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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报名

主旋律

不知是何时的记忆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是我刚刚开始学步的幼儿时期。

有光芒降临。

从遥远高空的一点,降下那道对万物众生一视同仁的冷澈高贵的光。

世界一片光明,这光明占领世界每个角落,世界摇摇欲动,神圣而又令人恐惧。

有淡淡的甜香味。自然界特有的闷闷的青草味,夹杂着烟熏味从脚下和身后飘来,里面夹杂着的是,无法忽视的甜香。

柔软而清凉的沙沙声包围了身体。这时我还没察觉,那是树梢叶片互相摩挲的声音。

不过,还不止这些。

有许多浓密而又生机勃勃却大小不一的东西,充盈于我周围每时每刻不停变幻的空气。

怎么形容才好呢?

那时我还不会叫爸爸妈妈,但已经在寻找表达自己的语言。

答案升到了喉头,真的几乎脱口而出,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找到那个词了。

然而,在找到语言之前,新的声音从头顶上降下,我立刻被它夺去了心神。

对,那声音就像骤雨一样,从天而降。

明亮而强有力的音色,令世界震颤。

既是音波,又是振动,远远地响彻整个世界。

侧耳倾听这声音的人,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完完全全包裹,心情平静下来。

如今,如果能重新看到那时的情景,我肯定会这样形容:

那是在明亮野山上成群飞舞的无数蜜蜂,祝福这个世界的音符。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被美妙绝伦的音乐充满。

前奏曲

少年在一个大十字路口猛然回过头,但并不是因为听到了车的喇叭声。

他正置身于大都市的正中央。

这是会集了世界各地观光客、极富国际感的欧洲的中心。

路上的行人也来自不同国家,外表和身材都千差万别。人种各异的行人,好像马赛克一样散布。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的观光团走了过去,各种各样的语言如同涟漪一样散开。

逆人流而上,在人流中站定不动的少年,中等个头,中等身材,看起来是个潜在的高个子,以后还会长高。十四五岁,给人天真无邪的印象。

他头戴阔檐帽,棉质裤子配卡其色T恤,上身穿浅米色薄外套。肩上斜挎一个学院风大背包。一眼看上去,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青少年打扮,仔细看却分外洒脱。

帽子底下那张端正的脸看起来是亚洲人,眼眸的颜色和白皙的肌肤却让他更像无国籍人士。

他的目光,向宇宙中游去。

周围的喧哗他仿佛充耳不闻,平静的眼睛望向天空中的一点。

被他传染,经过他身边的母子俩中金色头发的小男孩也抬起头看天,但马上被他母亲牵着手,拉着走过人行横道。男孩还在回首望戴着茶色帽子的少年,不过已经放弃了挣扎。

站在人行道正中央的少年,发现信号灯开始变了,赶紧跑过十字路口。

真的听到了。

少年一边调整着斜挎的书包位置,一边反刍着在十字路头听到耳朵里的声音。

那是蜜蜂的羽翅声。

他从幼小时就很熟悉,绝对不会听错。

大概是从市政府附近飞过来的吧。

少年禁不住东张西望,看到街角的时钟,才发现自己快要迟到了。

不能失约。

少年压压帽子,迈开灵活的步子快步跑起来。

虽然已经习惯忍耐,嵯峨三枝子仍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一时有些惊慌。

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她正要抬头四望,看见了眼前正对大钢琴坐着的少女。啊,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巴黎。

当然,她算得上经验丰富,这种时候,她知道不能恍若梦醒地东张西望或是舒展身体。如果那样,自己刚才坐着打瞌睡的事反而会暴露。她轻轻以手抵住太阳穴,装出专心倾听的样子。诀窍是装出长期保持同一姿势后的疲劳,轻轻端正坐姿。

当然,不光是三枝子。坐在旁边的两位教授,也正处于同样的状态,不用盯着看也能明白。

身边的阿兰·西蒙是个重度烟鬼,动不动就会犯烟瘾。枯燥无味的演奏持续着,他越来越不耐烦,三枝子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焦虑,感觉他的手指都要颤抖了。

再旁边的谢尔盖·斯米诺夫,简直就要把自己巨大的身体堆放在桌子上了,他愁眉苦脸,一动不动地倾听着音乐。但是,很明显,他也盼着演奏早点结束,好去喝跟自己同名的酒。

三枝子也一样。她不光热爱音乐,也同样热爱人生。喜欢烟,酒也是心头大好。希望苦行早点结束,三人好把这次试听当作下酒菜,好好喝一杯。

这次的试听在世界五大都市举行。

莫斯科、巴黎、米兰、纽约,还有日本的芳江。除了芳江,其他各城市都借用了著名的音乐专业学校的音乐厅。

“凭什么巴黎的评审是那三个人?”三枝子也知道背后有人说闲话,实际上,为了三个人能一起,三枝子背后做了工作。他们三个人,无论在评审里面还是在业界,都被视为“不良中年”,都是毒舌家,在工作之外,也常常结伴痛饮。

另外,他们都对自己的耳朵极度自负。虽说三人平时风评不好,但他们独创性的演奏,以及在音乐领域的宽容却是大家一致认可的。如果光凭送选资料就能挑出耀眼的个性,那一定非自己莫属,他们都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就算是他们三个,也渐渐开始思想开小差。

午饭过后就开始的试听,就是无聊到了这个地步。一开始,倒是有两三个孩子让人觉得“好像还行”,后面就无法期待了。

那些绷紧全身、拼尽全力进行这一生一次的演奏的年轻人,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企望的,是成为明星,而不是成为“会弹钢琴的人”。

一共有二十五个候选者,看看数字,好不容易才到第十五个。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十个人,就感到要昏过去。这种时候,经常会觉得,当评审简直是就是对新手的拷问。

就像顺序播放一样听着巴赫、莫扎特、肖邦、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更感觉注意力飞远了。

本来,会弹钢琴的孩子,有闪光点的孩子,一出手的瞬间就能知道。有些老师甚至夸口,一出场的瞬间就能见分晓。确实,有些孩子有天生的灵气,就算不到天才的程度,稍微听一会儿,水平就能大致见分晓。打瞌睡可能失礼又残酷,但如果连忍耐力这么强、这么愿意倾听的评审都不能吸引,吸引到粉丝,成为专业钢琴家,就更加不可能了。

看来,奇迹并不是那么容易碰到。

三枝子确信,身边的两个人也是同样想法。

芳江国际钢琴大赛,每三年举办一次,如今已经是第六次。世界上多的是国际钢琴比赛,芳江近年来获得的评价特别高。原因在于,在这里获奖的人,后来在其他著名的比赛中也能获奖,接连几届都是如此。作为新秀不断涌现的比赛,芳江获得了大众的关注。

特别是上次的获奖者,在资料甄选时曾经一度名落孙山。为了避免光靠资料甄选会遗漏不为人知的才华,芳江从初选开始,就针对资料甄选落选者进行试听,他通过了试听,得以参加第一次预选。后来一鼓作气,一路拼杀,进入了决赛,最后竟然获得了优胜。第二年,他更是在世界屈指的S钢琴大赛中获得优胜,一举成名。

理所当然,这次的试听也广受期待,参加者受到上次灰姑娘式的童话故事的鼓舞,怀着“运气好的话,也许那就是未来的自己”的期待,因此大家都紧张万分,这也可以理解。

然而,就算上次的优胜者,也是著名音乐大学的学生,年纪轻轻,没有比赛经验,才会在资料甄选中落选。实际上资料甄选和实力基本上一致。从小专注于练习,崭露头角,又师事著名教授,表现出色的人行业里都清楚。毕竟,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也成不了“表现出色的人”。完全籍籍无名,如同彗星一样闪现的明星,其实很少见。有些出身名门、从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孩子,受到过于细心的照料,反而难以离巢独立。演奏会钢琴家必须要有强韧的神经。没有顶住压力、转战各大比赛的体力和意志力,要挑战残酷的环球音乐巡回演奏会,成为专业钢琴家,是很困难的。

然而,眼前,仍有这些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对着钢琴坐下,队伍望不到尽头。

技术只达到了最低水平。没有成为音乐家的保证。就算运气好,成为专业钢琴家,也不一定能够持续下去。他们从小开始,对着那黑乎乎的恐怖的乐器,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不知牺牲了多少当孩子的乐趣,背负着多少父母的期待走到了今天。而且,他们每个人,都在脑子里梦想着自己沐浴着如雷般喝彩的那一天。

你们行业和我的行业一样。

三枝子脑中浮现了真弓的话。

猪饲真弓是她高中时代的友人,现在是当红悬疑作家。三枝子原本是海归子女,只有从中三到高三住在日本,真弓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三枝子从小跟随外交官父亲,往来于南美和欧洲,在讲究整齐划一的日本,自然无法融入,最后能深交的只有真弓这样的独狼式人物。现在两人仍会偶尔一起喝酒,每次见面她都会说,文艺界和古典钢琴的世界很相似。

你瞧,很像吧,各类名目不一的比赛林立,新人奖也是层出不穷。为了镀金,每个人都去参加音乐比赛,或是去参加新人奖。能以此为生的却只有一小撮人。想让自己的书被人阅读,想让自己的演奏被倾听,这样的人乌泱乌泱,但两个行业都是夕阳行业,读者和听众的人数都越来越少。

三枝子苦笑了。古典音乐的听众,在全世界都趋向高龄化,吸引年轻的听众,是这一行面临的真实问题。

真弓继续说。

需要一直一直不停地锤炼核心本质,这一点相似;一眼看上去是优雅的工作,这一点也相似。人们都只看到华丽舞台上的完成形态,为此平时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需要老老实实沉淀下来,花许多时间练习,花许多时间来写作。

确实,需要一直不停地锤炼核心本质,这一点相同。三枝子表示同意。真弓的声音,带着几分自虐的味道。

然而,音乐比赛和新人奖还是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拼命寻找新人。为什么呢?因为这两个都是难以为继的买卖。这个世界异常残酷,只是一般程度的努力,马上就会被淘汰。必须不断地拓展领域,持续输送新鲜血液。否则,领地马上就会缩小,那张大饼也会被摊薄。所以,大家永远都在寻找新的明星。

三枝子只能回答说,成本不一样。

小说本来就不需要投入成本,我们投入了多少代价,你知道吗?

这一点我也同情你们啊。真弓并不反驳,点头赞同,开始扳起手指。

乐器费、乐谱费、上课费、发布会的费用、鲜花、置装、留学费用加上交通费。啊,还有什么?

有时候还有场地费和人工费。制作CD,有时候也是自费制作。再加上传单和广告费。

穷人反正是玩不开的。真弓简直要颤抖了。三枝子嘻嘻地笑起来。

这可是世上难寻的好买卖。一个接一个演奏会,永远在旅途,永远面对新的乐器。有些人会随身带着自己的乐器,但几乎所有的钢琴家都要在目的地的港口与等待他的那个女人相会。这个女人的性感地带在哪里,那个女人意外地难伺候,都必须一一记清楚,否则就会倒霉了。真羡慕那些能跟自己的乐器一起旅行的音乐家。不过,也只羡慕小提琴和笛子这样的轻型乐器。大型乐器的演奏家,我可不羡慕。

两人齐声笑起来。

不过,有一点,我们是绝对赢不了的。

真弓露出一丝羡慕的神情。

不管到这个世界哪个角落,音乐都是共通的语言,没有语言的墙壁。每个人都能分享音乐的感动。人类有语言的墙壁,我们真羡慕音乐家。

是啊。

三枝子缩起肩膀。关于这一点,她并不想多说。没有亲身体验的人不会理解,也无法用语言传达。而且,投资巨大,却不一定能收回成本,但一旦体验过“那个瞬间”之后,会得到无上的快乐,所有的辛苦都可以抵消。

确实如此。

最终,每个人都在寻求“那个瞬间”。一旦品尝过了“那个瞬间”,就无法再逃离那种快乐的诱惑。“那个瞬间”就是那样完美,是至高无上的快乐。

我们就算昏昏欲睡也还是一动不动坐在评审席上,过后一边痛饮红酒,一边针砭业界,投入看起来像是白费心力的劳动和金钱,一个一个站上舞台的年轻人,也都是在追求“那个瞬间”,他们为此焦灼,为此热烈期盼。

资料还剩下五份。

还剩下五个人。

三枝子开始考虑,之前的候选者里应该给谁及格。到现在为止自己听到的,只有一个人,她可以肯定地给他及格。另一个人,其他两位评审也推荐的话,也许可以及格。但是,其他人都没有达到及格标准。

这种时候,她最犹豫的是次序问题。一开始自己认为“有戏”的候选者们,真的可以吗?相同的演奏,现在再听一遍的话,会不会评价不同呢?受出场顺序的影响,恐怕是试听和比赛的宿命。出场顺序也应该算在实力里面,可以这么说。不过她仍然很介意这一点。

到现在为止,有两个日本人。两人都在巴黎的高等音乐学院留学,技术上无可挑剔。其中一个孩子,如果其他两个人也推荐,三枝子可以给他及格。另一个人,很遗憾,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技术都势均力敌,剩下的只能比谁能让人“眼前一亮”了。才能突出、个性开朗的孩子当然占优势,距离合格线,都只有分毫之争。“那孩子有点意思”“那孩子有点特别”“那孩子让人移不开眼睛”。犹豫不决的时候,最后只能靠这种语言无法表达的含混不清的感觉来判断,这是实情。在比赛的时候,三枝子只能简单地以自己“想不想再听下去”为标准。

往下翻资料,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JIN KAZAMA。

在评选前,三枝子尽量不去了解候选者的信息。她希望自己能以对候选者本身和演奏的印象做判断。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仔细地看起了那份资料。

资料是法语写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几个汉字,应该是日本人。照片上,是一个品貌端正,同时让人感觉野性十足的少年的脸。

十六岁。

令三枝子注意的是,履历书上一片雪白。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

学历没有,也没有参赛经历。日本的小学读完后来到法国。从资料上只能知道这些。

没上过音乐小学,并不少见。这个行业神童层出不穷,很小就出道的人就可能不去上音乐学校。很多人等长大了以后为了学习演奏理论而重新进音乐大学学习。三枝子就是这样。十岁出头就在两个国际大赛上得了亚军和冠军,被誉为天才少女,马上开始了演奏活动,进音乐学校,有点像是先上车后补票。

但是,光看这份资料,也看不出KAZAMA JIN这个少年,参加过什么演出活动。

难道他是特许旁听生?还有这种规定?

