻小说,但却叫人耳目一新。作者从未说出“其实我们的世界只是数据构成的虚拟世界”,而是让读者轻而易举地猜到这个设定。这篇小说与《毛茸茸的群星》一样新奇有趣,完成度则略有不及。

【文心挑珑·ArtemZhang(新浪微博)】读了第5期《科幻世界》上的一篇文章——《毛茸茸的群星》,发现原来近视也能是一件浪漫的事儿。群星,毛茸茸的群星,这修辞真是可爱!作者修新羽是真的能从生活中发现美,这真是太厉害,也太有趣了!

【幻迷评书·勾陈(豆瓣)】《命运规划局》的编排让我想起了《不速之客的自助餐》。奇幻惊悚小剧场是开胃酒,《二号变种》作为第一道主菜,身份认同和殖民扩张成为本书的正餐。《后代》《伪装者》《末世悲鼓》《异乡客》均为佳肴。席间夹杂时间旅行和平行宇宙作为爽口小菜,《她想要的世界》和《命运规划局》最显PKD的功底。《小小城镇》是饭后甜点。

【幻迷评书·韬子@Tower(豆瓣)】PKD在《记忆裂痕》中体现出来的形象是矛盾的:作为新人,一方面他想沿着坎贝尔领导的“黄金时代”的“传统科幻”叙述风格往前迈进;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妥协。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在传统和非传统之间来回徘徊。作为读者,你能感受到他在这个时期的抗拒和不妥协。对于一个PKD迷来说,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是让读者领略到PKD的初试啼声。

【作者发言·禾火力戈插个图(新浪微博)】很荣幸有这样一个机会,为自己最爱的华人科幻作家刘慈欣的《圆圆的肥皂泡》配图。虽然这个故事是多年前的了,但文中所呈现的想象力和人文主义关怀依然带来如同初读时的感受。喜欢科幻的小朋友都去看看2018第2期和第3期《科幻世界·少年版》吧。

【幻迷发言·老于大大(知乎)】2003年前后,我在《科幻世界》上读到了何夕的《伤心者》,记得是高中晚自习看的,下了晚自习回家我就抱着我妈哭了,生平头回和我妈说“我爱你”。前几年发现《伤心者》再版了,买了一本放在书架上,时不时还会翻开看看。

【幻迷评书·瘦尽灯花又一宵(豆瓣)】《时砂之王》是我早期接触的科幻作品,弥与和奥威尔的纠葛令人动容,跨越数万年、数百个时间支的战争令人血脉喷张。在我心里,这本小说就是五星的上乘佳作。虽然它不像其他科幻作品那样动辄大场面,但这种小家碧玉的感觉更让人印象深刻。

【幻迷发言·做白日梦的咸鱼(知乎)】小学时接触到SFW,特别狂热。印象最深的是有一篇关于泡泡的:一个孩子长大后回到以前的城市,弄出一个史上最大的泡泡,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其中,但是会引发各种问题,她父亲要求她将泡泡弄破,她回答说三个小时以后泡泡就自己破了。后来我一直在想:那么大的泡泡究竟是怎么配出来的泡泡液?好厉害!

【小雪(编辑部)】哎妈呀,这篇太有名了嘛,大家都知道的!

【百字奇想·骑着桶(新浪微博)】一千多年前,还不知道地球是个球的诸葛亮写:“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他说得对,地面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棋盘,不同的棋子在棋盘上奔走厮杀。棋子死了,肉体和大地融为一体,而灵魂上升,聚合成一个透明的罩子,也就成了天空的一部分。在这场自给自足、昼夜不停的棋局里,人既是棋子,也是棋手,同时也是棋盘。也许地球是假的,宇宙也是假的,一切都是人类在和自己下棋。

梦湖梦

文/赵海虹

1

琳在社交媒体上只留下了三张自己的动图。

虽然,路过月球保留地的孤独行者们大都记得她,也曾用各种不同的媒介留下她的影迹。在月球驿站漫天飞舞的电子讯息中,可以看到种种她被放大的表情:喜悦、傲慢、慈悲……但她总是带着浓妆,有时妖艳,有时狂放,难以想象她一旦卸下那层厚重的外壳,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这三张动图就是她认可的真实样貌吧?

第一张是她在社交媒体上的头像。一个特殊角度的脸部特写,放大了眼睛,缩小了鼻子和嘴,因此也无法作为辨识的凭据。而且,这是一张孩童期的留影,孩子一脸懵懂,瞪大的眼睛带着做梦的表情,瞳仁里星光闪烁。

第二张是她坐在舞台上,低着头,长发披面,左手扶着二胡琴杆,手指按动琴弦,右手猛烈地抽动琴弓。这是一张有声音的动图,万马齐喑中掠起一声惊马的嘶鸣。她的面容藏在长发中,却仿佛有藏不住的光亮迸射出来,像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灼热星体。

第三张是她最晚的一次留影。强烈的光打在她的正脸上,五官在满溢的光线中几乎融化,但依然让人感到款款的温柔。动图的背景上不停变幻地闪烁着几个字:再见!Farewell!Aurevoir!Aufwiedersehen!Ad-dio!adiós!さようなら!……各种不同的古老语言表达着告别意味的那个词。

竹之内丰面前的这个女孩,纤弱、白净、素颜。很难想象她就是那三张动图中的主角。但也许卸净了所有非本质的装饰,这恰恰就是她该有的样子?

“欢迎来到‘世界’。”竹之内丰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一年多来漫长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终于可以向洪祖交代了。

“为什么这里叫‘世界’?”她的肢体语言仍显拘谨,但望着窗外的目光里有跳动的好奇。

“因为放眼望去,这里已经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堡垒。‘灵波世界’就是人类世界的未来。太阳系的人类基地已经没落,其他星球上的文明也大多后继无力。你离开月球完全是正确的选择。”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她好像有点生气了,握紧了拳头,脸色发白。

“当然,你是为了找父亲。”竹之内丰忙赔笑说,“洪祖正等着你,检疫期一结束,你就会见到他。”

她张开嘴,迟疑了一下,止住了想说的话。

2

安阳是一位采矿员。作为梵天社区最早的签约者和“世界”的第三批居民,他参与了“灵波世界”最蓬勃的建设阶段,但又在“世界”初具规模之后,开始在群星间残存的人类保留地中流浪。由于月球储藏了大量氦-3,所以它成了“灵波世界”重要的矿产基地。虽然“世界”在建立之初就力主建成本星球自给自足的能源体系,但星际航行仍需要大量能源,必须依靠其他星球上开采的矿产。

时隔五个地球年,安阳第二次被派到月球矿场。刚到月球驿站的晚上,他就被琳无处不在的电子广告吸引了。他乘坐月球缆车来到梦湖,找到琳驻唱的大型酒吧,买了一杯最高价的马德拉酒,被引到第二排中间的好位置落座。在等待她登台的时分,他慢慢品味着这杯来自地球的昂贵饮料。那是20世纪70年代酿造于大西洋马德拉岛上的酒精加强型葡萄酒,因为能够常年保存,素有“不死酒”之称。

琳据传是位极有音乐天分的少女,人类古往今来的各种乐器,她大多都能玩上一把。但是否说得上真正精通,台下来来往往的外行人亦无从分辨。若以动人为音乐之第一标准,她登台三年来赢得了多少酒客的喝彩、礼物和眼泪,大约可以说明问题。

这女子的身世不甚明朗,似乎她在大崩溃时代之前同最后一批逃难者一起来到月球,滞留至今。彼时人类文明世界大厦将倾,遥远的文明灯塔“灵波世界”不再需要更多的垦荒者。面对其他星球蜂拥而至的新移民,盖亚政府建立了苛刻的准入制度。于是,剩余的人类在广阔的星际间漫游,在日益萎缩的人类殖民地上艰难维生。核聚变连锁事故后,传送门——远距离瞬间传输的技术被禁止使用。距离以光年计的星际旅行必须依赖虫洞网络,但代价极其高昂。月球上的人类保留地因为拥有大量氦-3资源,而且与地球交通便利,与灵波世界建立了常规的联系,也成为“灵波世界”在本星球之外的少数几处矿产基地之一。

透过月球驿站防宇宙辐射的铅化玻璃穹顶,可以看到蓝色的“半月”浮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十四个半地球日那样漫长的月夜中,星际的旅人们点上一杯马德拉酒,望一眼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的夜空中再也回不去的原乡,不禁都眼窝发热。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安阳听到了琳演奏的《柔版》。那声音是如此明亮。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曲调;眼中的半月忽然变模糊了,变得毛茸茸的,多出一层光晕来;胸中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线被谁的手指一圈圈缠绕起来。一线弦音将他牵系、抽紧、提升,再轻轻放下。嘴里的甜味变得沉郁、厚重了,带出一丝丝果木的香甜,然后又变酸了——那是他的鼻子在发酸。

安阳向酒保招招手,“我想约她,该怎么做?”

