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新宿区,源氏重工。
路明非和乌鸦并肩站在楼下,齐齐地抬头仰望着这座铁碑一般的黑色大厦。黑水晶般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感,淡雅的灰色楼群围绕在它四周,就像是觐见皇帝的臣子。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源氏重工仍像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高耸突兀,散发出黑道本家那裹挟着暴力的威严。
这座黑道本部大厦里居然还有源稚生的办公室,路明非着实吃了一惊。老实说,他一直以为象龟是没有什么大家长办公室的。就算他当上了大家长,他也早已习惯于做一把出鞘的刀。刀是凶物,是要见血的东西,让一把刀坐在办公室批文案是很可笑的事情。
但乌鸦跟他见面后直截了当的说,大家长在办公室等你。然后路明非就跟着他一路驱车直奔源氏重工而来。
“别看了,走吧。”乌鸦从身后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
“真没想到我还能从正门再走进这里一次。”路明非有些感慨。
“嫌一次不够的话你可以进门跳出来再跳进去,就这样重复个几十次也完全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保卫人员会不会把你当成傻子。”乌鸦咧开嘴坏笑了几声。
“那你领着我这个傻子进去了,是不是说明你其实是更大的傻子?”路明非没好气地说。
“不,那只能说明我比较有爱心,喜欢帮助可怜的家伙。”乌鸦迈步朝大门走去,一边回头喊道:“快走啦,让大家长等太久可不好。”
路明非翻了翻白眼,还是几步跟了上去。
乌鸦大步走进办公大厅,路明非跟在他身后,沿途忙碌的人们一看到他就停下手头的工作微微致意。乌鸦一边应付着一路跟他打招呼的黑道成员,一边向路明非解释道:“我现在算是战后有功人员了,而且还是大家长的近臣,再加上这次的事情家族内部减员比较严重,我已经准接替了几个职务。所以算下来,目前家族里面地位比我高的还真没几个。”
“哦哦,厉害啊。”路明非随口回答。
“对了,刚刚提到的办公室——我知道你觉得大家长好像和办公室这种东西不太搭配,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办公室一点都不酷,不符合大家长的气派,反而有点中年打工族的画风。”乌鸦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接着说道,“但最后大家长亲自确定了办公室的修建计划,我们这些做手下的虽然不理解,但也只好照做。丸山建造所虽然在战争中元气大伤,但承包这种小工程还是绝对没问题的。办公室的选址由大家长亲自敲定,在30层的醒神寺里。”
“丸山建造所为了修建办公室,直接在醒神寺里开辟出了一间居所,由隐蔽的拉门进入。窗户并没有使用现代样式,而是采取了古时日本山居的木隔窗设计,窗口正对着外面的庭院。既可以达到美观的作用,又可以不破坏露台庭院的整体布局。”
“喔!”路明非不知道怎么评价,只好干巴巴地赞叹了一声。
“其实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前面的介绍是我从家族的文件上看的。”乌鸦摆摆手说,“反正建那个办公室还挺麻烦的。哦,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长要在家族的大楼里用上隐蔽拉门这种设计吗?”
路明非跟着乌鸦走进电梯,乌鸦一边伸手按楼层,一边发问。
“呃,为了他自己的人身安全?”路明非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顺着乌鸦的意思胡乱猜了一下。
“屁,要是真有能威胁到大家长安全的家伙入侵大楼,一扇破拉门能有个毛线的隐蔽效果,人家都敢提着刀杀进来了,还能找不到路在哪儿?”乌鸦对路明非的回答嗤之以鼻,“况且大家长堂堂天照命,继承了皇血的超级混血种,却要龟缩在自家的密道里躲避仇杀?我们不是马戏团,兄台,我们是很专业的黑道诶!我们要是蠢到想出这种主意,那干脆家族上下集体剖腹自尽以谢祖先算了。”
路明非苦着脸。他本来就是乱猜的,要真说对才奇了怪了,结果还是被乌鸦一通数落。
“算了,我看你这呆愣的样子大概也想不明白,我就直接告诉你吧。”乌鸦多少有点眉飞色舞的样子,得意的说道,“所谓的隐蔽门,是防亲不防贼!”