三枝子歪着头思考。但是,这份资料竟然通过了,现在来到了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的选拔现场,简直像是搞错了。

但是,目光落到角落里的“师从”这一项,她马上明白这份像是恶作剧的资料能够通过的理由。

她全身唰地发起热来。

不,不对。

三枝子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里,我一来就看到了,只是装作没发现。

那一项写的是:

自五岁起师事尤治·冯—霍夫曼。

三枝子清楚,自己的心脏正在扑通扑通,向全身输送血液。

她不清楚,是什么在动摇着自己。这一点不确定,令她更加动摇。

她明白,这一行字十分重要,但光凭这一行字,就通过了资料筛选,也是不可能的。没有参加过表演,也没上过音乐学院,完全是一个无法归类的存在。

三枝子拼命抑制住想跟旁边的两个人讨论这件事的冲动。三枝子习惯事前完全不看候选者的信息,西蒙会“看一眼”,斯米诺夫则会“仔细看一遍”,他们不可能没发现这行字。而且,令人吃惊的是,还有“有推荐信”的标记。

那位尤治·冯—霍夫曼的推荐信!这件事,一定曾让这两个人吃惊地跳起来。

这么说来,昨晚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西蒙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三个人约定好,在试听之前不讨论关于候选人的一切事情。

此时,三枝子清楚地回想起了他当时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当时,他说起了今年二月静悄悄地去世的尤治·冯—霍夫曼。这个传说中的名字,一直备受全世界音乐家和音乐爱好者的尊敬,但他本人却希望安静地死去,葬礼只允许亲近的人出席。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打住,最终,两个月后的忌日,音乐家们为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告别仪式。三枝子当时有独奏音乐会,没能参加,有人给了她当时的记录摄像。

霍夫曼没有留下遗言。这符合对万事都不执迷的他的风格,在告别会上,去世前霍夫曼留给朋友的话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

我留下了一个炸弹哦。

“炸弹?”

三枝子反问道。她知道,霍夫曼虽然是个传说中神秘的伟岸的存在,实际上是个爱开玩笑、不喜虚饰的人。但这句话,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去世以后,就会爆炸哦。世上最美的炸弹。

霍夫曼的朋友也跟三枝子一样想问个究竟,但霍夫曼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笑而不答。

三枝子看着一片空白的资料,不觉变得焦躁不安。

西蒙和斯米诺夫肯定也看过了霍夫曼的推荐信。到底写着什么呢?

太兴奋了,周围的嘈杂声她都没有注意到。

抬起头来,舞台上空无一人。员工在舞台上慌慌张张跑过。

KAZAMA JIN,没有出现?

三枝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是啊,这种资料,应该是出错了吧。就是吸引眼球。推荐信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是霍夫曼,死之前也会脆弱,某个时刻忽然心软写了封推荐信而已。

然而,舞台侧翼的员工面无表情地大声宣布:

“下一位参选者联系我们说,在路上需要一点时间,会迟到。把他排到最后一个,接下来候选者表演次序顺移。”

下面的座席上一片安静,出场顺序提前了,一个红裙子的少女明显准备不足,眼神畏畏缩缩地登上了舞台。

什么啊。

三枝子失望不已,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KAZAMA JIN,究竟会演奏什么呢?

“快,快,赶紧!”

少年终于赶到周边空旷的事务局,交了参赛证,匆忙赶向舞台。

“啊,那个,想洗个手。”

对着长着一张可怕的脸的大个子男人后背,少年紧握帽子怯生生地问道。

男人那副气势,似乎马上就会抓起少年的后颈,把他拎起来扔上舞台,不过他只是说了声:“啊,是嘛。”告诉了少年洗手间的位置。

“得赶紧换装吧。等候室在那边。”

“换装?”

少年茫然地开口:

“那个,必须换装吗?”

男人仔仔细细地把少年从头看到尾。

怎么看都不是舞台服装。难道他准备穿这身站到舞台上吗?其他候选人,大多数都着正装,就算是便装,至少也有件夹克。

少年沉默片刻。

“对不起,我帮父亲干好活儿,直接就过来了。——总之,我先去洗手。”

他无意中摊开的手,让男人吃了一惊。大大的手掌上,还沾着已经干掉的泥,好像是刚干了园艺活儿过来的。

“你到底是……”

男人朝奔向洗手间的少年背后叫道。少年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男人看着洗手间的门,说不出话来。

莫不是来错了地方?来参加钢琴比赛,还从没见过满手泥污来的人。

他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参赛证。会不会是别的什么比赛的证?但是,没有错。申请资料上的照片也是一致的。

男人歪起了头。

看见出现在舞台上的少年,三枝子和其他两位评审都大吃一惊。

一个孩子。

三枝子脑子里只浮现出这个词。

而且,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孩子啊。

头发没有用任何定型啫喱整理过,T恤加纯棉裤子,这副打扮,还有好奇地打量舞台和座席的样子,感觉像是进错了场。

有些孩子,仿佛是立志打破古典音乐界的沉闷气氛,会自命不凡地穿上便服或是穿上朋克风服装来登台,但眼前这个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孩子,他好像生来就是这样。

是个漂亮的孩子,而且对自己的美毫无自觉、毫不自矜。正在成长中的骨骼舒展自在,也天然秀美。

三枝子他们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

“你是最后一个。开始吧。”

看不下去的斯米诺夫在麦克风里说。

本来,麦克风是为了跟候选人说话准备的。不过,今天这还是第一次使用。之前都没有必要用到麦克风。

“啊,好的。”

少年如梦初醒,伸伸手脚。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沉着有力。

“对不起,我来晚了。”

少年低头致歉,面朝向钢琴。此时,自己将要弹奏的大钢琴才映入他的眼帘。

一瞬间,仿佛有一阵奇妙的电流在空气中游走。

三枝子他们,还有身后坐着的员工们都心中一动。

少年眼睛闪闪发光,露出了微笑。

然后,他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向钢琴走去。

就像走向自己一见钟情的少女。

他的眼睛充满了热情的泪光。

少年敏捷中似乎又带着几分羞赧,以优雅的动作在钢琴面前坐下。

三枝子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少年的眼睛里,浮现出喜悦,那是处于快乐顶点的表情。跟刚才一脸迷糊地站在舞台上的质朴少年判若两人。

三枝子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冷风。

为什么她感到一阵恐怖?

在少年弹出第一个音符的一瞬间,这种恐怖达到了顶峰。

三枝子感到,自己的头发倒竖起来,没有一分夸张。

她还知道,其他两位教授,还有工作人员,这个大厅里的其他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恐怖。

到刚才为止一直懒洋洋的空气,以这个音符为分界,戏剧性地觉醒了。

不对,音完全不对。

他所弹奏的莫扎特,三枝子完全听不出来,这是她听过几百遍的同一首曲子。虽然大家用的都是同一架钢琴、同一本谱子。

当然,这样的经验以前也有无数次。就算是同一架钢琴,了不起的钢琴师弹,常常会弹出不一样的音色。

然而,这个孩子……

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恐惧。

三枝子在混乱和动摇中,贪得无厌地听着少年的音色。不知不觉间,她身体前倾,仿佛一个音符都不愿漏掉。她的视角一隅,西蒙的手指开始颤抖,又忽然停止。

舞台是亮的。

少年与钢琴互相抚摩(只能这么形容)的部分发出特别的光亮,似乎有色彩缤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那里流淌出来。

弹奏纯度很高的莫扎特,每个人都会竭尽全力把自己提升到莫扎特的纯度。为了表现纯洁无瑕、毫无杂质的音乐,会瞪大眼睛,强调无暇的情绪和音乐的欢喜。

但是,少年完全没有必要做出那样的表演。他只是轻松地碰触着钢琴,自然而然就流淌出闪光的音乐。

丰富饱满,而且,挥洒自如。可见这还不是他的极限。

目睹了深不可测的才能,会唤起近似恐惧的感情。

三枝子模模糊糊地想着。

不知何时,曲子已经换成了贝多芬。

五颜六色的色彩起了变化。

这次是速度。音乐的速度和表达,让人感受到了能量的交织。

三枝子形容不好,贝多芬的曲子所特有的矢量般的能量在少年的指尖下如同箭一样向大厅各个方向射出。

三枝子分析了自己的感受,在寻找表达自己情绪的词句。但少年弹出的音乐已经完全捕获了她,让她丧失了思考能力。

接下来,换了巴赫的曲子。

三枝子内心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毫无停顿地连续弹了三曲。就像一旦奔腾就无法停歇的奔流一样,不,更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完成了曲子的转换。

每个人都被征服,听得入了迷。

大厅完全成为少年的世界,每个人都沉醉于他那从天而降的音乐。

声音很大。

三枝子模糊地思考着。

刚才还呜呜咽咽气息似有似无的那架钢琴,怎么会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呢?谁能想到呢。

少年宽大的手,轻松欢快地在琴键上跃动。

大厅里,充满了神殿般的巴赫的音乐。

那细致缜密的计算之后以和声构建的建筑般完美的声响,以无法动摇的迫力压倒过来。

如同恶魔,三枝子想。

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三枝子激动不已,感情大起大落,慢慢她发现变成了一股怒火。

少年干净利落、毫不做作地低头致谢,用袖子遮住脸。大厅包围在一阵奇异的静寂中。

不过,每个人都回过神来,清醒的一刻来了。大家拼命拍手,拍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来,大声叫好。

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刚才的事就像是一场梦,大家面面相觑。

斯米诺夫摇晃着巨大的身体叫道:

“喂,把他叫回来,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不可思议。”

西蒙呆然瘫坐在椅子上。

大厅里一阵骚乱。

“怎么了,把他带过来。”

斯米诺夫大声叫着。舞台背后一片混乱。大个子男人叫道:

“他已经回去了,下了舞台马上走了。”

“什么?”

斯米诺夫挠挠头。

“难道是做了一个梦?我们不会一起做了一个白日梦吧?”

“——跟霍夫曼推荐信上说的一样。”

似乎已经呆掉的西蒙,忽然起劲地冲着三枝子说:

“三枝子还没看过吧?我本来想说的,不过我们约好不讨论。”

“不可原谅。”

三枝子自言自语道。

“啊?”

西蒙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认可,那种音乐。”

三枝子斜眼看着西蒙。

西蒙眨了眨眼,这才注意到三枝子已经怒不可遏。

“三枝子?”