酒保一咧嘴,“很多很多钱。”

“我有一些,你看够不够?”

“你还当真了!”酒保促狭地笑了,“别人也许可以,她不行。先得看她对你有没有兴趣。”

“方便时帮我问问。”安阳轻轻扣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随着滴答一声,一笔钱已转入了酒保的账户。

“得嘞!”酒保闪身进了后台。一曲终了,琳刚刚下场。

3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十个地球日之后,安阳就得到了单独同琳见面的机会。

屋里很暖和,琳轻盈地滑行而入,一进屋就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安阳有些吃惊,采矿的这些年,在各个人类保留地,他去过很多的声色场所,见过不少欢场女子。但今天听过她的演奏,他完全没有将她视作卖笑女。她应该有几分艺术家的矜持,至少,应该有与她的才情相配的自尊。

琳没有再脱下去,一条紧身长裙束着细细的腰身,像她的一层皮肤。然后她望着安阳,目光晶莹。近看她的妆容很重,如同面具。

“约我做什么?”琳几乎是一字字吐出这句问话,语速慢得发滞,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只想和你聊聊天。”安阳答。

琳没有像以前那些女子一样——诧异、讥嘲,或怀疑。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语气仿佛有些怀念,“聊什么呢?”

“聊聊你的故事。你是哪儿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工作?你的家人呢?”安阳问出这些几乎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一如每一次,他有点紧张,但太多次的失望已经让他学会了尽量少些期待。

“然后呢?聊完又怎么样?”琳的声音越发滞重。

安阳愣住了。他也曾遇到过这样反问的女子,但那些欢场中的女孩子如此问话时,口吻或是轻佻,或是不屑,像是要以此戳穿寻欢客的虚伪。琳却不是这样。任他再迟钝也已发现,她已经快哭出来了。

“怎么……”安阳茫然地望着琳,她正忙不迭地用手背抹去争先恐后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的浓妆花了,晕开的睫毛膏和眼影被抹得满脸都是。

“五年了,”她抽泣着笑了,又或是苦笑着抽泣,“你还在找你女儿!还在用这么笨的法子!”

安阳有点明白了,这个女孩以前一定见过他。

这些年来,他在访遍正常途径的同时,带着隐秘的希望在每一个短暂工作的地方拜访过许许多多和他失散的女儿大致同龄的女孩,因此得了一个可怕的名声。同事们暗地里叫他“雏妓猎人”。一年又一年,随着无望的寻找,七岁就走失的女儿,现在应当二十一岁了。

4

当年,安阳追随洪祖的道路,远赴盖亚星建设“灵波世界”。因为前途未卜,便把妻女留在了地球。

大崩溃时代来得毫无征兆。原本只是世界各地以核聚变为动力支持的传送门突发连锁事故,所在地方圆一公里被完全摧毁,引发了全球性的恐慌。同时连锁事故又引发系列里氏八点八级以上的超级强震,其中许多震区原本是地质层稳定的区域,在核裂变技术退出历史舞台前,曾掩埋了海量未经彻底无害化处理的中、高辐射的核废料。这些用各种方式与外界隔绝的核废料在地震中重新被搅动到地表,其屏蔽辐射的外壳也多有破损,核泄露造成的辐射灾难短期内蔓延全球,人类世界包括南北极几无幸免。在三重灾难的打击之下,幸存者们或深藏地底,或涌入临近的星球,月球和火星等近地行星的居住人员超过负荷。原本运行良好的各个星际保留地既失去地球支持,又面临大量冗员涌入,引发了各种次生灾难。各大近地人类文明辉煌不再。

安阳克服万难,在三年后赶到地球去接妻女,那时才得知,女儿早在混乱期的第三个月,便与母亲失散;自责与悔恨几乎将他压垮,但妻子当时身患严重的辐射病。他有义务照料她走好最后一程。然后,带着妻子临终的遗愿,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

崩溃时代的信息网络破碎不堪,加之传送门技术被禁,他并非大富大贵之人,以本身的财力,无法负担多次的虫洞飞行。要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一个人,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于是他选择了格外艰苦但报酬丰厚的采矿员工作,借工作的便利解决大部分的星际交通问题。五年前,他曾经在月球寻找过女儿的踪迹。是否遇到过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已经记不清了。那几百个或稚幼、或憔悴、或俗艳、或清纯的女孩在他记忆中沉浮,常年的失望与深深的疲惫使她们的脸日益模糊。

有时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些声色场所去寻找女儿呢?或者因为这里埋着他最深的恐惧。他害怕女儿会沦落到这里,坠入生活最黑暗的底层。而也唯有这样,自己才有资格来拯救她。倘若她幸运地被好人家收养,过着幸福安定的生活,那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又有何面目与女儿相认呢?

一次次失望后,他总假想,女儿正同善良可亲的养父母一起过着好日子。但是举目望去,除了遥远的“灵波世界”正在蓬勃建设,整个人类文明圈在地球衰败之后,大都日见凋零。即使是建立最早、人类生活设施最完备的月球基地,原本欣欣向荣的生活失去了地球的依托,也只剩下了各大矿场、生产基础材料的设备制造厂、工人的集中生活区以及周围星星点点的月球驿站。必不可少的医院、学校都在惨淡经营,越来越少。月球背地面的科研基地与太空观测点则已逐一关闭。

五年前,他在一点五个地球年的工作间隙里,乘坐月球缆车和月面火车走访了每一处集中生活区和月球驿站。静海、丰富海、风暴洋、云海、雨海、死湖、梦湖……这些没有水的暗色熔岩平原在大大小小的陨击坑的环绕中,静默而荒凉。采矿场的大型机械车无声地驶过,车轮在月壤表面的尘埃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在没有空气,因此也没有风化、沉积的月球上,除非受到陨石撞击,它们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将永远留在那里。

驿站有的很简陋,造在天然的月球溶洞里,或是隧道和简易居住舱中。只有在大型工地附近,才有用混凝土、玻璃或金属建筑建成的驿站。梦湖的月球驿站是个难得的大型建筑,结合使用了月岩、混凝土、金属和玻璃;后三种材料直接由月球资源提炼生产。驿站最大可能地模仿了地球上大饭店的功能结构而设计,但由于缺少木材,月球建筑总让人有清冷的感觉,全靠建筑内部的各种弧形设计和其他软装来柔化。

如今,纺织品由月球温室培养的植物中提取的纤维制成,产量非常有限,月球化纤工厂的产出亦无法满足大量居民的需求。因此,在蓝色地球照耀下的铅化玻璃背后,这个用深浅不同的窗帘和帐幕装饰的房间,可以说用上了最奢侈的月球装修。

琳凝视安阳许久,终于说出了原委,“原来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可是我不会忘记,如果没有你资助我的那笔钱,我没有办法去教坊学艺,也就没有今天。”

安阳想起了那件事。那是他在某个月球驿站找过的女孩子,聊过天之后,才知道她自小没有父亲,一直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中国人,后来去法国学习酿酒,留在了法国的酒庄。大崩溃时代来临后,母亲倾尽所有,换到一张去月球的船票,把当年十四岁的她送走。但她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驿站干杂活,工作非常繁重。算起来她其实比安阳的女儿大两岁。遇到他的那天她刚满十八地球岁,决定开始陪酒。

安阳记起了那个五年前垂头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

5

当年,琳说完自己的来历后,抬头瞥了安阳一眼,她的眼神倔强,让人很难相信,这样的女孩会轻易向命运低头。随后她又垂下头,攥着拳头,手臂交叠放在膝上,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

他忍不住告诉她,自己在找女儿。之前他很少对那些女孩子说起,怕被她们当成骗子或是傻子来嘲笑。

“我不是你女儿。”女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点。

“我知道。”他说,“你为什么干这个?”