“啥玩意儿?”路明非懵了。
“就是说不想被打扰。”乌鸦见路明非还是不开窍,无奈的解释道,“由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大家长办公室的入口,即便知道也不被允许进入,因此所有的材料都经由我的手传递给大家长,这样如果有可上呈可不上呈的事务,下面的人嫌麻烦,就会更倾向于自己做出决议。”
“说白了就是制度之内的摸鱼对吧?”路明非嘴角微微抽搐。
“这样说也没问题。”乌鸦点点头,而后叹了口气,“虽然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大家长的身份,不过这一点安排也算是他最后的反抗了,至于去巴黎卖防晒油什么的,大概是余生无望。”
路明非哑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电梯运行的飞快,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大门应声打开。他们穿过战略部,坐在榻榻米上喝茶的老人们一齐朝乌鸦举起茶杯致意,乌鸦也挥挥手表示回礼。
他现在是大家长的近臣,严格来说的话,在家族中的地位是要超过这些老家伙们的。
拉门拉开,周围豁然开朗,阳光穿过楼层的缝隙照射进来,让路明非有一些暖洋洋的感觉。
又一次来到“醒神寺”露台,他还是觉得很惊艳,这里的环境大致没有什么变化。照例是洗手净口的“手水仪式”,路明非有些驾轻就熟的感觉,只不过端铜盆的人变成了乌鸦。这家伙毛手毛脚的,一直不耐烦地催着让路明非洗快点,还把盆里的水弄洒了好多。
从朱红色的鸟居下走过,经过假山流泉时,路明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张黑白两色的太极石桌。
几个月前,他们就是在那里坐着与八姓家主会面,其中还有那个一身白麻衣,笑起来很和蔼的橘政宗。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慈祥的人,心中却藏着一个魔鬼。时至今日,橘政宗还作为导师和老爹活在象龟心里吧,不是什么赫尔佐格,更不是王将,他永远是那个爽朗大笑着的老头儿。
如果将来他们找到了赫尔佐格,源稚生会对他说些什么呢?路明非不知道。这个长相阴柔秀气的年轻大家长总是背负着过多的重量,不肯与别人分担。
“话说你到底来找大家长干嘛?”乌鸦压低了声音问道,“我知道问这个问题越权了,不过我有点好奇。”
“这……机密,机密。”路明非摆了摆手,故作神秘的盖过了这个话题。
其实他是有点羞于启齿。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来蹭床睡的。
由于诺玛安排的包机是在后天,所以路明非还短暂地担忧了一下晚上住哪里的问题。他本来打算回旅店,无奈一摸口袋身无分文,恺撒他们走的时候居然没给他留钱。路明非不由得有种骂娘的冲动。
他懒得再去联系恺撒他们了,反正蛇岐八家不缺住的地方,他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讲究,随便睡哪都行。
谁知道蹭蛇岐八家的床好像更麻烦。他本以为打个电话,象龟就会给他安排好,谁知源稚生在电话里坚持要和路明非见一面。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联系恺撒要钱呢,反正恺撒现在又恢复了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身份,几百万日元这种小数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打发他这个叫花子足够了。
路明非又想起了在高天原的时候,恺撒和楚子航这俩公子哥儿为了几十万日元努力卖酒,然后把挣来的钱交给路明非挥霍………不对,是执行重要任务。
回忆起那段时光,总是带着些微的不真实感。三个人像是结伴离家出走的少年,会在雨天的深夜跑到楼下吃一碗廉价的宵夜拉面,也会为了几千几万日元的小钱而担心发愁。
哦,对了。他们还带着乖巧听话,至少外表看起来是美少女的翘家黑道公主。
这样一想………即使漆黑的夜幕里藏着即将复苏的神………也没什么可怕的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路明非和乌鸦走到了一幅鬼神画像下面。四下里没有可以踏足的地方,路明非不由得有些纳闷,莫非是这个毛糙的家伙带错路了?随即他想起了乌鸦说的什么隐蔽拉门之类的东西,想必就是在这里了。
乌鸦在画像上摸索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拉,一个颇为宽敞的通道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路明非跟着他走了进去,乌鸦回过身小心翼翼的把门重新关上。通道并不笔直,拐了几下之后,他们在一扇很普通的木式拉门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大家长办公室了。应该用不着通报,你跟大家长也算是朋友,他私下里也是没什么正形的。”说着,乌鸦伸手拉开拉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办公室内的装潢还是比较现代化的,而且出人意料的宽敞明亮。源稚生坐在唯一一张办公桌前,背后是古式日本山居的木窗,窗外就是醒神寺的露台,通过露台看出去,车水马龙的东京映入眼帘。