三枝子微微发抖,手放到桌子上。

“不可原谅。那是对霍夫曼先生的巨大冒犯。我坚决反对给那孩子合格。”

西蒙困惑而不知所措地看着因愤怒而发抖的三枝子。

大厅仍旧包围在混乱的兴奋与喧嚣中。

夜曲

各位,我把KAZAMA JIN送给大家。

确实,他是一件“礼物”。

也许,是上天送给我们大家的。

不过,别误会了。

被测试的不是他,是我,是我们大家。

只要“品尝”过他就明白了,他绝不是甜美的恩宠。

他是剧毒。

肯定有人会嫌恶他,憎恨他,拒绝他。但是,这也是他的真实,是“品尝”过他的人心中的真实。

到底是把他当作真正的“礼物”,还是当成“灾难”,由大家,不,我们来决定。

尤治·冯—霍夫曼

“呀,真是吃惊啊。”

西蒙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嘴里一直念叨。

“霍夫曼预料到的反应,真的在三枝子身上出现了呢。而且,居然是三枝子你。真意外。莫斯科那边的老顽固有这样的反应我倒不吃惊。”

他身边,坐着手持红酒杯、尚未平复的三枝子。

斯米诺夫仍然默默地干了酒杯,一脸沉思的表情,从刚才开始就寡言少语,一直盯着桌子上霍夫曼的推荐信。

夜还早。外面人来人往,车流如同洇开的红线,街尽头的小酒馆,紧凑的里间座席上,三人围坐一桌。

店主人还记得每年出现几次,长时间围在一起边喝酒边激烈争论的三人组,把他们带到了往常的座位。

他们很快吃完了饭,也许是没什么食欲,桌子上的盘子很少,红酒却已经空了两瓶。

三枝子臭着脸,似乎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羞耻感。

她还记得那流丽的笔迹。

一开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西蒙和斯米诺夫当时摆出为难的样子面面相觑,三枝子火冒三丈,“快给我看”,粗暴地从西蒙手上劈手夺过推荐信复印件。

然而,看到了那上面的笔迹,三枝子毫不夸张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接着,她又重新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羞耻感一点点涌上来,冷汗从头上冒出来,她感到自己的脸一阵火烫。

冲击、混乱、羞耻心、屈辱感。

这些感觉结成一团,在身体里咕噜噜地转动,她只能一直死死盯着推荐信,努力忍耐。

另外两个人带着同情,或是说暗自闷笑望着此时的三枝子。

因为呢,刚才试听最后她对KAZAMA JIN表现出来的态度,几个月前去世的霍夫曼信中已经预料到了。

还真应该佩服做出正确预言的霍夫曼,或许该说表现与霍夫曼预期一致的三枝子还不够成熟,也许两者兼有。不过,三枝子还是在心中痛骂了完全掉进霍夫曼预言中的自己。

她仿佛能看到,现在天国里的霍夫曼正在笑眯眯地说:“看吧!如我所料!”

“真坏!”

三枝子嘀咕着。平时喝红酒的时候总能感到放松,今晚却只有微微的苦涩。

说实话,真是巨大的冲击。

从小,她就被评价为野性十足,天真烂漫。应该说是被大家当作问题儿童,从未被当作优等生。

这样的自己,怎么会像那些贬低过自己的日本和欧洲的教授们——无法控制、格调低下、太过奔放等等暧昧的恶评如山——那样,一口否定还没出道的新闯入者呢?

三枝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我的脑子也开始固化了?难道,随着年纪增长,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无聊的阿婆,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本来以为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自己竟然站到了“权威”那一面?

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不过,三枝子,你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刚才一直唯恐天下不乱地看她的笑话的西蒙(到他的孙子一辈都会嘲笑她吧),忽然正色说。

“啊?”

“那种反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三枝子你从前从不会这么生气。三枝子生气的时候,应该说是十分阴险——会冷眼旁观。你为什么如此抗拒?”

三枝子也陷入了沉思。

是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当时感觉到的怒气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再去追忆,激起自己愤怒的演奏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很难回到那个时刻了。

怎么回事?是什么引起了我的不安呢?

“难道说,你们没有任何感觉?那种可怕的——不快感——生理上的拒绝感。”

三枝子寻找着语言。

但是,只是徒劳无功。能描述当时感受的词语一个也找不出来。

西蒙歪着头。

“呀,毛骨悚然,又幸福万分。当时觉得,真是不得了啊。”

“那就对了。”

“这种感觉,跟厌恶感大概只隔着一层纸吧。同样的情绪,有人觉得是快感,有人觉得是冒犯,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

“确实,快乐和厌恶其实是硬币的两面。”

试听的气氛是十分独特的。就算当时录了音,当时的感受也不会重现。

试听什么的,你不需要吧。

突然,不知在哪里听到的声音在三枝子脑中苏醒。那声音平静和蔼,带着笑意,但又不可思议地充满威严。

那是霍夫曼先生的声音。

三枝子内心深处一阵疼痛,那已经遗忘的感觉从脚到头摇晃着她的身体。

啊,是啊。

三枝子轻声在心中对自己说。

也许,我是在忌妒那孩子吧。

从看到他履历书上的那一行字的时候起,就悄悄地有了情绪。

“自五岁起师事尤治·冯—霍夫曼。”

那短短的一行。其实,自己很希望这一行字能写在自己的履历书上。

“怎么样,真的不错吧,那孩子。”

西蒙有点不安地自言自语。一瞬间,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一点,三枝子也有同感。

“有些瞬间,会让人特别兴奋,不过,也只有那些瞬间。”

“啊,我们也是普通人啊。”

这就没办法了。出场次序、整体氛围、身体状况,是鬼使神差,还是天使庇佑,都有关系。试听现场或是第一次预选时觉得是天生奇才,下次再听却令人失望,这种情况也会不时遇见。事后打听,选手在试听的时候发高烧,本人都不记得自己演奏了什么,甚至会有这样的乌龙事件。

“——问题在别的地方。”

斯米诺夫紧绷着脸开了口。

“问题?”

西蒙和三枝子同时反问道。

“我渐渐明白了,霍夫曼说的‘剧毒’是什么意思。”

斯米诺夫的表情很认真,同时也很不安。他只要探出身子,酒馆的椅子就会嘎吱作响,发出吓人的响声。

“什么意思?”

西蒙挑起右眉。

“我们被推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啊。”

斯米诺夫一口气干了那杯酒,就像喝白开水一样。其实,斯米诺夫酒量很好,对他来说确实就像喝水一样。不过,因为陷入了思考,他的嗓门也大起来,就像从醉酒中醒了过来。

“困境?”

三枝子自言自语道,斯米诺夫看起来清醒的侧脸上有一丝不安。

三枝子独自暴怒,KAZAMA JIN离去后,现场工作人员都兴奋无比。

演奏会还没影儿呢,但每个人都交口称赞,期待着明星的诞生。最后一个登场,又在瞬间如风般消失无踪,令人印象深刻。话题里的主人公已经消失了踪影,会场的热烈气氛仍然不减。唯一一个跟他打过交道的工作人员解释说:“KAZAMA JIN的双手沾满了泥,说是帮父亲干活儿来晚了。都没有进等候室,去洗手间洗了手,直接就站到舞台上了。”大家对KAZAMA JIN更加兴趣盎然,这肯定将成为关于他的“传说”开头意想不到的一笔。

“他父亲是干什么的?”

斯米诺夫焦急地问道。事务局关于他的信息少得可怜。除了履历书上的信息几乎什么都没有,评审和事务局所知道的信息完全一样。

通常,合格者会很快确定,结果会马上通知候选人。

但是,这次,在单独房间里商量的三个人关起门来好久。不时传出激烈的争论声,走廊里的工作人员都一脸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这还真是少见。

当然,这是因为三枝子强硬地反对给KAZAMA JIN合格。

评审是评分制,得分高的选手就能合格,但试听时,会设定最低线,不达到最低线,也不能合格。

KAZAMA JIN以外,三人对可以给合格的候选者意见一致,那两个人很快定了下来,只是,到了KAZAMA JIN这里,却大费周折。

西蒙和斯米诺夫都给出了接近满分的分数,三枝子即使给零分,KAZAMA JIN的分数也能勉强达到合格线。完全可以无视三枝子,直接给KAZAMA JIN及格。但西蒙和斯米诺夫不准备这样,于是争论持续了很久。

三枝子坚持己见,尽管已经知道KAZAMA JIN合格大局已定,仍然继续抵抗,坚持应该撤回。

三枝子的理由如下。

如果他不是霍夫曼的弟子,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他顶着霍夫曼弟子的名号,甚至拿到了货真价实的推荐信,却弹奏出了正面否定霍夫曼音乐的那种儿戏般的音乐,难以原谅。简直就像是对老师的音乐的冒渎,像是在向老师挑衅。作为音乐家,这种态度该如何评价?如果他是作为音乐家力求独树一帜而背离老师的风格,还可以理解。但在他这个阶段,还没有完全理解老师的音乐,这就是他的问题。

西蒙和斯米诺夫对三枝子的意见表示了理解,两人轮流说服她。

你承认他有着出类拔萃的技巧和冲击力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容忍他的音乐,就不是我们应该决定的事。只要达到合格线,就要给他机会。这就是这次试听的目的,候选者的音乐是否合自己的心意,不是现在讨论的问题。

其实,能引起我们这样的争论,本身就很了不起。像他这样,在不同的听众身上激发出支持和拒绝两种完全相反的态度,就已经证明,他拥有某种魔力。三枝子平时不是总抱怨,评审有好几个人,就只留下没有瑕疵却平淡无奇的候选者,一点都没意思吗?也许是偶然,但他确实将听众带入了某种情绪中,这是我们应该首先考虑的。而且,他还拥有那么出色的技术。

两人的说辞毫无漏洞,渐渐地,三枝子处于了劣势,无言以对。

最后起决定作用的,是两个人的这句话。

要不然再听一次?不想再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偶然的意外?

莫斯科和纽约的那帮家伙,不想让他们听听这孩子的演奏吗?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让他们皱起眉头,也是一大乐事吧?

这两个人知道三枝子的死穴。当今,在世界各地的试听中担任评审的各个小团体,有着微妙的差异。特别是莫斯科和纽约的小团体,不是中伤他们,三枝子在背后称他们“权威派”和“良知派”(当然是饱含讽刺意味的)。

于是,三枝子不免浮想联翩。

那些一本正经的面孔,在听了KAZAMA JIN的演奏后沉浸在嫌恶感中,变得歇斯底里,他们大叫着,这种不入流的演奏怎么会合格,在对方的怒吼中自己安然稳坐。

三枝子完全忘了自己也有过同样的反应,一度十分向往那个场面。她无法抵挡这个诱惑,最后不情不愿地勉强答应了让KAZAMA JIN合格。

好了,去通知合格的候选者。

三枝子还没来得及点头,西蒙和斯米诺夫同时站起身来,打开门叫着工作人员。

三枝子哑口无言。真受不了,着了这两个人的道儿。她想着,不过,已经无力回天了。

放马后炮的,还有斯米诺夫。

服务生像个影子一样飘过来,拿来第三瓶红酒,三枝子看着服务生把红酒倒入酒杯,盯着斯米诺夫的侧脸。

“也许,他以前从没有接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

斯米诺夫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出场时的模样,连续弹奏好几首曲子。说不定,还是第一次在很多人面前演奏呢。霍夫曼都知道这些。所以,霍夫曼才写来推荐信,说是自己的学生。”

“为什么?”

西蒙和三枝子隐约猜出了答案,却不想说破。

斯米诺夫一脸看透他们心事的表情,同样若无其事地回答:

“为了让他参加试听,让他合格。”

“那是当然了。”

三枝子耸耸肩。

斯米诺夫见状,做了一个更夸张的耸肩动作。

“喂,喂,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我要说什么,你们都心知肚明吧。”

斯米诺夫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白天,三枝子也说过了,我们不可能做出否定霍夫曼音乐的事。我们太尊重他了,他的音乐也太完美了。而且,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表情很严肃。

“然后,KAZAMA JIN合格了。完全如霍夫曼所料,我们让他合格了。看到了吧,工作人员的狂热?消息马上会传出去,还有霍夫曼的推荐信。”

三枝子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身体颤抖起来。

“一开始为什么要附上推荐信呢?因为有了推荐信就不容易被刷掉。自己重要的弟子,你们也要好好对待哦。”

斯米诺夫脸上浮出奇妙的微笑望着两人。

西蒙接着说:

“也就是说,没有推荐信的家伙,刷掉了也无所谓。”

斯米诺夫满足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正是靠正规的音乐教育糊口的啊。从小有人交音乐课学费,进音乐大学,付学费,花了这么多金钱和时间,这可是我得意的弟子,可不能跟从没跟正规音乐教育打过交道、不知哪里来的野孩子一样对待啊。推荐信是这个意思。”

虽然唐突,三枝子不由得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件事。

日本某地方自治体主办了一个钢琴比赛,一位才华横溢的候选者获得了优胜,但在国内音乐界一个熟人也没有,评审就别说了,其他人的一节课也没有上过,虽说他的分数最高,但最后被挑出许多毛病,给了他个不及格。

“霍夫曼的推荐信,有双重目的。首先是让籍籍无名的他参加试听,让他合格。然后……”

斯米诺夫一瞬间似乎望向远处。

“还有,防止他被古典音乐界无视、冷藏。否则,就没有必要写推荐信。完全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的他。我们,还有其他的老师,就算想无视他,霍夫曼的推荐信也让人不能无视。否则,那就等于否定我们和全世界音乐迷推崇万分的霍夫曼。而且,更可怕的是。”

斯米诺夫一脸严肃地望着他们,“这个少年,有着令人惊叹的技巧,能令听众狂热,而且完全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

三枝子和西蒙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听着斯米诺夫的话。

难道,我们做了错误的决定?