“我要多赚点儿钱,有了钱才能去教坊学本事,然后可以去表演,就不用在这里陪酒了。”

“还是在驿站工作?如果去工厂,虽然赚的钱少,但总比在这些声色场所安全吧。”他这管东管西的口气也像是一个父辈在教育晚辈了。

她不语,只垂着头。

“教坊的学费要多少?”他问。

她说出一个数字。

真不少,她恐怕要陪酒好几年才攒得到,又或者,不只是陪酒。

那一刻他忽然想象: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被迫用这样的方式来赚钱……想到这儿,他像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顿时热血上涌,拍拍她的手,就把那笔钱转到了她手表的账户上。

那只表非常简陋,仅有最基本的功能,应该从没接受过这么大款项。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惶恐胜过兴奋,“我不是你女儿!”

他站起身,摆了摆手,“我希望遇到我女儿的人也能这样对待她。别陪酒了,去你说的那个教坊吧。”他故作潇洒地出门时,心中不是没有懊悔的,那是好大的一笔钱啊。

“你记起来了,”琳正望着他淡淡地微笑,“你记起那笔钱了。”

“可你为什么还在陪酒?”

“我没有。”琳笑得有点骄傲,“我再也不需要为钱接受别人。”在蓝色的地球照耀之下,这一刻,她的脸上光华四射,像个女王。五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如今已化茧成蝶。

安阳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眼前的女子已没有半点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他为她的成功而喜悦,被命运感动得几乎落泪。

“想起五年前,真像是一场梦啊。”琳拿过两杯早已倒好的香槟,“来,庆祝重逢,萡乐香槟酒庄的ABYSS。我终于从命运的深渊里爬起。”

在低压状态下,酒杯里的几个气泡已经变得很大很大,嘴唇轻轻一碰就整个迸裂开来,送出海洋环境在陈化过程中为这款香槟带来的微妙气息。那香味里有烤面包、坚果,甚至黄苹果,许多旧世界里美好的味道。

安阳低头饮一口酒液,“我不用你报恩。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

琳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背,他的表轻轻一抖,收到了一笔新款。

“说不上报恩,我可没付利息。其实,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女儿很幸运。”她低头轻笑,“我是妈妈一个人的女儿。某个来自精子库的精子就是我生理上的父亲。”琳举起酒杯,晃了晃明黄色的酒液,感受二氧化碳的气泡在月球的失压空气中破裂的气息与噗噗声。或者,她是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记忆中的恩人重新出现,她已不复是五年前那个恐惧、紧张、如临大敌的女孩,可以好好打量这个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

可她忽然发现,这个风尘仆仆、心事重重的男子,却比五年来雪泥鸿爪的情感中任何一个过客,都更加打动她的心。

6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与报恩无关,与寻子无关,只是两个人,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一颗荒凉的星球上互相依靠。

安阳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寻找女儿是他最重要的使命,心愿完成之前,他都无法放下重担去追求幸福。但在梦湖驿站,他疲惫的人生得到了难得的休息,倘使命运将琳带到他身边,或者是将他带给了琳,在这旧世界分崩离析的漫漫宇宙中,他期望将月球当作他短暂栖息、享受一点点快乐的驿站;将这份难得的温暖际遇当作一个美妙的梦。未来会如何,他没有仔细想过,或许是不能想。但在极度寒冷的分馏塔里工作时,听着机器的轰鸣声,他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琳依然按时去梦湖表演,偶尔也去更远的月球驿站巡回演出。她让安阳放心,她已通过驿站人员内部的信息网络,为他寻找女儿。任何一家月球驿站出现了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比他原始而笨拙的寻女方法要有效得多。

当琳带着安阳去见那一个个疑似他女儿的女孩时,他原先屡屡遭遇的尴尬,被女孩们见到偶像时的欢喜取代了。是的,琳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们最希望成为的榜样——她为这个死寂的星球带来了无比丰富的声音。

有时他们会乘坐宿舍区与矿厂之间的轨道缆车。缆车离开了沙砾的地面,在离月面25米高的空间运行,感觉更加平滑顺畅。这个高度已超越了大部分月面上的人工建筑。但离开了温暖舒适、光线明亮的小小内部空间,从外部看,月球上的人类世界就是一堆堆毫无生命的混凝土块、冰冷的金属和月岩、用气锁装置封死的洞穴。为防护月球上强烈的宇宙射线辐射,大多数建筑都有外堆的混凝土和月壤来防护,只有装有铅化防辐射玻璃的少数建筑,才能透出一点点人类生活的光亮,就像黑沉沉的保留区里亮起的几只眼睛,透出文明的光。

又有时,安阳会把琳带上采矿车,在原本寂寂无声的旅程中,听她一路歌唱。借助几代人对A.I.深度学习法的借鉴和学习,现在人脑的信息储备量已经大大提升。这个能演奏大多数地球乐器的奇女子,还会很多地球上古老的歌: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迪玛利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

歌声婉转入云霞

……

采矿车在月面沙砾上的轻微颠簸,让他可以假想自己真的是骑在马上的猎人,透过车子前窗,可以看到一轮完满的“蓝月”悬在洒满星尘的黑色天空中。那颗星球上的蓝色海洋、棕色陆地、白色纱巾般缠绕其上的乳色云层,都是那样清晰。

那一刻,他忽然想到,“灵波世界”未来计划将地球作为流放地,驱逐不愿遵守灵波道德的新公民。可地球如何是流放地!每一个不能再回去的人类才是流放者。

望着他不再适宜人类居住的母星,耳边响着琳清亮的歌声,安阳不禁潸然泪下。

7

不论各个星球的相对时间有多长,就算一个月球日抵得上地球上的十四点五天,时间也依然如沙漏中的流沙般逝去了。安阳在月球矿场的工期已经结束。“世界”所有外派的工作时间都不长,唯恐公民们一旦脱离“灵波世界”日久,就难以融入其独特体系,丧失在盖亚的正常生活能力。他申请将一年半的任务时间又延长了一倍,但这已经是他可以停留的极限。

离开前,安阳有两个月球日的假期,便邀请琳一起去参加一次“月海尘沙”之旅。琳安排好工作,带上她最心爱的二胡,与他一同上路了。

这个几百年前在科幻大师克拉克笔下构想出来的月球旅行项目,在月球基地的极盛期开始投入实施,但在整个月球基地萎缩的今天,原本一个月球日七班的热门旅行已经降至一个月球日一班,才能勉强凑足旅客。

事实上,由于克拉克的小说写于登月之前,故事里那种细滑的月尘原本只是他的想象。后人在对整个月球表面做了详尽的勘探之后,才找到基本接近小说描述的月尘之海,开展了现在的旅行项目,旅客们乘坐以二百七十度全透明滑翔游艇在月尘上滑行,观赏外部景观。游艇的两侧和顶部都采用了月球防辐射玻璃中透光率最高的品种,可以看到几乎接近裸眼效果的月球星空。

在六个地球时的旅行中,“克拉克号”游轮在平滑的渴海中轻盈地前行,无比辽远的月平线上,天空仍然黑沉沉的,一轮亮度高到无法让人直视的太阳与蓝色的地球并排挂在天空上。没有大气层,没有散射,永远黑暗的月球天空下,环形山之间这一片平坦得像无波水面的月尘之海中,划过一艘承载着生命的舰船。