他正在一份份翻看桌上的文件。以前这种事情本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可现在整个黑道本家外加日本分部的诸多事宜都由他一个人维持,有些事情必须要他亲自过目,所以他也不得不做这些文职工作。
让路明非比较惊讶的是,这家伙居然穿着执行局局长的制式黑风衣,隐约可以看到风衣内绚烂的浮世绘里衬。
“呃……嗨?”路明非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
“嗨。”源稚生头也不抬的说。
路明非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嗨”是什么鬼?这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你们的行程安排恺撒已经告诉我了,”源稚生从成堆的文案里抬起头来说,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倦,“这两天你就先住在家族的神社里吧。不是最大的那个神社,家族还有很多分社,散布在东京各个地方。”
“喔喔喔。”路明非略带紧张的站在办公桌前,手和脚不自然地扭动,活像一个上门见家长的入赘女婿。
“这是你的机票、护照、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源稚生递上一个文件袋,“诺玛拜托家族临时赶制的,不过拿来过海关足够了。”
“喔喔喔。”路明非连忙接过去。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拔出刀来砍你。”源稚生有些不解,指了指桌旁的会客沙发,“还有你为什么不坐下?是沙发不舒服吗?”
“没有,它很好……我是说,我还是就站着吧。”路明非结结巴巴的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难道是因为面前的源稚生大家长气息太过强烈了?
可他是大家长关你屁事嘞?他以前不照样是大家长,也没见你这么忸怩作态。心中有个声音吐槽道,况且路明非也没看出来坐在办公桌前批文案的源稚生有什么大家长气息。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曾经掳走了人家的妹妹,所以良心上有些不安?虽然到底谁掳走了谁目前还有待商榷………
源稚生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表面上看他是对路明非的回答有些不满,其实他是尴尬的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沉默。
“那……要不我还是坐下?”路明非试探性的说。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到沙发前面,在身穿蓝紫色镶黑色蕾丝边公主裙的女孩身旁慢慢坐下。
也许是年轻女孩爱美的天性在作祟,她自从逃家回来,就很少再穿那一身巫女服了。虽然那一套也蛮漂亮的,她穿上就像无人造访的深山老神社里与世隔绝的少女,可毕竟那一套绘梨衣从记事起就穿在身上,说起来还是要归类到“严肃正经”分类的东西,总归还是有些讨厌。
其实从路明非刚进来开始,绘梨衣就一直眼神发亮地盯着他。这是她极其惊喜时候的样子,只是碍于源稚生在场,绘梨衣才没有从沙发上蹦起来。
现在路明非在她身边坐下,绘梨衣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但却很自然的往路明非那边挪了挪,两人几乎肩并肩坐在一起。
路明非只能心里苦。绘梨衣这个样子他自然是不惊讶,问题是他当面这么翘人家妹妹,源稚生什么反应他可说不准………
绘梨衣突然开始低头唰唰的在小本子上写字,路明非心里暗暗祈祷她不要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Sakura是没有地方住了吗?”绘梨衣朝路明非举起小本子。
路明非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那就和我睡一起好了。”绘梨衣有些雀跃的把本子展示给路明非和源稚生看,眼中带着仿佛小女孩见到糖果时的期待。
路明非觉得自己被雷了个外焦里嫩……震惊过后又很想捂脸。这种私定终身又跑回家告诉父母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啊喂?况且我们也没私定终身啊朋友,我们只是孤男寡女在情人旅馆住了几天而已………这么一说好像更不对劲了啊!!!