心中似乎出现了一片恐怖的空洞。

突然,手机响了。

三枝子和西蒙同时吓了一跳。

“抱歉。”

斯米诺夫取出手机,去接电话。手机在斯米诺夫宽大的手掌里,就像抓着一块手指巧克力。

“嗯,啊,原来如此。是嘛。”

斯米诺夫对着话筒嘀嘀咕咕了几句,致谢后挂了电话。

在两人询问的目光中,他一边收起电话一边说:

“是事务局的电话。总算联系到KAZAMA JIN了。”

“现在?”

西蒙不由得看了看手表。马上就是新的一天了。

“他父亲是养蜂专家,生物学博士,现在在研究城市养蜂。今天在巴黎市政厅收集蜜蜂。”

“养蜂专家?”

三枝子和西蒙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反问道。

“还真不是同一个世界。”

西蒙苦笑了。

把他当作真正的“礼物”,还是一场“灾难”,要看大家,不,“我们”了。

毫无疑问,现在,三个人脑中,霍夫曼的声音在念着同一封信。

震音

雨声越来越大,荣传亚夜无意识地从书本上抬起视线。

大玻璃窗外虽然还是白昼,但已经一片昏暗,大雨夺去了屋后杂树林的色彩。

还是能听见,雨中的马群。

那是幼小时起就经常能听到的旋律,亚夜告诉大人说“雨中马在奔跑”,大人们只是摸不着头脑。

如果是现在,她可以详细跟他们解释清楚。

家后面的杂物小屋,屋顶是镀锌铁皮的。

雨不大的时候,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如果是一小时几十毫米的大雨,就能听到不可思议的音乐。

也许,雨势一强,雨水就会从主屋的屋顶溅到铁皮屋顶上。于是,铁皮屋顶上,雨水就奏出了独特的节奏。

那是群马奔腾的节奏。

幼年时,她曾经弹奏过一首节奏如群马奔腾的曲子,叫《贵妇人骑马》。铁皮屋顶上的雨奏出的,正是那节奏。

最近,在YouTube上,有一段很受欢迎的短片,内容是,乐队练习时,正好楼里响起了火灾警报,怎么也停不下来,于是乐队配合警报声来了一段即兴演奏。

亚夜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音乐。

呆呆望着失去色彩的雨中凌乱的风景,某种感觉苏醒了。

我还有必要刻意去给这个世界添加音乐吗?

亚夜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资料。

燃尽症候群。过了二十岁就是个普通人。

这种闲话她已经听厌了。

每年,世界上都会涌现出无数钢琴天才少年、天才少女。跃上龙门跟管弦乐团一起演出,被赞誉为神童,父母梦想着儿子女儿玫瑰色的未来。

但是,不是每个人,最后都能有大成就。有很多人,在迎来青春期后,察觉到自己所在的世界的狭隘,苦苦挣扎,或是想和同龄人过同样的青春,不断斗争,开始厌倦练习,音乐上无法获得进展,最后默默无闻地消失。

亚夜也是其中一个。她在国内外的未成年人比赛中夺得冠军,甚至出了CD,那张CD还得了一个颇有传统的奖,引起了不小的话题。

在亚夜身上,艺术生涯中断的原因清清楚楚。

那就是她最初的指导者,她的守护者,鼓励她、照顾她的一切的母亲,在她十三岁那年猝死了。

如果当时她年纪更大一点,可能就不一样了。至少到十四五岁,让青春期的反叛和在母亲庇护下的忧郁撞在一起,这样的话,母亲的死,对她的音乐来说或许会有别样的意义。

然而,对热爱母亲,想让母亲高兴,为了母亲而弹钢琴的亚夜来说,母亲忽然离世,这种丧失感过于巨大。她完全失去了弹钢琴的理由。

而且,作为母亲和教师,母亲太过优秀。

本来,亚夜无忧无虑,对任何事情都无欲无求。但是,在众人当中,她并不是能泰然自若的那种,别人赤裸裸地对她表现出竞争心和忌妒心,她就会退缩,胆子很小。母亲了解这一点,所以一直保护她,为了保持生性敦厚的女儿的好胜心,时而化作老师,时而化身难缠的经纪人,常常引导着她。

母亲死后的第一次演奏会,亚夜却没有演奏。

日程一年半以前已经确定。为她制作出道CD的唱片公司的人,临时受命当她的经纪人。

母亲生前,家务由住在一起的祖母一手包办,生活上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也许,当时亚夜自己也没有理解,失去了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

亚夜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不在,是在当地的演奏会音乐厅的后台。

新经纪人给她配了新的造型师,检查了舞台服装,做好头发,化了淡妆。那是一直以来母亲做的事。准备工作结束后,造型师离开化妆室,去做别的工作了。

妈妈,有红茶吗?

亚夜问。忽然发现,后台只有自己一个人。

以前,母亲总会泡一杯浓浓的甜甜的红茶,温度正好,装在保温杯里递给她,现在,母亲不在了。

亚夜动摇了。

巨大的丧失感向她袭来,她的双脚渐渐沉没其中。

真的,天花板越来越灰暗,离她越来越远。远远地,远远地,渐渐远离的天花板。全身血液上涌的感觉,暖暖的,痒痒的,感觉很奇妙。

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母亲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任何地方,再也不可能给我递红茶了。

这一瞬间,她认识到这一点。

接着,她忽然清醒过来。

这是哪里?我在做什么?

她向四周张望。

白墙。镜子上方的圆形时钟。后台,这里是后台。某家音乐厅的后台。

而且,她突然发现,自己马上要上演一场演奏会。

对了,刚才,自己不是才和管弦乐团排练嘛。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协奏曲》。若无其事,极其自然地。我是怎么做到的?

指挥和其他人,都很佩服我。我听见有人在小声说。

太好了,太好了,本来很担心呢,她一个人也很坚强。

真了不起。本来以为她会大受打击呢。真沉得住气。

果然,还是只能靠演奏来渡过难关。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心脏那里变得冰冷。

令人恐惧的现实,再次袭来。

对了。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母亲已经不在了。所以,大家才会说那种话。

我一个人。我一个人。

舞台监督来叫她了,和指挥一起进入舞台的瞬间,她脑中也反复回响着这句话。

明亮的舞台对面,响起充满期待的喝彩声时,亚夜的心仍然一片冰冻。

她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静静沐浴在光芒中的大钢琴。

于是,她明白了。

观众席上,舞台侧面,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已经没有母亲存在了。

清楚地了解了这一点,大钢琴在她的眼里就像一座墓碑。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舞台上的大钢琴闪闪发光,里面盛满的音乐仿佛要撑破钢琴,喷涌而出,等待着她。

快快,赶快坐下,释放音乐。

每次,看到琴箱里塞得满满的音乐,她都要抑制住冲动,让自己不要小跑过去。而且,有母亲在,她从琴箱中取出生动的音乐,最开心的人,是母亲。

然而,现在呢?

只剩下一个里面空空如也的墓碑。没有一点声响,保持着沉默和静寂的黑箱子。

里面已经没有音乐了。对我来说,音乐已经消失了。

冷冷的确信结成沉重的团状,啪嗒一声落在她体内。她轻快地掉转了脚步。

视线中,能看见吃惊的管弦乐团团员,还有舞台监督的脸,但她再也没有回头,啪嗒啪嗒,不久变成一路小跑,离开了舞台。

观众席在骚动,有人在叫她,她也完全听不见。

她跑啊,跑啊,跑啊。

推开无人守候的音乐厅后门,黑黑的屋外下着蒙蒙细雨,她一口气逃了出去。

就这样,她成了“消失的天才少女”。

这次的罢演事件,反而成为一个传说。乐队团员们都说,排练室,她的表现完美,比母亲在世时更出色。

然而,缺少了独奏者的舞台,接下来要怎么收场?违约金,不光是唱片公司的经纪人遭了殃,抛弃舞台的钢琴家,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大牌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来邀请她开演奏会。年轻的“天才”钢琴师可是多得是。

一时,“荣传”“荣传亚夜”在钢琴系的学生中成了互相揶揄的话题,指的就是罢演。“荣传”本来就是个少见的姓,成了揶揄的对象后,不再是“传承光荣”了,作为“拒绝光荣的钢琴师”,她被揶揄地唤作“荣断”。

然而,意外的是,亚夜自己本身并没有挫折感。

因为,在她心中,那次罢演是说得通的。

钢琴中再也没有应该取出来的音乐了,还有什么必要站在舞台上呢?

比起受人注目或是受人忌妒,被轻视、被无视对她来说完全无所谓。

曾经有许多人怀着这样那样的目的来接近她,想从“天才少女亚夜”身上获得这样那样的好处,罢演以后,他们的态度,就像是肿泡被戳破,不久就像退潮一样消失了踪影。

自从确认母亲已经不在的瞬间起,她就开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她考上了普通高中。弹钢琴的孩子,而且弹得好的孩子,一般都成绩优秀。她的成绩也名列前茅。进了当地的升学学校,满足地过着普通的高中生活。

她并没有远离音乐。仅仅是舞台上的演出钢琴里,再也没有可以取出来的音乐了,也没有倾听音乐的母亲了,她享受听音乐,也会不时弹钢琴。

不过,亚夜跟其他许多“天才儿童”不同。

毫无疑问,充溢的音乐天才埋藏在她身体里面。

发觉这种音乐天才,而且意识到这种音乐天才可能让亚夜远离钢琴的,大概只有母亲和另外一个人。

本来,她是不需要钢琴的。

小时候,她把铁皮屋顶的雨声当成万马奔腾来听,自此以后,她能从万物中听到音乐,并享受着自己的敏感。

正巧母亲教了她钢琴,她掌握了技巧,通过钢琴来表现音乐,其实通过其他媒介也可以。即使自己不演奏,只要这个世界存在音乐,就足够让人感到幸福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真是天才少女。正因为如此,母亲才必须管束她,引导她,让她的兴趣不至于从钢琴上分散。

失去了管束者,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生前,母亲只向一个人倾诉了对女儿音乐天才的担心,只有那个人分享了她的担忧。

在不得不开始考虑升大学的时候,一个男人来看她。

那个男人说自己曾和母亲是音大的同级生,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他提出要听听母亲最疼爱的亚夜弹钢琴。

自从亚夜掉转头离开舞台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在别人面前弹过钢琴。她在朋友的摇滚乐队、爵士乐队里面兼职,演奏过电子钢琴,但一直回避在他人面前正经地弹钢琴。当然,周围人也都不提这个碴儿。

如果是平时,她应该会拒绝吧。

但是,一看到这个叫浜崎的男人,亚夜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

他就像个狸猫摆设,圆鼓鼓胖墩墩的体形。就像过去的电视连续剧里出场的校长先生,眼镜背后有一双细细的温厚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他说话慢悠悠,就像拜托亚夜去街角的小店买冰激凌,给零花钱哦。亚夜也轻轻松松就答应了:好啊,要听什么曲子?

什么都可以,亚夜喜欢的曲子就行。你妈妈喜欢的也行。

亚夜一边带他去放着钢琴的房间一边想。

最近我喜欢的曲子也可以吗?

当然,浜崎点点头。

母亲离开后,她不再在人前演奏钢琴,放钢琴的房间气氛完全变了。

放满了CD、书、玩偶、观赏植物,现在完全成了亚夜的第二个房间。

浜崎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

真对不起,乱糟糟的。

以为浜崎受到了惊吓,亚夜赶紧道歉。浜崎却摇摇头说,真是不错的房间,钢琴和亚夜是一体的。

一体的,确实如此呢。亚夜笑着,咔嗒一声打开了钢琴的盖子。

有一点点兴奋。那是已经遗忘了的感觉。

弹琴给别人听,已经很久没有的事了。

没有看谱,她忽然就开始了演奏。

肖斯塔科维奇的奏鸣曲。

她听过俄罗斯的年轻钢琴家弹奏,觉得很有意思,很喜欢,于是自己也开始练习。乐谱很贵,她反复听,记下来,再在键盘上重现。

浜崎显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随着亚夜的弹奏,他渐渐坐直了背,脸色也变了。

亚夜弹奏完毕,浜崎一脸认真地使劲拍着手。

这个,有别的老师听过吗?