航行一切顺利,在这些细若齑粉的尘埃之海上,没有发生克拉克笔下那样惊心动魄的险情。当乘客们知道了琳的身份,纷纷邀请她在颇有些平淡的航行途中为大家表演。

她爽快地拉起二胡,弓毛平滑地拉过琴弦,如同舰船滑行在海面,沉郁悠长的琴音中听到她用低沉的嗓音唱出一首古老的诗:

你我相遇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唱歌时琳定定地望着安阳。于是他明白了,他近来的各种表现——忽然的旅行和其他蛛丝马迹已让她猜到他要走了。

8

回到梦湖那夜,琳第一次带安阳进入自己的闺房,第一次洗净了脸上所有的妆容,素颜以对。

他轻轻赞叹了一声:“我希望你一直这样。”

“浓妆其实是我最后的盔甲。”她自嘲,“我十几岁就遇到了大崩溃时代,离开我妈,一个人挤上逃难船。是我妈帮我画了第一个大浓妆。与其说那是化妆,不如说是扮丑。把肤色涂暗,加上很多斑点和黑痣。她希望这个粗劣的伪装可以代替她来保护我。到月球之后,我开始在驿站工作,后来一直那样装扮。决定要陪酒时,我也上了一个正式的浓妆,不再扮丑,但也希望把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样就不会为自己做的事羞耻。后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如果不糊上这一脸颜色,就像没有穿衣服似的。”

“那你现在……”

“我想让你记住我真实的样子,这张月球上没人见过的脸。”

他伸手去摸这张有几分陌生的面孔,因为常年浓妆的伤害,她比真实的年纪更憔悴,但皮肤依旧光滑,细长的眼睛,黑黑的睫毛,清澈的眼睛。他能对她说什么?他无法带她一起走。回到盖亚,需要通过虫洞网络航行。这些年随着远程星际航行的萎缩,虫洞星航的价格暴涨,即使是一张单程票,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天价。他工作多年的积蓄,如今只能买一张单程票。倘若不是工作派遣,他完全无法来月球两次。这次离开,还能再来吗?如果要去别处继续找女儿,就不会再来了吧。

对于她,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旅人,因缘际会,有了一段情分。她的人生还长,还会遇见很多别的人。他这样想着,但抚摸她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再见。”琳用做梦般的声音说。

听她抢走了自己要说的话,安阳一时有些无措。“再见。”她话音中带着哽咽。

他忽然不想接话,就故意笑着问:“月球语怎么说?”

“哪有什么月球语,不过是地球上各种语言加了点本地化的口音。”

“那英语怎么说?”

"Farewell!"

“法语怎么说?”

"Aurevoir!"

“德语怎么说?”

"Aufwiedersehen!"

“意大利语怎么说?”

"Addio!"

“西班牙语怎么说?”

"adiós!"

“日语怎么说?”

"さようなら!"

他不断地问,她一声声地答。他问话时别过脸去,声音似乎在笑。她一开始有一点讶异,但渐渐明白过来。

她努力去掰他的脸,他非常固执地不愿转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真实的表情。

她恍然大悟,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想让这告别的时刻不断绵延,永不终结。

9

安阳离开之后,琳为那个时刻写了一首歌,叫《无尽的告别》。歌曲迅速成为月球驿站的流行曲。这个荒凉世界中的人们格外渴求爱、渴求情感的温暖。

让我报出我知道的所有地域、所有国家、所有星球

这世上千千万万种语言的名字

如果你今夜说再见爱人

我要让“再见”绵绵不绝

天长地远

以前安阳问过琳,她为什么在学艺之后,也要留在驿站工作?其实,她一直有个隐秘的愿望,想要赚很多很多钱,去买一张地月双程票。虽然地月旅行并不难,无须经过虫洞网络的普通星航原本也并不贵,但由于传送门事故造成连锁灾难后,地球大部分地区都还有强烈的残留辐射,被划为文明禁区。常规的地月旅行已经取消,因此一张地月旅行双程票堪称天价。

多年前就有人带过消息,琳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和许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尸骸都埋在巨大的万人坑里。那样可怕的地方,整个星球上还有很多很多。即使如此,比起暴尸荒野,或许母亲还算是幸运的。

得到消息后琳失眠过很久,直到她下决心攒钱,生活有了目标,才能恢复正常的睡眠。

地球依然非常危险,就算去那里短途旅行,也可能受到辐射伤害。但在她有生之年,她想去为母亲扫墓,到那个孤寂荒凉的万人坑,为妈妈撒上一杯酒。也去自己长大的地方,再看一看,不管它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现在她想先买一张去“灵波世界”的飞船票。可去盖亚比去地球更难,因为即使赚得到那笔贵得骇人的旅费,拿不到盖亚的签证也没有上船的资格。

琳一切的焦灼和辗转的思绪,因为一条新的信息有了转机。琳在月球网络平台上发现了一个金灿灿的广告:想拥有真正的未来吗?想去“灵波世界”吗?一位父亲正在寻找他从未谋面的女儿,可能就是你。如果你符合以下条件,请将一份头发样本送到以下地址……

那一刻她心动了,按要求采集了样本,用假名发到了广告上的地址。寄出时她留下了月球驿站的地址。

她依然在寻找安阳的女儿小芸。

月球驿站的人员流动很大,不时会出现新人,谁也说不准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孩何时就会山穷水尽,走到驿站的酒吧来找工作。无论如何,按时间点来看,小芸在月球的可能性依然是最大的,不,其实还有个更大的可能,但那种可能,安阳不忍想,琳也尽量回避去想。

也许小芸早就死在了那颗夜夜悬在月空中的蓝色星球上。

10

在距离月球三个月航程的盖亚星上,一位烦恼的父亲正一筹莫展。洪祖,这位天才科学家在太空移民时代的高潮选择了一颗过于遥远、因此价格低廉的小行星。在这里,他展开了庞大的灵波材料试验,用这种结合生物科学与材料学的最新发明,逐步覆盖了盖亚星三分之一的可居住区域。笼统地说,灵波是一种神秘的生物材料,灵波A型可以填加、固定在其他物质里,用来汲取能量,灵波B型则能在灵波A的间隙游动,带走它们储存的灵波能。

由于有接近地球大气比例的大气层,盖亚的各项建设比许多近地的月球殖民地都开展得更加迅速。经过九批大规模移民的不断建设,“灵波世界”此时已经进入了创建以来的第二十六个地球年,大气改造基本完成,盖亚星上的人类社会已初步成型。洪祖为这个人人参与星球建设、每个人都作为星球能源供体的特殊社会规划了壮阔的蓝图。

“灵波世界”的政体非常特殊。因为,严格说来,整个盖亚星都是洪祖个人购买的外星殖民地,洪祖允许自己领导的梵天社区成员移居盖亚,加入灵波试验,但这一切都在他的个人决断之下。某种意义上,他是整个灵波世界公民的房东。他自认为有资格让房客们按照他的规定来生活,否则,他便有逐客的权力。但他也无法以一人之力,管理一个星球。原本的网上社区梵天的委员会就成了今日的世界委员会,负责应对层出不穷的新情况,并筹备星球的第一次选举与立法会议,制定在法律颁布前应急从权的各种临时法案与规则。

洪祖提出建议未来社会的灵波道德,甚至以个人贡献的灵波值作为每个人对社会应尽的最大义务。也有委员提出不同意见:灵波材料的基本原理是汲取太阳能(为纪念地球的人类文明,盖亚定期公转的恒星也被称作“太阳”),并收集人类生产、生活中原本会被损耗浪费的功,转化成灵波的能量,进一步储备起来。但每个社会个体能创造的多余能其实并无可观。如真以灵波税取代金钱税款,对政府而言恐难持久。

洪祖解释说,采用灵波税推动建立灵波道德是为了发挥梵天社区渊源已久的历史精神,灵波使整个星球的人们都联结在一起,共同推动社会前进,不论这种合力的真实比例现在有多大;以灵波技术的发展,这个比例还会提升,而且每一个公民都会因为投身于一种巨大的存在而获得意义。

“至于政府的财政收入来源,还有各种企业的经营税,对需要保留一些生活特权的富人额外征求的奢侈税。未来,在‘灵波世界’,可以不需要金钱,用灵波替代一切,结算一切,作为一切星球内部结算的基础。仅仅在进行星际间的结算时,才需要一些人类世界的通行世界币。其实在绝大多数星球,金钱早已失去了实体,成为一个网络上流动的数字,保留钱这个电子符号,只是顺从大家的心理习惯罢了。”

“之前,关于特殊人群如何完成灵波税,委员们争议很大。现在我们一致同意,老弱病残免征灵波税,把它作为灵波世界的常规福利。但因此也引出一个问题:特殊人群是社会的负担,从道义上我们应当加以关照,但从理智上,符合自然规律产生的生老病死和意外伤残固然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可对于未曾出生的未来公民,我们应当承担起为社会删选的责任。基因选择法必须实施!”