他胆战心惊地观察着源稚生的表情变化……一旦源稚生脸色一黑拔出刀来,路明非就如脱缰的野狗般狂奔出去!
“Sakura?”源稚生有些诧异。
“就是我在高天原的化名。”路明非下意识地解释。解释完他又想扇自己两个嘴巴子,这不是自报家门么?武侠小说里少侠神功大成后在江湖寻仇,问这个杀我全家的西门狮虎是谁,一旁的路人施施然上前说是我是我这是我的隐藏身份………这路人是跟作者结了什么梁子吧!?
“喔,想起来了。”源稚生点点头,“当牛郎时的艺名。”
他在调查三人组的行踪时肯定也顺带知道了这个称号,只是算不上什么重要信息,所以时间一久忘记了而已。
“绘梨衣还是自己在家住吧。”源稚生接着说,“还要在家里收拾一下。毕竟是那么远的地方,从来没有去过,带些什么也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的神色出奇的平静,似乎绘梨衣刚刚“那就和我睡一起吧”这种惊人发言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绘梨衣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路明非尴尬地左看右看,不知道是该安慰绘梨衣说没事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呢,还是该附和源稚生大喊大家长英明。
“那就这么决定了。”源稚生合上文案,“稍后我会派人带你去住的地方。离开东京之前这段时间你可以在附近四处转转,散散心消磨时间。”
“我可以和Sakura一起散心吗?”绘梨衣又举起小本子。
“绘梨衣在家整理东西。”源稚生无奈地说,“………乌鸦!”
“唔!”门外的乌鸦急忙冲进来,路明非看到他背后一点红光划出一道抛物线飞了出去。想必这家伙是在外面点了根烟偷偷地抽着,一听到源稚生召唤吓了一跳,烟都没来得及掐灭。
“你先带绘梨衣回去休息,我跟路明非单独聊几句。”源稚生说。随即他皱了皱眉,“抽烟就抽烟,藏着掖着干什么?又没人不让你抽。”
“可小姐不是在这儿么。”乌鸦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你怕烟味儿熏到她,自己都不在这儿抽,我哪敢在这里抽啊。”
“闭嘴,不要那么话唠。”
乌鸦干笑两声,伸出手指在自己嘴巴上凌空画了一个叉。
源稚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绘梨衣面前,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
“绘梨衣乖,跟着乌鸦先回去。晚些时候陪你打游戏好不好?”
“可是Sakura去哪里?”
“我和他还有些事情要谈。不管你什么时候找他,他都不会走远的,因为他晚上睡觉的地方就在附近。”
“我证明!”乌鸦举手。
“我……我也证明。”路明非也举手。尽管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住哪。
绘梨衣扭头看看路明非,又抬头看了看源稚生,最后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
随着拉门关上,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路明非和源稚生两个人。
源稚生从风衣口袋里抽出一根柔和七星,又摸出打火机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走到木隔窗的窗口边,默默地眺望着外面的城市。
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惊人的寂冷气息。尽管外面没有下雨,可路明非感到有亿万的雨滴从天而降,穿过那个小窗淋在了他的身上。
路明非忽然惊觉他一直在刻意掩盖着这种气息,他刻意地不让自己的情绪暴露在绘梨衣面前。现在她走了,那种情绪就肆无忌惮地流淌了出来。
路明非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如山的重量压在这副瘦削的肩膀上。
“像‘绘梨衣乖’这种话,以前的我绝对不可能说出口吧。”源稚生忽然说。
路明非仍然沉默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总以为要照顾好她很简单,”源稚生自顾自的说,“只要陪她玩游戏,偶尔带她去吃好吃的,这就够了。我从不温柔地哄她,我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带着自以为是的严厉。因为我觉得兄长就该这样。”
“可我忘记了她是个女孩。即使她会站在一个街口之外的红绿灯下呆呆地哭泣,她也总会有长大的一天。”
源稚生转过身,把手中的柔和七星按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朝着门口走去,“走吧,我送你去神社。”
“那里有家族收藏的酒,可能正好缺两个喝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