没有,现在我没有老师。

亚夜苦笑了。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曾跟随一位著名的老师,在辞演事件后,那位老师也担心自己的指导会被人质疑,宣称自己和这个问题少女没关系,两人断了联系。

完全是自己来,一直都是。

浜崎一瞬间自言自语道,然后便说不出话来。

真是太好了,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浜崎以手掩口,陷入了沉思,严肃地盯着亚夜。

西瓜在滚动。亚夜回答。

西瓜?

浜崎一脸不解。

亚夜解释道: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里面有非常有趣的一幕。在一条山路上,有很多西瓜,咕噜咕噜地滚下来,有的破了,有的没破。柏油路变得通红,没有破的西瓜仍然在到处咕噜咕噜滚动。听这首曲子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就是这幅景象。听,这首曲子,不觉得像是西瓜跌落在坡道上吗?不时,还有一个两个,追上西瓜抓住的场面吧?后面还有收拾跌碎的西瓜的场面。

浜崎眨巴着眼睛,摇晃着身体笑了。

原来如此,西瓜啊。

笑过之后,浜崎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荣传亚夜小姐,请务必来考我们大学。

如此郑重的口吻,让亚夜大吃一惊。

我们大学,是指?

她诚惶诚恐地问,浜崎拿出名片。

名片上的头衔让亚夜大吃一惊。浜崎是日本能排进前三名的著名私立音乐大学的校长。

你喜欢音乐吧,而且,是非常喜欢,理解非常深刻。我想让这样的人,进我们大学。现在,到处有各种音乐可以欣赏,不过,在音乐大学学习会接触到更多有趣的东西,越学会越觉得音乐有意思。像你这样的人,希望能来我们大学学习,怎么样?

他一口气不停地说下去,亚夜更是惊得不停眨眼睛。

浜崎一直在等她回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产生了要去试试的念头。

之前,她一直在研究各个大学的课程,觉得理科也不错。

但是,浜崎的话确实打动了她的心。

就算她不能成为音乐会钢琴家,也很难离开音乐。

不过,毕竟她还是有兴趣。她听各种各样的音乐,参加各种乐队活动,总感到哪里不能满足。

在入学考试上,各位知名教授考官坐成一排,令人备感压力。她感觉到了他们的冷冷视线,只有浜崎一个人,一脸轻松,对她点头,令她放心,这一幕想起来如同昨日。

她的演奏结束的瞬间,教授们一起望向浜崎,拍起了手。那一瞬间,浜崎笑着向亚夜挥了挥手。

后来,她听说,这次入学考试算是史无前例。一个没有任何老师的学生,由校长推荐,接受入学考试,一个失手,恐怕会有损校长的脸面。

听到她的名字,同为钢琴系的同学,一开始他们都面面相觑:“啊,那个……”露出想起来那段传闻的表情。也有人在背后说风凉话。

但是,亚夜毫无粉饰的性格,在同学中明显出类拔萃的技术,令大家渐渐都只把她当作一个优秀的同学,这一点也令亚夜欢喜。

而且,学习乐典、作曲和历史,确实也十分有趣。

如同浜崎所预言,在音乐大学学习,音乐也变得越来越有趣。

但是,难道,现在,要去参加比赛?

亚夜一边望着叩打窗户的雨,一边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小时候参加青少年比赛的记忆几乎都已经淡忘了。当时,不像是去参加比赛,更像是去参加发布会。参加成年人的比赛,还是第一次。

过了二十岁,就是普通人了。

她听到过这样的闲话。对了,今年春天,她就要迎来二十岁了。离开舞台已经七年。

现在的指导老师(非常有趣的人,或者可以说是个怪人,这位教授却意外地与亚夜投缘)建议她去参加,背后很明显是校长的意思。

亚夜自己,也很感怀校长的恩情。

她也意识到,拒绝参加这次比赛,将会有损校长的面子。校长动用了特别手段才让她入学,她必须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是,在我身体里,从那时起,那种音乐就已经不存在了啊,老师。

亚夜在心中叫着。

她对现在的大学生活十分满意。品味着外部的音乐,通过弹钢琴再次体验,她很享受将充溢这个世界的音乐再现出来。这就够了。学习理论,倾听其他系的演奏,也能深入挖掘音乐的内在。

怎么办,妈妈?

亚夜凝视着越来越激烈的雨点敲打窗户。

她把书放下,疲惫地趴在桌子上。

雨中的万马奔腾,在她脑中节奏分明地继续回响。

摇篮曲

“啊,对不起,太太,能和孩子一起从那边过来再走一次吗?对了,麻烦了,再走一遍。”

雅美举起一只手,表情僵硬的满智子牵着明人的手从保育园门口笨拙地走过。

“跟平常一样,跟平常一样,就当镜头不存在。”

明石在旁边看着,苦笑了。

不说倒好,一听见这种话,肯定更加放松不下来了。

当然,雅美也在尽力让满智子放松,之前到家里来过好几次,就是为了跟满智子和明人事前说明清楚情况。但是,现实中面对镜头时,紧张感是无法避免的。今天是室外摄影,而且,保育园的其他妈妈都远远在旁边观望,似乎更让本来性格沉着冷静的满智子紧张了。

“好,好了!”

雅美活泼地挥着手。

满智子一脸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谢谢,明人。谢谢你协助。”

明石抱起一脸茫然的明人。

“谢谢协助,谢谢,谢谢。”

也许是觉得这句话的发音很有趣,明人一直微笑着重复这句话。

雅美卸下摄影用的数码相机,走到明石身边。

“接下来,再拍摄一些练习场面,就在比赛当天的后台。”

“明白了。”

“怎么样,有练习时间吗?”

虽然是一上镜头就利落干练的电视记者,不面对镜头时,雅美就马上变成高中生的面孔。

“嗯。工作很忙啊,说实话,很想躲在什么地方,想要整块的时间,可以创作曲子。”

明石的回答模棱两可。

雅美呵呵地轻声笑了。

“看你的样子,还是原来的高岛君啊。”

“什么样子?”

“从来不会清楚地说我要什么,稳重老成啊。”

“射中了!”

“什么?”

“那是我作为音乐家最自卑的地方。”

“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

雅美认为这是明石的优点,明石很清楚。但在要求强烈自我和个性化独奏的世界,就一点也不讨好,这一点明石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喜欢高岛君的钢琴——我说不好,听了会感到很安心。有种说不清的优雅。”

“优雅啊。”

明石口中念道。

雅美有些担心地看着明石。

“其他人的拍摄还顺利吗?”

明石现出开朗的笑容,转移了话题。

雅美略为放心地点了点头。

“嗯,大家都很配合。还去拍了预备在芳江寄宿的乌克兰和俄罗斯孩子。那个寄宿的人家,不知为什么总是有有趣的孩子。而且每次来的一定都会获奖,好像是个好运的人家。这次来的乌克兰孩子,听大家私下讨论是个相当有实力的孩子。”

“哦——”

相当有实力。当然。拥有光辉灿烂历史的俄罗斯古典音乐界选送来的,都是相当有实力的天才少年少女。

明石内心深深叹了口气。

高岛明石,二十八岁,出生在父亲的外派地兵库县明石市,这是他名字的由来。

芳江国际钢琴大赛参赛者中,他是年纪最大的,刚刚够报名资格。在低龄化理所当然的钢琴比赛中,这个年纪完全算是老人了。

组委会提出要拍摄比赛的纪录片,希望能允许摄影,而且负责摄影的还是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仁科雅美,明石知道时着实大吃一惊。

一问才知道,提出企划的就是她。她知道明石要参加,自告奋勇要来拍摄明石。

芳江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企业所在的城市,芳江国际钢琴大赛有好多家大的赞助企业,预算充裕,所以这个企划也得以顺利通过。

明石一开始断然拒绝了,在电视节目里露面,算是什么事儿?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到第二轮。”

这个岁数,已经参加了工作,连孩子都有了。说实话,根本不该来参加比赛,只会让人感到“难为情”。

“没关系。”

雅美干脆地说。

“现在,观众希望从音乐里看到故事。像高岛君一样举家来参加比赛,能引起观众共鸣。”

雅美没有点明的是,如果参赛的都是富裕家庭的少爷小姐,节目就没有看点了。有明石这样的异类,作为一幅全景图才会有趣。

确实,明石一家是十分普通的上班族家庭。妻子是青梅竹马的高中物理老师,明石自己是大型乐器店的店员,他们的下一代也是平凡人,是一个普通的家庭。

一个平凡父亲参加国际钢琴大赛!在回归家庭的压力和风潮愈演愈烈的日本,这将成为一大卖点。

明石最终决定出演电视节目,是因为想留下纪念。

参加这次比赛,是他作为音乐家生涯的最后一战,这是很明白的事。接下来,他会作为音乐的业余发烧友继续剩下的音乐人生。

不过,他想留下爸爸曾经努力成为“真正的”音乐家的证据,留给以后长大成人的明人。这是他最终决定的理由。对满智子和雅美,还有父母,他也是这样解释的。

不,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明石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在说。

那是借口。

那家伙戳穿了他。

你满怀着愤怒,满怀着疑问。你常常感到这个世界很荒谬。

从来不说“我要”的你,纤细温柔的你,那个你在心底杀掉的愤怒和疑问。你不是正想在这次大赛上把这些发泄出来吗?

你说得对。明石回答。

我一直觉得荒谬——只有孤高的音乐家是正确的吗?只有为音乐而活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吗?

生活着的人的音乐,真的比不上以音乐为生的人的音乐吗?

厚厚的门扉需要用力推才缓缓打开,光线唰刷地射进来。

地面上出现了光的四方形,中间是明石的头部投影。

令人怀念的味道。

坐在钢琴前面,脚还够不到地面,那个少年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明明已经是遥远的往事,那熟悉的味道唤回的幼年时代的影像却如此鲜明。

“哇,天花板好高。巨大的屋梁。以前的房子,可真结实啊。”

雅美的声音,将明石拉回现实。

雅美抬头看着天花板。灯亮着,但眼睛还没有习惯周围的阴暗。

“这是夹层吧?”

“嗯,这里都是养蚕架。”

“哦,原来如此。”

抱着相机的雅美,在这里慢慢拍照。空荡荡的房间。空气意外地干燥。一架盖着罩子的大钢琴。

雅美把照相机转向钢琴,一直转动镜头。

给他买钢琴的祖母,在他中三的时候去了另一个世界。

明石的目光投向放在房间一角没有靠背的木椅子。祖母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伸直背,听孙子弹钢琴。

明石弹出的钢琴声十分温柔。蚕宝宝们,似乎也喜欢明石的钢琴声。

“还真是合适啊,在仓库里弹大钢琴。”

“啊,仓库本来就是隔音的。”

“你经常来吗?”

“好久没来了。”

到现在,他也每年给钢琴调一次音。这次,决定参加比赛的时候,再一次仔细地调了音。

调音师花田的年纪可以做明石的父亲了,两人相交已久。明石告诉他自己要参加芳江国际钢琴大赛,他的惊喜超过明石想象,很仔细地给明石调了音。

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一直都是明石君的粉丝啊。

钢琴不光是属于天才少年少女的。

当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少年。花田也不认为他是,这一点多少令他内心受伤,不过,这个年纪像留念一样参加比赛,这也算是中肯的评价。

不过,知道花田也怀着和明石一样的想法,多少令他勇气大增。

钢琴不光是为天才少年、天才少女而存在的。

“这是高岛君的奶奶买给你的钢琴吧?真是架可爱的钢琴,简直像一幅画。高岛君,弹来看看。”

雅美天生就是个制造影像的人,她总是注意画面作为节目里的镜头是否完美。

明石揭开盖布,打开钢琴盖,拉开椅子,坐在钢琴面前。

这是熟悉的椅子。一直承受着明石体重的垫子部分,凹陷下明石屁股的形状。

跟比赛用的巨大三角钢琴相比,这个钢琴算是小巧,在已经长大成人的明石面前就像是缩小了。

以前,明明感觉它是个庞然大物。

明石轻轻抚摩着些许泛黄的键盘。

第一次坐到这架钢琴前的激动,令人难忘。

祖母看了明石的钢琴表演后,被孙子的演奏感动,碰到邻居就会说:“这孩子以后会成为音乐家。”不过,不久,就有人对她说:“要成为专业钢琴家,光弹立式钢琴可不行。”

本来,明石小时候手掌大,技术难度高的曲子他也能轻而易举弹下来,人们都满怀期待,说他将来必成大器。

他家祖上就是这一代的养蚕大户,明石出生时养蚕已经是夕阳产业。本来应该继承家业的父亲和哥哥也都去了电气公司上班,养蚕成了副业。尽管如此,祖母还是默默地存钱,给明石买了这架二手的大钢琴。