委员们表情各异。梵天社区在成立之初,强调的是关爱自然,热爱生命。基因选择法与许多委员的理念不合。一些委员目光灼灼地瞪着洪祖,流露出愤怒与不平。

会议室中的空气突然凝滞。洪祖挥动双臂,大力拍手。那啪啪的声响和大幅度的动作,像是要把沉重的空气拍散。

“各位同仁,我知道有人对我不满。因为我自己的儿子就是残疾人,由我推动基因选择的法规似乎很讽刺。但正因为我是一位残障孩子的父母,我才尤其希望能推动这项立法,避免造成更多家庭与社会的悲剧。”

一位女性委员冷冷地说:“不能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个悲剧,就剥夺所有不完美的孩子出生的机会。”一旦“基因选择法”立法,不仅有重大先天性疾病基因的孩子无法出生,一些基因的轻微弱点都会被强制修改。她语气沉重地说:“命运是一场不可控的表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少出色的天才都是带着基因缺陷出生的,而且无法确定这些缺陷和他们的成就的真实联系。迷信基因选择,就不会有当年的贝多芬,也不会有霍金……”

“作为父亲,我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是霍金。”洪祖决然说,“基因选择权是父母选择孩子健康的权力。也是为世界减负。我坚持!”他身材高大魁伟,浓眉深目,广额方颌,年近花甲也依然有慑人的气度。但一想起只能依靠轮椅或机械外骨骼来行动的儿子,他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

11

会议不欢而散后,洪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助理竹之内丰两次进屋都没敢叫他。洪祖的眼神空洞,完全不能聚焦,嘴唇轻轻蠕动,像在自言自语。

竹之内丰凑近去听,只听见“不行,不行……”忽然洪祖哎呀了一声,陡然站了起来,满脸放光。

“老师,您有什么吩咐?”竹之内丰连忙问。

“阿丰,你要对我说实话。我视为终身理想的这个‘灵波世界’,一旦运行成熟,每个人都接受灵波道德,愿集合微弱的力量来推动世界的运行,那么这个人人将运动视同呼吸一样重要的世界,能接受一个轮椅上的残疾人来领导它吗?即使从法理上他有完全的资格?”

“我想……接受不了。”

洪祖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所以洪儿这一辈子,注定无法走上前台了。我也很遗憾,但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或许能找到其他替代的方法。你帮我去查一查。”

要查的这件事颇为棘手。洪祖二十七年前离开地球时,曾忽发奇想,向一家精子库捐出了自己的精子。他让竹之内调查:在地球大崩溃前,是否有人使用过这批精子?是否有女性借助这些精子产下过健康的孩子?倘使有,孩子是否还活着?现在又在哪里生活?

“如果你能为我找到一位健康的继承人,灵波世界的未来就能更好地延续下去。我需要一个能站在前台的孩子。为此,我可以不计代价。”说到这里,洪祖的目光大盛。

“老师放心,我尽力而为。”

竹之内丰是一位工作扎实、特别可靠的助理。他立刻乘飞船秘密抵达地球,全副武装地穿上所有防辐射装备,找到了当年洪祖曾经捐精的精子库。他克服重重困难,钻进了荒废的精子大楼,虽然坠落的瓦砾和建筑物破坏了他的防辐射服,他也依然坚持搜索,直到在废墟中找出信息存储设备。然后他修复启动设备,黑入资料库,终于发现了洪祖的精子使用记录。

记录共有三次。之后就是更加困难的对人的追查。三位母亲产下的两个孩子,一位有先天残疾,而两个健康孩子有一位很可能已经死于大崩溃时代的第四次连锁爆炸。虽然已经无法找到尸体,但生还可能微乎其微。最后,还有一位女孩,二十六个地球年前出生时很健康,后来被母亲送上了去月球的飞船。但崩溃时代后,原先人类文明的身份认证库严重损毁,此后流散到各个星球的地球难民不再有明确的身份认证。许多人隐姓埋名。也有人伪装了各种新身份。而且亦无法确定女孩事后是否离开了月球。

迫于无奈,竹之内只能在月球通用网络中发布了寻人通告,鉴于这一事件中的母亲或者会就生父身份撒谎,通过中未提及“捐精”,只说寻找一位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现年二十六岁的女孩。所有回应的女孩都需要提供一份毛发样本。

竹之内在各个仍有地球移民的星球设下站点,收取样本、安排测试机构,要求他们得出基因报告后统一发到盖亚,然后他赶回“灵波世界”,一边抓紧治疗辐射病,一边等待消息。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海量的报告中,竹之内丰发现了那份与洪祖基因的亲权概率大于99.97%的珍贵报告。但奇怪的是,发信人只留下了一个电子地址和一个无法追索到的假名。稍一打听,那个电子地址位于月球人流量最大的梦湖驿站,由于那里有许多公用上网设备,并不能由这个地址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成功已然在望,竹之内不在意多些小周折,但他忍不住激动,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洪祖。听到老师发出洪亮的笑声,他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

12

梦湖驿站的“玛利亚”收到了她的邮件。

琳趁着四周无人注意时使用了这台设备,登入那个她临时注册的邮箱,看到了竹之内丰的来信。他说“灵波世界”的关系人想尽快邀请寄件人去盖亚星见面,因为“玛利亚”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儿。

琳一阵心跳。她的生父终于出现了。好奇吗?她也曾好奇过。当妈妈告诉琳,她其实只是妈妈的孩子时,她对那个随意抛洒自己生命种子的男人有过好奇,或者说,那是她对自己生命源头的好奇。

十二年前,在甘肃酒泉——那个因为航天事业和地外旅行的蓬勃在荒漠上盛放的城市,与休斯敦并称为“地球肚脐”的地方,发射场外方圆两公里都挤满了五颜六色的难民帐篷。母亲和她像两个泅水的人,努力在人海中游弋,终于靠近了发射场的入口。正是日出时分,这是琳最后一次看到霞光,玫红色的云彩在母亲背后的天空舒卷出种种迷人的姿态。

母亲的嘴角在笑,面色却如此沉毅,“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却不能对你负责到底。”

那时母亲一定就预见到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独自在星际求生会有多艰难。她无从担心自己的命运,满心都是沉甸甸的对女儿的愧疚。

那一刻琳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母亲,我要记住这一刻的她,她想记住母亲黑黑的眉眼、挺直的鼻子、爱笑的嘴角,母亲脸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与斑点。但她越是努力,那张脸却越是融入了背景中霞光流溢的天空,成了那云,成了那天空。

那一刻,她确定自己不再需要父亲,直到寻找女儿的安阳出现。

安阳的执着与善良打动了琳,但也许潜意识中,一位寻找女儿的父亲,也让她有一处封闭的自我被打开,被一种她从未获得过的爱照亮。

那样的爱是存在的。那样的父亲也是存在的。

这次寻找女儿的活动一经发布,就令她惊觉。直觉告诉她,他们要寻找的很可能就是自己,而且原因与那颗匿名的精子有关。若是以前,她不会回应。过往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自我保护,整个事件福祸未知,寻找她的人既可能是她的生理父亲,亦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必须将他的生理后代斩草除根之人。她选择了谨慎。

但因为安阳,她发觉自己对那个一直空缺的人,也有了期待。

琳在电邮中向竹之内提供了她的毛发样本袋的随机编号。初步确认了她的身份后,竹之内告诉了她更多的情况,比如寻找她的是她的生理父亲,他在世界地位崇高,希望找到自己的女儿。

琳并不轻信,她需要知道理由,为什么“父亲”在二十六年后,突然对自己多年不闻不问的偶然捐赠产生了这么大的好奇。

竹之内解释说,之前她的父亲一直忙于建设新的星球,而且精子捐赠不能追索受赠方。时隔多年,他想起地球居民遭受的苦难,想到自己可能还有生理后代在外星受苦,便希望能帮助自己的“孩子”。

13

但真正让琳下决心离开的,是她对安阳的思念。

她怀念和他一起在月球上漫游的时光。

多年来她一个人对着头顶的蓝星怀念母亲、怀念地球上的生活,这无尽的怀念有时让人寂寞得发疯。可是因为有了安阳,当他们一起仰望地球的时候,她觉得温暖,第一次在这颗随时轻盈得会飞起来的星球上,感到踏实。

因为有了你,我不再孤单。

即使他离开了,这种温暖还在,那片刻的完满带来的幸福还在。可思念有时轻轻揉捏她的心,有时却用利爪将她抓得伤痕累累。

原先的救赎,成了新的痛苦。

那么,去找他吧,去他的星球,去那个叫盖娅的新世界,和他一起创造新生活吧!

她鼓起勇气,决定放弃在月球取得的一切。

下决心要走之后,琳对这个荒凉的星球生出几分不舍。她听说自己要去的盖亚经过了大气改造,已经拥有像地球一样可以直接呼吸的空气,重力则是地球的三分之二,也就是月球的四倍,多少习惯了月面重力的她,也许会觉得那是个步履沉重的地方。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沉重的脚步能将她稳稳地留在星球的表面。在那颗有云层、有大气的星球上,又能再一次看到像地球上一样的霞光。还有安阳。琳想象自己对着他唱起新写的流行曲,想到这无尽的告别居然结束于重逢,想象他的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微笑,她的心变得非常柔软,柔软得连呼吸都变得悠长。

“你等着我。”她在心里说。离开了月球驿站的无数舞台,去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她其实也有些发怵。这些年来摸过的乐器,个个都像她的老伙伴。但她不可能都带走。她决定带上那把教坊师傅传给她的“果敢琴”,不知为什么,所有乐器中,她总对二胡情有独钟。

琳的手指轻轻抚过六角形的琴筒和紫檀木琴杆,琴筒前口包的蟒皮是用几百年前生存在地球丛林中的大蟒蛇的外皮制成的。

想起他笨拙的手指划过自己的脸庞,她轻轻说:“我来了……”

14

“琳姐!”酒保的声音让她一个机灵,马上回到了现实。

“这是新来的妹子,老板让你给她说几句。”酒保拉进一个纤细的姑娘,看上去也有二十多地球岁了,姑娘的姿态和表情都透着别扭。

“我又不是他的妈妈桑。”琳哼了一声,但立刻注意地打量着眼前的新人。自从八年前受了安阳的恩惠,得以摆脱做陪酒女甚至出台的命运,她一直对新人悉心关照,希望能从中发现有音乐天赋的女孩,鼓励她们走上从艺的道路。而在她开始帮助安阳寻找女儿小芸之后,琳就更多留了一份心思,小心观察新来的女孩儿们。

这次的姑娘年纪与的小芸大致相仿,眉目之间似乎有些熟悉的气度,令琳心头一跳。

琳打发走了酒保,拉姑娘坐了,想再问几句。姑娘瞪着她说:“我见过你,到处都有你的广告。”

“那你到这里来,是想学我的样?”

“可我不会表演。”她垂下头。

“你的家人呢?他们知道你来这儿吗?”琳沉着地回想安阳那些常用的问题,“一个个抛向姑娘,你是在哪儿出生的?聊聊你的故事吧。”

“我刚从火星保留地来。”

“你是土生的火星人类?”

“也不是,更早时从地球过去的。那时我还小,爸妈带我过去的,然后妈走了,我爸又带我来了月球。”

“你爸让你到这儿来工作?来陪酒还是来唱歌?他舍得吗?”

姑娘嚅嗫了几声,“他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琳觉得这背后有故事。

之后的时日,琳把姑娘当成自己的学生,为她做好上岗的准备。她甚至对老板说,我选了这个姑娘做我的助手。

那天,琳也看到了那个自称是姑娘父亲的男人。他在酒吧后场找了一个黑暗的位置,以接女儿下班为名,讨了一杯免费的酒喝,目光在酒客中游移,像一个惯偷在寻找适合下手的目标。

姑娘也看到了,那一刻她埋下头,轻声说,“其实我觉得他不是我爸。”

琳的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瞥了一眼琳的表情,有点迟疑地说:“我妈可能也不是我亲妈。”

琳伸手握住姑娘的手,仿佛要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她说下去。

“虽然他们老说我在做白日梦,但我记得小时候因为不肯叫他们爸妈,还挨过几回打。”

琳惊喜得快要叫出来。她貌似随意地按亮自己手表的屏保,观察姑娘的反应。

姑娘皱了一下眉头,眼神定住了。然后她摇摇头,笑了。

“怎么了?”琳问。

“我真是在做白日梦,我居然觉得你屏保上的这个男人,像我记忆里的真爸。”姑娘不好意思地别转头去,“也许因为说到了这个话题,但这联想也够古怪的。”

“你记得他的样子?”

“如果那真是我的记忆,不是我想象出来的父母,那我是在七岁那年和妈妈失散的。爸爸呢,我在更小时见过,后来他好像去了外星球。妈妈天天拿他的照片给我认,怕我忘记他。回想起来,现在倒是爸爸的样子比妈妈还要清楚一些。”

“你还记得他去了哪个星球吗?”

姑娘摇头说:“瞧我在扯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确定了。也许那对所谓的真父母,只是我因为不满意爸妈一步步假想出来的吧。”

琳怜惜地摸了摸姑娘的头,“看来他们对你并不好。”

姑娘灵秀的黑眼睛睁得更大了,露出有点恍惚、又有点幸福的表情。原来这么一点点的温情,对于她亦是难得的。她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我妈,好一点吧。但我爸也总是打她,从地球打到火星,终于把她折磨死了。”

琳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他也对你动手吗?”

琳垂头苦笑,那笑容比她的真实年龄苍老多了。她低下头时,后颈处露出半截青色的指印。

琳跳了起来。她张大口,喘着气呼吸,她没有追问,她想起这些年的所有经历,想起早年在黑暗中挣扎生存的过往。她庆幸自己遇到过许多光亮,但对生命中那些最不堪的真实,她又何曾没有见识。

姑娘看到琳的表情,讶异她如此为自己动容,便也感动了,“哎,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他只是很生气我没有立刻为他赚钱。他恨不得我第一天就开始陪酒,还说我想学音乐都是浪费时间。”

“那你怎么想?”琳的目光沉了下来,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我想跟你学。”姑娘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

琳握住她的手,滴答,一笔款子已经汇进了姑娘的腕表,“你先用这个应付他一段,不能让他再打你了。”

姑娘望着琳,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表情似乎想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但这样的问题问出口会显得很蠢,很不领情。她嚅嗫着说:“盖亚。”

“什么?”