明石高兴得不得了。他第一次高兴地流出了眼泪。对弹钢琴的人来说,大钢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但是,祖母好不容易买来的大钢琴,却没有运到明石家。

父亲经常各地调职,普通日本上班族家里,也放不下大钢琴。就算放得下,弹起来会打扰邻居。父亲告诉他不能搬回家,明石又伤心得流出了眼泪。

所以,每到暑假、正月,还有钢琴表演的前夕,他都会来这里,整天整天地在这里弹钢琴。

当然,关于古典音乐,祖母一无所知。

但是,祖母耳朵很好,听孙子演奏多年,耳朵更加敏锐。在祖母去世前的几年,明石常常为祖母听觉的敏锐感到吃惊。

首先,她能细心地听出明石的身体状态和心情。练习结束后围坐在晚餐桌前,她就会问他“今天有点累吧”或者“有什么担心的事吗”。每次都被她猜中。祖母还说:“明石心里有事情,弹出来的声音就会有点局促。”明石自己也吓了一跳。在钢琴课上,老师也多次指出,他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失去目标,比起状态好的时候,演奏时间也会变短。这个时间差很短,一般人听的时候,根本不会发觉,但祖母竟然发现了。

还有,邻居学钢琴的孩子经常会过来玩,轮流着弹钢琴,祖母都能准确地说出是哪个孩子在弹,那个孩子是什么性格。

明石的音乐观,现在他心中的逆反,恐怕都是受祖母的影响。

那家伙,钢琴里面养了虫哦。

在满是毛毛虫的房间里练习哦。真恶心。

他告诉大家那是蚕房改造的仓库,不知何时起,钢琴教室里就流传着这些闲话,他一直被大家嘲笑。有一个男孩一直对嘲笑他乐此不疲。他去了另一所音乐大学,上了大学以后,他还继续兴致勃勃地跟明石的同学讲这个段子,真叫人受不了。现在想起来,在钢琴教室(那个钢琴教室相当有名,出了好几个专业钢琴家),这家伙的实力仅次于明石,是万年老二。大概很羡慕生性温和、人缘好的明石吧。这家伙如此执着,还真让人哑然失笑。

大学的朋友里面,有个女孩是东京有名的私立女校的。听她说,那个学校学生父母的职业,最多的组合是父亲是医生母亲是钢琴老师,明石很是惊讶。

明石不算是引人注目的天才少年,但也被人们认为前途光明,才进了音乐大学,这个行业和它周边的一部分人扭曲的“上帝选民”的想法,一直令他很不自在。

在生活中享受音乐,拥有健康的耳朵的人,像祖母一样的人,到处都有。普普通通的角落里,也应该有演奏者。

他不是没有成为专业钢琴家的机会。要不要成为专业钢琴家,全看他的个人意愿。虽然热爱钢琴和音乐,在内心深处,他却非常恐惧身处那个看似宽广实则狭隘的“非同一般”的世界。他想待在“普通”的地方。他属于祖母那样的人居住的世界。

“我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来着?”

“是舒曼的曲子,《梦幻曲》。”

神清气闲地弹着钢琴,明石回答雅美。

“这个也听过吧。”

他又弹了一首。

“啊,是胃药广告的配乐呢。”

“是肖邦。”

“果然,高岛君的音乐很温柔啊。”

明石不知为何心中一动。

蚕宝宝也在听明石的钢琴呢。

就像祖母借雅美的身体,在跟明石说话。

忽然,身体里涌出了一股暖流。

“我准备就待在这里,准备比赛。”

“啊?不是说借那须高原还是哪里的工作室吗?”

“算了,还是这里好。”

“是嘛。对我来说,这里比较近,方便许多。”

雅美的声音里有困惑。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跟她抱怨自己没有独处的时间和地方,也难怪。

不过,现在明石的心里一片晴朗。

就在这里完成吧。用祖母买的钢琴,在祖母曾经倾听过音乐的这间蚕室改造的房间里,完成比赛的曲子吧。这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Never on Sunday这部电影,你知道吗?”

明石一边慢慢地确认键盘的感触,一边望向雅美的脸。

“什么啊,忽然问这个。玛丽娜·墨蔻莉演的那个对吧?”

雅美噘起了嘴,电影可是她的强项。

“那里面,有句台词我很喜欢。”

“哪句?我可能不记得了。”

蚕室的莫扎特。

“那部电影以希腊为背景,玛丽娜·墨蔻莉演的活泼妓女是主人公,不知哪里来的一本正经的大学教授,和当地的奔放居民产生了各种碰撞。当地的音乐家,不会看乐谱,关于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大学教授吐槽说他们根本不是音乐家,一直无忧无虑的音乐家们也大受打击,情绪消沉,不想再演奏了,认为自己没有演奏的资格了。”

“哦,有这样的情节?”

“嗯,我也是不入流的音乐家,所以印象深刻。”

“所以?”

“梅丽娜·梅尔克丽听说了这话,对他们这么说:说什么呢,鸟也看不懂乐谱,但一直在唱歌。于是,音乐家们眼中又放出了光芒,又开始在广场上演奏。”

“哦——”

“肯定,是这样的。”

在日光渐长的午后仓库里,悠悠地流淌着莫扎特的音乐。

鼓手

高高的天花板形成舒缓的穹顶,喧哗的笑声反射回来,又降落在大厅的人群之上。

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穿着深色西服,带着笔记本,一脸警醒地四处穿梭的是当地媒体和音乐杂志的记者,或是赞助企业市场宣传的相关人员。近年来,芳江国际钢琴大赛的势头如日中天,这里能看见全国各地纸媒和著名音乐评论家的身影。

嵯峨三枝子手持香槟杯,目光投向巨大玻璃幕墙大厅对面圆形广场上的黑暗。

这座音乐厅处于集酒店、办公楼、购物中心于一体的综合性商业建筑中,大堂围绕石造广场一圈,外面可以看得很清楚。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广场上空无一人,一片黑暗。大堂内灯火通明,光彩流溢,一块玻璃之隔,却是静寂无边的黑暗,就像是音乐比赛华丽的舞台与背后悲喜交集的对比。晚秋日本冷冷的空气,一瞬间穿过玻璃,令人产生冰冷刺骨的错觉。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上。

玻璃里她的脸上表情严峻,颇为不安。

哎呀,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表情,自己简直就像参加比赛的音大学生。

她赶紧戳戳自己的脸,揉揉面颊,想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下来,然而似乎成效不大。

长达两周的芳江国际钢琴大赛,终于迎来了开幕之夜。第一次预选从明天早上开始。

开幕音乐会,由上一届的获奖者表演独奏。对钢琴大赛的优胜者来说,能在日本国内各地开展巡回音乐会也是特别的荣誉,这次的开幕音乐会之后,他将启程去巡演。

上次,他曾一度在资料筛选中被淘汰,后来又在试听中起死回生,最终获得了优胜,紧接着又在S大赛上获胜,一跃成为明星。他来到日本,本身就是一大话题,他也格外精神奕奕地登上了舞台。

在观众席上尽情欣赏自己发掘的明星的凯旋公演,也是评审的荣耀。心头不由得涌上“这次也要选出个明星来”的豪情壮志。

音乐会之后,音乐大厅的会场会召开只有业内人士参加的派对。在这里,来自世界各地的评审第一次会集一堂,一部分参赛者也会参加,充满了国际氛围。主办团体,芳江的市长,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地赞助企业的重要人物都会集一堂,真是个群星生辉的派对。全国首屈一指的大企业所在的城市,拥有好几家世界知名的机械制造厂的芳江,在全世界经济不景气的今天,仍然税收可观。

“一个人在顾影自怜啊,三枝子。”

三枝子正在按摩自己紧绷的脸,忽然肩膀被砰地敲了一下,原来是作曲家菱沼忠明。三枝子苦笑了。

“真不会说话,沼先生。我明明是在思考。”

“是谁说的,思考一分钟都嫌多,读谱这些基本功最讨厌,老是翘我的课,那位大小姐是谁?怎么看,都是在恶狠狠地数着这一年多了几条皱纹。”

“真讨厌。”

三枝子不怒反笑。

芳江国际钢琴大赛,每次的主题曲都会委托日本作曲家创作新曲,这次委托的作曲家是菱沼。他祖上是大文豪和大政治家,自己也名声在外,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一开口更显得专业,令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地自惭形秽。

“听说法国组出现天才了?”

菱沼饶有兴趣地盯着三枝子。

“啊,连沼先生都知道了。”

三枝子掩饰不住脸上的不悦。

“听说是养蜂家的儿子?大家都叫他‘蜜蜂王子’呢。”

“蜜蜂王子?”

三枝子目瞪口呆的同时也忧虑重重。

风间尘。

这个名字重重地压向三枝子心头。刚才,自巴黎的试听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和西蒙、斯米诺夫见面,这个名字给三个人都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试听之后,三人的日程也都满满的,每天忙忙碌碌,关于他的消息很有限。

三枝子首先感到吃惊的,是他名字的汉字。

JIN这个读音首先让人想到的肯定是“仁”字,然而竟然是“尘”。西蒙在电话里告诉三枝子,他的名字竟然是“dust”的意思时,三枝子也颇感意外,西蒙在电话那头大声笑起来。

听着西蒙的笑声,三枝子变得忧心忡忡。霍夫曼的预言全都实现了,名字还是“尘埃”。他父亲肯定就是个怪人。西蒙觉得有趣的是,三枝子对风间尘这个少年的忧虑越来越强烈。

但是,在巴黎的试听中,出现了了不起的天才,这一消息已经转瞬在业界传播开来。

三枝子像以前一样,为了避免先入为主,仍然尽量不去了解候选者的情况,但关于风间尘表现惊人的评价仍然不免传到她耳朵里。当然,这之前他籍籍无名,关于他的信息少得可怜,但这似乎更燃起了众人对他的期待。那么,如果他真正出现在音乐会上,演奏不尽如人意,听众的失望会多么大,简直没法去想。听众的失望,势必会变成对巴黎试听的评审的怒气,加之于他们身上。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菱沼一脸意外。他大概以为,三枝子会如获至宝,陷入狂喜吧。

“啊,各种情况。啊,霍夫曼先生大概做错了。”

三枝子不由得脱口抱怨道。

“听说写了推荐信?”

菱沼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三枝子的忧虑,忽然一脸严肃。

“不过,听说尤治真的指导过那个蜜蜂王子哦。前几天我打电话给达芬妮,她说尤治真的有经常出去教某些孩子弹琴呢。”

“啊?”

达芬妮是尤治·冯—霍夫曼的妻子。菱沼和霍夫曼一家都有交情,在霍夫曼过世后也会打电话过去。

“霍夫曼先生亲自出去?难以置信。”

三枝子的口气里不由得充满了怀疑。霍夫曼以“不收弟子”闻名,也从来不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教授钢琴。

“达芬妮也觉得奇怪,问来问去,霍夫曼只是笑笑,并不告诉她是在什么地方教谁钢琴。难道是撞鬼了?霍夫曼只是笑着说,对方是流浪音乐家。”

流浪音乐家。原来如此。跟随花开的养蜂家的孩子,这么形容也算恰当。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教的呢?

从那少年对舞台礼仪一无所知的样子来看,完全看不出接受过专业人士指导的痕迹。“说来,那位王子什么时候出场,当然,今天应该是不会来了吧?”

菱沼向四周左顾右盼张望着。

“是第一次预选的最后一天,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到日本的时间刚好能赶上。”

时间长达两周,而且有九十个人要参加演奏的第一次预选长达五天。参加今晚的开幕之夜派对的,都是参加过很多次大赛的常客,还有第一次预选中最先出场的参赛者。现在这个时间,肯定还有人在拼命练习吧。

在欧洲和美国人看来,日本是个遥远的国度。来参加比赛也需要很大的费用。就算当地有住宿,对参加者来说也是笔不小的负担。比赛前提早几天来芳江、住在市内酒店的参赛者,都是从比较近的中国、韩国来的富裕阶层的孩子。很多参赛者都是算好日子才来。不知道风间尘经济上是否宽裕,也没有听说他很有钱。

听众和其他评审的意见,是先听听比较好,还是赶快溜走比较好呢?

“哎哟,女皇来了。”

菱沼微微缩起肩膀。

“说什么呢,忠明。”

传来浑厚的女中音。

“真是,耳朵真尖。”

菱沼嘴里嘟嘟囔囔着。

身材修长,丰满的上半身裹在宝蓝色衬衫里,走过来一个华丽而有重量级压迫感的红发俄罗斯美女,她是奥莉加·斯鲁茨卡娅。她本人是著名的钢琴家,又培养出许多钢琴家,作为钢琴教师也名声在外。她喜欢日本,培养出了好几个日本弟子,日语也很流利。虽然已经年近七十,但明艳照人,活力四射,不见一丝衰老。在音乐界人脉很广,实务能力和政治手腕都一流,芳江国际钢琴大赛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大赛,曾多次担任评审委员长的她厥功甚伟。

“是在说我的坏话吗?”