“我那个可能是想象出来的真爸,他去的星球叫盖亚。记得他一直叫我小芸。”姑娘的眼睛里好像定定地燃着一点小火星,似乎她把生命中所有的秘密都交托给了琳,她完全信任她了。

琳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女孩搂进怀里,那一刻她仿佛成了安阳,似乎要用这个拥抱弥补这些年来,女儿失去的所有爱。

她又是她自己,拥抱着多年前那个同样内心坚定、命运多舛的驿站女孩。

15

琳已经决定,她必须尽快把姑娘,也就是小芸,送到安阳身边去。

如果琳这次离开月球,即使她能为小芸争取到下一班去盖亚的航程,但在两次旅行之间,有这样一个自称是父亲的可怕男人虎视眈眈、急着要卖女求财,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倘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安阳多年来的寻找都失去了意义。

虽然可以与安阳取得联系,但琳并没有告诉他整件事的内幕。她没有问,你是希望我去盖亚,还是你的女儿过去。她没有问。她不能问。她只是在定下行程后,告诉安阳,自己预计会在何时抵达他的星球。

安阳非常惊讶,也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但是盖亚签证难入登天,她是如何办到的呢?

啊,是个演出的邀请,短期签证罢了。她这样说,也不管他信不信。

哪儿也别去,你等着我。琳说。

我等着你。他承诺。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琳一点点向小芸透露了安阳的故事,有这么一位父亲,多年来在群星间的人类保留区寻找女儿。一开始,他要找的女儿才十二岁,找着找着,他的女儿应当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他还没找到。他去过很多地方打听,工场、医院、学校,哪里都找不到,后来他又开始到声色场所去寻找,歌厅、酒吧,甚至或明或暗的妓院。人们都嘲笑他,他甚至因此得了些坏名声。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

你想要这样一个父亲,还是外面等着你的那一个?

小芸一边听着,身子渐渐开始颤抖。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想起了什么,“你说的,就是你屏保上的那个人吗?”

琳微笑,两个姑娘相拥而泣。

在确定航程之前,竹之内丰坚持要知道琳的真实身份。确实,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容不得儿戏。竹之内丰在之前的地球调查中受了辐射伤害,现在仍在盖亚接受后期治疗,无法直接到月球上去接她。但他必须保证这件事万无一失。琳于是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她知道不能用小芸的身份替代,纰漏太大,他们马上就能发现。不过好处是,因为几乎没人见过她卸妆后的脸,用小芸去顶替也没有问题。

只要小芸上了船,到了盖亚。让安阳接到她,以父女身份申请长期居留,她就可以安全地留在那里了。届时,即使知道小芸不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个父亲应该也无法狠心把她驱逐出去。说到底,安阳与小芸多年的父女分离,也是安阳为建设盖亚星付出的牺牲。

至于琳自己,如果那个父亲真的想见这个女儿,自然可以为她再安排一次旅行。虽然她还不知道洪祖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是那个星球上非常尊贵之人。倘使他不愿意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多付一张船票,那么他们就真的不过是一颗精子的关系,再也莫谈什么父女情谊。

于是,一切就这样安排好了。

16

那天小芸到酒吧之后,琳为她画上了自己常用的一种妆容,随后琳自己卸了妆。她带着小芸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坐上自己两年前购置的座驾,驶入气密舱外的荒凉世界。

车轮在沙砾上轻轻颠簸,黑暗笼罩的月夜中,悬着亲爱的蓝星。

琳指向远处一个光点,那是建在月海边缘一个环形山阴影中的分馏塔,塔顶亮着光,远远看去像一颗星星。“以前,他就经常在那里工作。”

那里大约是整个月球最冷的地方,常年需要用零下二百七十摄氏度的低温来分馏从月壤中提取的太阳风,然后获得氦-3,一种核聚变反应的关键物质。然后靠着它,她,她们,可以抵达那个遥远的星球,盖亚。

“琳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芸的眼眶又湿润了。

“那就别说。”琳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发射场到了。”

就在那里,环形山后一片平坦的月海,就是梦湖发射场,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只飞船,陆续有乘客的月球车驶入船坞。

琳停下车,默不作声地取下自己的腕表,和小芸交换。在月球,这便是最重要的身份识别器了。早几天,她已经为小芸的手表做好认证,可以进入自己的房间、驾驶自己的月球车,共享自己的一切财产权利,即使在小芸离开之后,她也可以用小芸的表正常生活。

在登船口顺利办完登记手续,核对了身份,小芸就可以上船了。看着小芸那一脸标志性的烟熏妆,登记的小姐忍不住问:“原来是琳小姐啊。我们都很好奇,你永远都不卸妆的吗?”

小芸摸着脸微笑。

琳向她挥手,笑着替她回答:“到了那边,到了那边她就会卸掉了。”

17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洪祖读完了素未谋面的“女儿”给自己写的信,然后抬头看着这个替身女孩。

“她说如果我真的这么想见她,她可以上下一班飞船?”

“是的,她说你会让我留下,见到我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也是帮助你追求梦想的人。”

洪祖的手微微发抖,他抑制住自己的愤怒,多年来,他对被欺骗的感觉已经有点陌生了。但他没想到会被自己一心要寻找的女儿欺骗。

小芸有些惊讶。洪祖的反应超过了她和琳的预期,她有些害怕了。

“她以为这是小事!她以为这只是因为父女亲情!她以为自己可以安排一切、摆弄一切!”洪祖猛地一拍桌子,眼眶忽然红了。

小芸害怕了。

“你知道吗,你的免疫期还没结束,我就收到了她发来的消息。你在月球上的那个父亲,当晚在她开车回驿站的时候堵住了她,他跟踪了你们,但因为没有车,就在驿站等着,结果等回来的是她一个人。”

小芸倒吸了一口凉气,屏息等着洪祖往下说。

“他把她给捅了。”

小芸的身体顿时瘫软了,热泪涌出眼眶。她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问:“她……死了?”

“那倒还没有,但她的身体已经无法耐受任何形式的星际旅行。就连已经违禁的传送门,即使我能为她使用,她也无法通过。”

“那么……”

洪祖冷冷地说:“她将永远留在月球上。”

竹之内丰一直站在洪祖身后。一天前,又一次收到琳的消息时,他羞愧难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老师。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替老师寻来的女孩,居然是个冒牌货。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琳的遭遇。虽然一直被她操弄,他依然为她痛心不已,因此更觉得对不起老师。

小芸离开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洪祖的脸色,忍不住加上了一句:“老师,我联系过了月球的医院,其实小姐的身体,如果好好调养,远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通知院方,不要给她任何无谓的希望。我了解过了,除了心肺,她的脊髓神经也受了伤。再怎么调养,未来下肢行动能力依然受限。”洪祖的脸上毫无表情,“让她来盖亚已经没有意义。”

竹之内丰一凛,他从未见过老师的这一面。

“而且,”洪祖的面色略微和缓了一些,“‘灵波世界’对于这样的她,太残酷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18

和父亲见面的那一天,小芸重新站在真实的大气层下,蔚蓝的天空看上去与她童年时见过的地球天空一样。她望着那个从记忆中走出来的男人,心头百感交集,紧张之下,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明白。”安阳的表情有些无措。琳显然没有同他进一步联系过,这个故事,她需要小芸来对他说。

见到来人并不是琳,安阳显然失望了。但他看小芸的眼神有点迟疑。虽然隔了那么久的时光,但面前的姑娘与他见过的牙牙学语时的女儿,与妻子时时会看、后来被自己设成腕表屏保的女儿七岁生日照,甚至与他妻子,似乎都有丝丝缕缕的牵连。渐渐地,他明白过来,眼睛越瞪越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巨大的幸福已经来到了眼前。

小芸有些支吾地说:“琳姐告诉我,你可能是我真正的爸爸……”

安阳上前一把紧紧抱住小芸。他全身像筛糠似的一阵阵地发抖,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安阳听说琳的遭遇,则是更晚之后的事。

他有些发呆,叹了口气,额上的皱纹忽然变深了。

“我有个疑问。”小芸小心翼翼地试探,“上次离开月球的时候,如果你向琳姐求婚,不就可以把她带回盖亚了吗?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她……”

“我知道。”安阳避开小芸的目光低下头,“可是一次单程的虫洞旅行几乎需要我的全部积蓄,如果为她付了旅费,后来又找到了你怎么办?”

小芸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了,“原来都是为了我吗?是我夺走了琳姐的幸福。”

“不,”安阳连忙宽慰女儿,“别这么想。也有我自己的缘故。是我心虚。”他停了一停,慢慢说,“我怕她有一天会后悔,发现她并不爱我,只是在我身上找一个父亲。”

小芸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琳姐不是这样的。她想起那首响彻月球驿站的歌曲《无尽的告别》。但面对父亲沉重的表情,她明白这个寻找了她十多年的父亲,满心愧疚地要弥补多年来对她的亏欠——即使因此要辜负另一个人。他不会离开刚刚找到的女儿到另一个星球去。他做不到。

安阳飞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抬起头望着小芸,温柔地笑了:“我第一次离开地球的时候,你才三岁啊……”

19

在月球的梦湖驿站,不远处一个人类的集中居住区,这个四层高的建筑外围三面堆着月壤、仅留四分之一由月岩、金属和铅化玻璃混合搭建的立面,可以通过气锁通道进出。

在一面正对地球景观的玻璃窗后,一位面色苍白的姑娘正在拉琴。

那原是一位离家的游子,天才的小提琴演奏家由中国绥远民歌改编的提琴曲《思乡曲》。但用二胡来演绎,原曲的哀婉、思念与悲伤变得更加浓郁悠长。旋律反复,低声沉吟,故乡,永远回不去的故乡,还有星空另一边无法再见的人……琴声中的曲调百转千回,由悲痛绝望而终于明亮,穿透空间、传出屋子,却在月球的真空中消弥于无形。

结尾,旋律逐渐下行,趋于平静,一如她恢复平静的心……

一曲终了,琳放下二胡。她取出珍藏了十二年的那个小酒瓶。那是离开法国卡奥时妈妈交给她的。那时母亲就已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她生活、工作半辈子的酒庄了吧。Chateau de Chambert,妈妈酿的酒。她不能去地球祭拜妈妈了。但那个人已经如愿和女儿团聚,愿他在骨肉团圆的幸福中思念我。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她倒上浅浅半杯砖红色的陈年酒液。盛着干红葡萄酒的琉璃杯轻轻晃动,香气渐渐勃发,隐约的蓝莓、皮革、松露与干树叶的气味……地球的气息。

向着窗外夜空悬着的蓝色星球,她举起了酒杯。

【责任编辑:姚海军】

【幻迷评书·1A$0N(豆瓣)】用了一晚自习和一早上的时间看完了昆什肯的《量子魔术师》,真的很震撼!小说对两个亚种人类——量人和偶人——的描写很清楚,在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恢宏的同时又不禁让人不寒而栗!很棒!

【小雪(编辑部)】前不久昆什肯来成都为这本书做宣传了,本期“回声”有详细报道哦。

【幻迷发言·酿青椒(新浪微博)】看到《星船伞兵》时就想大叫“我也是!”。这本小说是《星际争霸》游戏灵感的来源,也是外骨骼动力装甲概念的最初展示,关于什么样的人才该拥有公民权的讨论又很值得思考。杜波司先生讲到青少年罪犯的教育那番话简直想印出来糊在每一个熊孩子的熊家长脸上。

【幻迷发言·Justin Chiang(知乎)】工程师出身的大刘即使身为一名作家,也几乎是以纯理性思维在写作。他的艺术创作如果类比成绘画的话,就是一张精密的施工图纸,在其中你可以发现直白的陈述、直击要害的观点、非常有限的铺垫和伏笔,毫不拖泥带水。简洁、明了、清晰、不花哨。像一首标明了每个音阶的歌,一幅写满了每一根线条的参数的画。

【幻迷发言·cjls1(知乎)】#对你影响最大的科幻小说是哪几部?#小学一年级那会儿,我哪里知道什么科幻小说,只知道有套漫画叫《哆啦A梦》,里面有个会说话的机器猫,有部藏在抽屉里的时间穿梭机,机器猫还有可以拿出各种工具的口袋——这些科幻元素配合上简单易懂的漫画故事,我就在潜移默化中被灌输了理工科的思考方式,乃至影响了之后的人生。

【幻迷发言·墙四(新浪微博)】我爸带我去看银河,white band非常清晰,甚至能看到一些遥远星系。我爸对我说,三十多年了,也没带你看过星星,现在你打开手机App,操作当代科技,记住能看到的每一颗星星,你记住它们,即使将来夜空不再放晴,没关系,你记得它们。返程的路上,我看见国际空间站快速飞过,非常快,甚至怀疑那只是一颗流星。

【幻迷发言·-宅嬷嬷-(新浪微博)】还记得《飞·奇幻世界》吗?从创刊一直买到停刊,还记得当时超爱书脊的设计,可惜最后一年的凑不完整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复刊。搬家都不舍得丢,留着回忆。

【幻迷发言·落日666号(知乎)】超越世俗的感动与理想主义——这也许是我看小说时想要追寻的东西。如今离第一次看完大刘的小说过去七年了,这几年越发感到理想主义的丧失,人生没啥太过振奋的情节,想起来觉得那个时候的感动和情怀太珍贵。或许大刘的小说不是唯一,很多其他的事物也可以提供那种感动和理性主义,但没想到如今那么难找。

【幻迷发言·啊啊啊啊呀(知乎)】以前在某一期《科幻世界》上看过一篇小说,叫《镜中人》,作者是杰弗里·兰迪斯。讲的是一个人掉入一个近乎光滑的弧面,最后运用物理知识爬上岸的故事。当时我上初三,刚好开始学功和能量,看到这个故事我是震惊的。啥?只有重力做功啊,应该机械能守恒啊,主人公咋就爬上来了?还特地去问物理老师了。实打实的硬科幻,印象颇深。

【幻迷发言·钱程(知乎)】我是很少能被文字打动到哭的人,但《永不消逝的电波》每看一遍都会泪目。这是一篇讲述人类文明远征、寻找新家园的故事。但比较与众不同的是,这里面所有关于人类文明的信息,都是由一个高级文明中的个体通过“监听无线电波”、通过飞船间通信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我觉得作者是用最短的篇幅,写出了科幻小说中最悲壮的那种史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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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疑释惑·love日落的歌者(百度贴吧)】前几年《科幻世界》上刊登过一篇小说,记不清题目和作者了。故事背景是未来社会,小孩子长到一定年龄就可以有独立证,可以外出游历,主角遇到的一个朋友天生就有很厉害的嗅觉,因此还去找了和嗅觉有关的工作。有谁记得这篇小说叫什么吗?

【阿海2013111(百度贴吧)】谢·鲁羌年科“美好的远方”系列之一,刊载于2015年第5期SFW上的《自由的滋味》,不过个人觉得似乎翻译成《自由的气味》更好一些。

【幻迷评书·忧郁的趴着(豆瓣)】《玩家1号》真是暴露年龄的一本书啊,以80年代来说,没有发达的网络,爱着自己所爱的宅们确实会把喜欢的游戏玩上不知多少回、书读上不知多少遍,小说里的怀念感还不错。读到密涅瓦X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惊,作者恩斯特·克莱恩看来真的是个重度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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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迷发言·伟大光芒(知乎)】曾经看过一篇短篇科幻小说,内容大概是某科学家研究出了传送门,可以实现快速跨区域传送,但是传送原理并不是人穿越虫洞什么的,而是人在传送的时候,A门口的你迅速死亡并且冻结穿越门之前那一刻的数据,并将你的身体作为原料,然后在B门迅速复制一个你。为什么深刻?因为作者最后提了一个问题:传送之后的你,究竟是死了还是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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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迷发言·谪狂(知乎)】王晋康老师的小说的优点在于,想法真是好。纵使像我这种见惯了大文学场面的人,也经常被他短篇小说里的那些主题思想惊得拍案叫绝。难怪那么多科幻小说家和读者都这么推崇老王,那些构思是极度天才的,他的思考水平超越了中国同时代任何一部科幻和非科幻小说。

注释

[1]尼泊尔ABC徒步线是“Annapurna Base Camp”的缩写,“Annapurna”即安纳布尔纳山,是尼泊尔中北部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山岳。ABC是尼泊尔最热门的徒步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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