奥莉加妩媚微笑,微微吊起形状完美的眉毛。

“怎么可能。”

菱沼露出讨好的笑脸。他和奥莉加岁数相差不大,但这位大叔遇见美女就骨头软了,三枝子苦笑了。

“听说,今年也出现了明星啊。”

“呵呵,要是有就好了。”

奥莉加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当然,巴黎试听的传言想必也早就传入她耳朵里。对当时的三位评审的偏好和平时表现,她也十分清楚。奥莉加是个严格的人,偏好建立在对乐曲的深刻理解之上的正统派演奏。理所当然,对“蜜蜂王子”之类的噱头,应该会皱起眉头吧。但是,奥莉加有能干实业家的那一面,还要能炒热大赛知名度,吸引公众注意,霍夫曼的推荐信当然值得大肆宣传,推荐来的不管是蜜蜂王子还是尘埃王子,她都会牢牢抓住机会利用。

“三枝子,好久不见。等会儿到我房间来一下。”

奥莉加眼光流转,跟三枝子打了声招呼,就走过去了。三枝子面带笑容目送她走过去,嘴里念着“上天保佑,上天保佑”,目光投向另一群衣着光鲜的人。

实际上,把“蜜蜂王子”视为眼中钉的,应该是那边的人吧。

“试听就不说了,听说从纽约来了超级新星呢。”

菱沼随三枝子的视线望去,低声说。

“哦,是吗?”

这位大叔,简直像人肚子里的蛔虫。

三枝子在内心抱怨道。

视线尽头,是一个身材高挑、满脸笑容但目光锐利的男人。

纳撒尼尔·席尔伯格。

明亮的茶褐色卷发发量惊人,虽然努力梳平,但仍然像狮子的鬃毛一样,不听话地向各个方向弹跳。平日里他和蔼可亲,不拘小节,颇具人格魅力,另外,相当情绪化,特别是在音乐方面,对自己和他人都很严格。一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就不能轻易全身而退了。三枝子目睹过他爆发的场面,他愤怒到极点,头发倒竖,何止是像狮子的鬃毛,简直就像不动明王背后燃烧的火焰。

三枝子和他同龄(差不多快听到五十岁的召唤了),在钢琴家里面,他的人气、实力都如日中天,最近也涉足指挥和舞台演出,在古典音乐界之外也颇有知名度。他是英国人,近年来担任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教授,在美国也很活跃。

“一点没变,头发还是那么多,真羡慕。”

菱沼嘀咕着,摸摸自己已经有些许凉意的头。

“啊,还是少了很多的,以前有人吐槽说是顶着这头头发可以直接去舞狮子了。”

菱沼兴许是想象着那个场面,哧哧笑了。

“听说离婚官司打了好久,皮肤还这么有光彩。”

“那是油光吧。”

纳撒尼尔跟著名舞台剧女演员前妻的离婚大战,三枝子也听说过。

一碰到女人,就变成了个儿女情长的男人。

三枝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菱沼看着三枝子,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砰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对啊,那家伙,是你的前夫啊。”

这位大叔,难道之前真的忘了?三枝子再次在心中暗暗吐槽。

“几百年前的事了。”

“是嘛,你儿子还好吗?”

“不久前给我发了信息。对了,今年上班了,在政府部门。啊,是通产省。”

菱沼在心底里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喂,通产部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叫经济产业省,脑子灵光啊,真哉君。”

“像他爸爸,从脸到性格都像。”

和纳撒尼尔离婚后,在双亲的劝说下,她和东大毕业的银行职员相亲结婚。现在看起来当时肯定是鬼迷心窍,当时她因为和纳撒尼尔的感情纠葛,已经疲惫至极,想着如果要生活在一起,还是选一个认真可靠的男人。这场婚姻生下来的孩子,连三枝子这个自由奔放的母亲都难以相信,简直就像是和父亲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头脑清晰,稳重可靠,长成了一个靠谱的青年。

在孩子上小学前,三枝子就离婚了,孩子归父亲抚养,他的成长过程三枝子并没有参与。前夫很快结了婚,三枝子记忆中的真哉还是幼小时的模样。他的继母好像是个能干的女人,真哉健康成长,长成了一个有为青年,三枝子从心底里感谢她。

真哉自己虽然不演奏,但喜欢音乐,从高中时起,就会去听三枝子的演奏,把感想写进信里寄给她。他的感觉敏锐,带着几分欢喜,又带着几分害羞。现在,两人会用手机互通信息。他父母也默许这一点。

纳撒尼尔的女儿像谁呢?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一瞬间,对上了纳撒尼尔的眼睛。

她不由身体一震。

纳撒尼尔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羞愧的表情。

三枝子知道他还没有忘掉她,现在也并不讨厌她,这并不让她不快。但,他的表情马上一变,变得十分严肃,这不是个好兆头。三枝子可以打赌,他准是想起了巴黎出现的“蜜蜂王子”。

他带着一脸严肃,往这边笔直走过来。

三枝子勉强做出笑脸。

“好久不见。”

纳撒尼尔直直盯着三枝子,跟她打招呼。

眼睛里没有笑意。

“很精神啊。”

三枝子故作开朗地说。

“你也不错。”

纳撒尼尔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不过,对着旁边的菱沼,他露出了惯有的亲切笑容。

“菱沼先生,好久不见。这次的主题曲,真有意思。我也试着弹过了,我很喜欢。”

“这家伙挺开心啊。”

看着与菱沼热情探讨曲子内容的纳撒尼尔的侧脸,三枝子感到自己正在受到指责。

生气了,他生气了。

我让拿着霍夫曼推荐信的少年合格了,他很生气。

为什么,三枝子,你为什么没有阻止?

他的侧脸正在这样责备三枝子。

要是他也听了那孩子的演奏……

纳撒尼尔眼睛里似乎已经显出暴怒的预兆。

他会像不动明王一样头发倒竖吧。因为——

因为,他正是霍夫曼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

他从英国每周一次,坐飞机到霍夫曼家里去请他指教,但是霍夫曼从未给他写过推荐信。

对的,对那些憧憬霍夫曼、敬畏霍夫曼、仰慕霍夫曼的人来说,霍夫曼既是束缚他们的咒语,也是扰乱他们心神的存在。带着已经辞世远去的心中恩师写的、自己从未见过的推荐信出现的少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只会惊慌失措。

我也没办法啊。

三枝子在心里对眼前的纳撒尼尔说。

而且,霍夫曼先生设下的炸弹已经爆炸了。接下去我们也束手无策了。先生已经把“礼物”递过来了——

此时,一个人影仿佛劈开了空气,忽然进入三枝子的视野。

“席尔伯格先生。”

那个身影,似乎有柔软的光环环绕。他的轮廓似乎在发光。

三枝子不由得眨巴眨巴眼睛。

“啊,是马赛尔啊。”

纳撒尼尔不再一脸冰霜,向那人招手。

“马赛尔?”

三枝子下意识地反问道。

纳撒尼尔看看三枝子,应了一声“啊”,看着那个人。

“对啊,他也有日本血统。据说母亲是秘鲁的日裔第三代。”

“秘鲁的日裔第三代。”

三枝子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他更像是拉丁血统,已经看不出日本人的特征。大概是血统复杂,三枝子脑子里浮现的是“杂种”这个词。

忽然她意识到纳撒尼尔说的是“他也”。他一定是想起了风间尘。

这个年轻人个子很高,跟纳撒尼尔几乎肩并肩。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灰色苏格兰呢西装,一点也不显得单调。看上去十分精悍又十分安静,充满野性又心思细密。各种矛盾的特征在他身上却显得相当和谐。不时会碰到有些人,他们的身体正是“肉体所拥有的速度”的可视化,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这种人。他是隐藏着爆发力的灵巧的野兽。

“来,见见我的老朋友。”

纳撒尼尔带着戏谑的表情深深低下头,紧紧拉过年轻人的肩膀。

“他可是朱丽叶隐藏的珍宝哦。今年开始参加比赛。第一次参赛是在大阪?为什么是大阪?”

“当作是芳江国际大赛的练习赛吧。日本的习俗、会场之类的,先习惯一下。不过,我因为不了解规则,违反规定被刷下来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三枝子不由得“啊”了一声。

难道是这个孩子?

她再次仔细打量他。

听说有一个年轻人以绝对优势得到了最高分,却因为完全不符合规则最终落选,难道就是他?

“马赛尔这个名字的意思是VICTORY啊。”

纳撒尼尔挑衅般地看着三枝子。

“这位是嵯峨三枝子,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请多多关照。”

马赛尔的眼睛闪闪发亮,伸出手来。

握着他完美的大手,三枝子在内心叹了口气。

VICTORY和DUST啊,一开始就胜负已分啊。

三枝子瞥了一眼玻璃那边的广场。

黑暗越来越浓,夜更深了。几个小时后,大赛就正式开幕了。

贡茶队伍

“决赛还是穿红色这件吧?”

奏在一脸认真地思考,亚夜苦笑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入决赛呢。”

亚夜只是半开玩笑地随口说说,奏却一脸严肃地回头对她说:

“亚夜,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这个世界上,有些孩子,很想参加比赛,却在资料筛选或者试听中就被刷了下来。这么想的话,就不会轻易放弃了。别管我爸爸。”

“对不起。”

亚夜不再作声,犹豫不决地看着地上摆着的色彩鲜艳的礼服。

芳江国际钢琴大赛明天就正式举行,白天演奏顺序的抽选结束后,亚夜当晚返回了东京。

现在她在大学附近的浜崎校长家里。

当然,今天他不在家。现在在宽敞的房间里摊满了礼服的是浜崎的次女浜崎奏。

穿着礼服站在舞台上是女孩子的梦想。有很多女孩,就是为了在表演时穿着礼服才开始学习钢琴的吧。

但是,成为演奏者之后,礼服却变成了一件麻烦的东西。

体积太大,又费钱。而且,也穿不了几次。

在比赛场上,通常,女孩子每次出场都要换不同的礼服。这次的芳江国际钢琴大赛,有第一次预选、第二次预选、第三次预选、决赛四道关卡,一直走到决赛需要四套衣服。都穿同一件也不是不行,但实际上,每次演奏后,都会汗流浃背,就算是加急干洗也来不及,而且还会多花很多钱。

也可以租借礼服,但穿着租来的礼服会对演奏有微妙的影响,女孩子还是更习惯穿自己的衣服。

在人前演奏,对亚夜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根本没有礼服。十三岁以前,她的舞台装都是母亲缝制的。她自己粗枝大叶,喜欢做中性打扮,本来准备穿着长裤套装去演奏。

毕竟,她最后一次参加比赛时还是小学生,参加成人比赛还是第一次,完全缺乏知识。

直到马上要开始比赛,奏无意中问她:“准备穿什么衣服?”她回答说:“就穿平时穿的长裤套装。”奏闻之愕然,然后强烈反对:怎么能这样!她说,长裤套装太奇怪了,考虑到演奏效果,女孩子还是得穿礼服,才看上去体面。

浜崎家的两个女儿,长女晴歌学习声乐,现在在意大利留学,次女奏拉小提琴,和她上同一所大学,比她高两个年级(两人的人生道路就如她们的名字所揭示,看来名字真的很重要)。

大概是浜崎嘱咐的,奏从亚夜入学开始就一直很照顾她。一开始是有一种义务感吧,不过认真可靠的奏和随遇而安的亚夜竟意外地合拍,现在两个人就像亲姐妹一样。

浜崎姐妹有很多衣服,而且和亚夜个头差不多,于是,在紧急关头,只好跟她们借衣服。

亚夜喜欢简约的设计和单调的色彩,总是选择暗色系,但钢琴本身就是黑色的,决赛时要和管弦乐团一起演出,管弦乐团的人也都穿着黑色,会淹没其中。在比赛的舞台上,给观众留下印象非常重要,奏的意见是,要尽量选能让观众眼前一亮的亮色系。

不光是钢琴家,女性演奏者为了避免肩膀受到牵制,往往选择无袖礼服。无肩带的款式也很流行,不过亚夜有点接受不了。有细肩带的款式,她是溜肩,总是担心肩带会滑落下来。试来试去,最后选了无肩带的连衣裙。太过在意礼服,不能集中精力演奏,就本末倒置了。担心踩到裙角啦,担心演奏太用力裙子裂开啦,担心肩带滑落,如果选了便宜的化纤面料,演出时会汗如雨下,还有裙子越来越往上滑,影响心情,注意力不能集中,等等。礼服虽然漂亮,但演奏时关于礼服的各种烦恼,之前都听前辈们说过。

曾经有一位吉他手朋友给奏展示特别定制的衬衫。一般的衬衫都是前胸一片,后背一片,再加上袖子,但为了吉他手肩膀和手腕活动自如,定做的衬衫就像两片奴仆风筝[1]叠起来一样,前胸和左右袖子连在一起,后背也和左右袖子连在一起,两片合起来就成了一件衬衫。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挑来挑去之后,只剩下四件礼服。颜色都不一样,正红、宝蓝、深绿、镶金线的银。现在两个人在考虑这四件礼服的穿着顺序。

奏已经看出了亚夜的彷徨。

她知道,是自己的父亲力荐亚夜入学,亚夜感怀知遇之恩才勉强参加大赛,其实并不是很情愿,也完全没有获奖的欲望。

“喂,亚夜。”

奏平静地打开话题。

“你肯定觉得,我这么照顾你,是因为爸爸嘱咐我的对吧?”

“啊?”

亚夜紧张起来。

怎么忽然现在说起这个?而且,她以前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我可是你的粉丝啊。”

奏一脸严肃地说。

“从小时候起,爸爸就一直夸奖我耳朵好。我去听音乐比赛,不管是什么乐器,都能猜得出哪个孩子能获奖,哪个孩子前途有望。最后,连爸爸都来问我:这次是谁?”

优秀的演奏家必然有一对了不起的耳朵。奏的耳朵敏锐,亚夜也知道。她不光有精确的绝对音感,在提出批评意见方面,她的直觉和分析也是一流的。她懂的音乐种类很多,独立乐队也有研究。“这些孩子肯定会出名。”她推荐给亚夜听的乐队有好几次都在不久之后登上主流舞台,耳朵确实令人惊叹。她的演奏并不令人惊艳,但有着跟她的年轻不相称的成熟,在专业领域评价很高。

“第一次听到你的演奏,我震惊了。”

奏似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到爸爸这里来的学生的演奏,我听过很多,技术超人的神童也不少,但你很特别。我被你的音乐天才所吸引。舒缓、丰富,但拥有令人震颤的洞察力。”

亚夜有点害羞。她说的简直不像是自己。

“我兴奋得不得了。我对爸爸说,那孩子肯定会变得很了不起。我说了好几遍。我不是自信,我是确信。”

亚夜抓抓自己的头。

“但是,”

奏忽然睁大眼睛,盯着亚夜,亚夜身体僵硬,停下了手,“你怎么忽然不弹钢琴了?我很吃惊,说实话,你在我心中完全变样了。现在我也不怕说,我感觉被你背叛了,很屈辱。”

“对不起。”

亚夜条件反射性地道着歉。

奏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后来又过了几年,前年吧。一天晚上,爸爸回到家,马上找到我说,奏的耳朵果然很灵。”

亚夜吃了一惊。

“那是——”

奏点点头。

“爸爸去了你家,听了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奏鸣曲那天。”

亚夜直直地看着奏的脸。

奏微微一笑。

“爸爸说,一定要让你进我们学校,我听了很高兴。爸爸说的不是想让你进我们学校,而是要让你进我们学校。他看上去很温和,其实是个很严格的人哦,我家的爸爸。”

“浜崎先生?”

亚夜感到身体里一阵温暖。

“那么,我进大学,还是托了奏的福咯。”

“是啊,全靠我,谢谢我吧。”

奏哈哈哈地大声笑了。

“不过,光是有我的评价,爸爸是不会动真格的,本来爸爸就一直记挂着你呢。”

大概是母亲生前托付他了,亚夜想。

“所以,为了我的面子和自尊,你也必须努力去比赛。明白吗?”

被奏这么一问,亚夜赶紧笑着点了头。

“好了,决赛穿哪件?”

两人再次比较着四件礼服。

“——决赛,就选这件吧。”

想了一会儿,亚夜指着最性感的那件银色礼服。

“这件会不会太单调了?”

奏歪着头问。

亚夜断然摇了摇头。

“不,没那回事。我最喜欢这件了。我的名字里不是有一个‘夜’字吗?这件衣服让人联想到月光,跟我非常吻合。”

对啊,既然亚夜这么说,那就这件吧。奏也表示赞同。“好,就努力让自己能在决赛上穿上这件礼服吧。谢谢,奏。”

亚夜认真地袒露了自己的感情,轮到奏有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眼睛。

从浜崎家出来走到外面,亚夜不由得小声叹了口气。

气温一下子降得很低。

果然是到了晚秋。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让她不由得精神一振。

奏的话让她很开心,她很感谢奏。然而走到室外,刚才的精气神又泄了气,负面情绪又涌上心头。

明天开始就要比赛了,她却完全没有真实的感觉。

如奏所说,必须马上集中精神了。

本来,亚夜的出场日是最后一天。序号是八十八号。虽说这个数字很吉祥,但参加人数这么多,还是让亚夜感到了压力。

为什么到了现在自己还必须任由别人来给自己打分呢?

亚夜想来想去,一直犹豫不决。

现在,自己过着足够充实的音乐生活。将来可能也会以音乐为职业,但她从没想过要当钢琴家。做幕后音乐人还可以,但她有点怀疑自己甚至根本就不适合在众人面前演奏。

还有一件事她也很在意。

早些时候,学校收到了电视台想采访亚夜的请求。说是想集中拍摄下大赛整个过程,制作纪录片。还有其他几个参加芳江大赛的学生,但对方指名要采访亚夜。亚夜虽马上郑重拒绝了,却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很明显,对方的意图,是想拍“天才少女的戏剧性复出”。

从舞台上主动消失的少女,如今又回来了。献给亡母的音乐,讲出这种台词大家应该会很爱听吧。自己参加比赛,世人应该会这样看吧,一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忧郁。

对于自己当时决定不再当演奏会钢琴家,她并没有后悔,也没有挫折感。她深深热爱音乐,从没想过要远离音乐。被人误会成一直在努力重返舞台,总算站起来了,她无法忍受。亚夜是个大大咧咧率性而为的人,但也有非常叛逆的一面。她叛逆的一面让她不愿如大家所期待的那样完美“复出”。

虽然这么说,但如果根本撑不到复出,一次就刷下来,那就简直是个笑话了。

亚夜一个人苦笑了。

大概是因为浜崎家离大学很近,她自然而然就往大学走去。

夜已经深了,校舍却依然灯光煌煌。

一般来说,练习室可以二十四小时使用。近期有大型比赛,或是有考试、校内比赛的时候,大学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她忽然想去大学看看,是因为不想就这样抱着欢喜和犹豫交加的郁闷心情回家,挑礼服又挑累了(穿礼服让人紧张,容易疲劳),她想放松下来,再去碰钢琴。

练习室那栋楼,不出所料,满满的都是人。透过防音门,传来杀气腾腾的肖邦练习曲和贝多芬奏鸣曲。她看见了两个参加芳江大赛的学生。走廊上,飘荡着最后关头的紧张感和夜深的疲劳感。

亚夜中意的钢琴摆放的房间人满为患,她只好走向自己第二中意的有钢琴的房间。

她停下了脚步。

某个练习室流淌出来的钢琴声让她停下了脚步。

啊,这是什么?

一瞬间,她说不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难以形容的,一团音乐。

听不出旋律,这是从来没听过的节奏。

爵士钢琴?

她听得入了神。

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音乐。钢琴系学生弹出的音乐她大多都有印象,稍微听一听就能分辨出来是谁。

难道是作曲系的学生?亚夜靠近门,贴近耳朵听。

作曲系有几个学生很活跃,组了一个爵士乐队。

但是,听着听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喉咙一阵干燥。

不对。太奇妙了,奇妙得不得了。就跟钢琴系的学生水平一样,不,不光如此,说不出来,就是厉害。

声音很大。

亚夜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一点,停住了她的脚步。穿过防音门传来的声音,大部分都差不多。剥落了音乐的个性和修饰,听起来平板均一。

然而,跟其他房间传出来的听惯的声音不同,这个房间传出来的声音轮廓宏大,几乎要冲破门扉。

不会吧,还有会这样弹钢琴的学生。

亚夜呆立当地。心脏怦怦直跳。

真是了不起的一节。而且,全部在高八度音区里完成,一个个音符又如此清晰紧密。

这么复杂的一节被弹奏得如此有条不紊。

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亚夜感到了恐怖和与之相近的惊愕。

我现在听到的,真了不起。比赛的前一天,在大学晚上的练习室里,品尝到了让人全身发抖的兴奋。

忽然,钢琴的曲风一变,亚夜吃了一惊。

之前高昂激越的快速演奏,令人几乎要停止呼吸,那种紧张忽然破碎,气氛变得轻松活泼。

伦巴。那是伦巴的节奏。

亚夜察觉到,这种絮絮叨叨的左手右手一起弹的旋律,自己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嗯?这是什么?我听到过。加入了即兴的部分,不过确实,这是——

她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脑子里忽然闪过记忆。

《贡茶队伍》!这个人,用伦巴的旋律在弹《贡茶队伍》!

亚夜忍不住从四方窗户向里窥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褐色的帽子。

软塌塌的帽子正在左右摇晃。

帽子的主人,她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个年轻男孩。

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钢琴前,摇晃着身体弹着钢琴。

这个人她不认识。

亚夜左看右看,想看清楚他的脸。

我们学校里,没有这个孩子。好年轻啊,难道是高中生?

他正在自由自在地弹奏着伦巴,忽然抬头看天花板,接着往墙上看去。

忽然,他停止了演奏。

意外地,他开始弹起了肖邦的《第一号练习曲》。

啊。

亚夜不由得回头望向走廊。

没错。在稍远一些的练习室,有个学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执拗地弹奏肖邦《第一号练习曲》的开头。他在跟着那个学生合奏。

怪事,他怎么会听见,他明明人在练习室里。

亚夜感到恐怖。然而,远远传来的乐曲和他弹奏的乐曲完全重合,他能听到。

忽然,音乐变得混浊。真刺耳,奇怪的声音。

亚夜一阵混乱。自己错了?

但是,旋律是一样的。那种雄大的如同潮起潮落的旋律——

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明白了。他错开了半个音符,和那个学生弹奏一样的旋律。

他弹奏的模样轻松自然,感觉是信手拈来。指头动起来毫不费劲,仿佛稀松平常。

他的身体仍在摇晃,忽然,他望向门这边。

他和亚夜四目相对。

白皙的脸上,他的眼睛睁大了。

钢琴停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亚夜都来不及挪开眼睛,也来不及从门口逃走,只能跟他面面相觑。

他也睁大了眼睛,就像是被撞见恶作剧,嘴里嘟嘟囔囔在解释。

得天独厚。

亚夜第一次看到少年的脸,脑子里浮现的是这个词。

这孩子被音乐之神偏爱。

她不知道这种想法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一看见他的脸,这个词就蹦进亚夜脑海。神圣无瑕。他的脸,让人联想到平时从未用过的这些词。

少年取下帽子,有点窘迫。

他拿起放在地板上的头陀袋似的背包,慌忙跑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不住地向亚夜低头致歉。

“怎么了,为什么要道歉?”

亚夜反问道。他已经想要逃走了。

“对不起,我知道不太好,刚才走在那边,听到钢琴的声音,觉得这钢琴真好,所以……”

少年一直垂着头,往后退。

“我没怎么摸过好钢琴,所以,那个……”

“啊?”

亚夜眨眨眼睛。

听到了?在大路上听到了隔音效果如此好的练习楼的钢琴声?

“等等,你是谁?”

少年戴上帽子,如同脱兔一般逃走了。

“等等,告诉我你的名字!”

亚夜慌忙追上去。

但是,少年跑得很快,马上就出了大门,远远只见他的背影,往大门反方向,向着后庭的墙那边跑过去。

“真是的!”

亚夜呆立当地,目送着黑暗中的背影。

不知道他往哪里搭脚,轻轻松松就翻过了红砖围墙。

不是真的吧?非法闯入?

那个年轻的小孩?那孩子弹钢琴比音大的学生还厉害?

亚夜把比赛啊礼服啊电视采访这些事全都抛在了脑后,呆呆地站在玄关处,望着一片黑夜。

***

《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第一首

马赛尔·卡洛斯·雷·阿纳托尔在清晨六点,酒店房间的闹钟响起之前,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按住了准备鸣叫的闹钟。

本来,被闹钟叫醒,在他来说就是屈指可数。他总是能在想醒来的时间醒来,其实根本不需要闹钟。设定闹钟只是为了保险。

到日本以后,时差几天后也倒过来了。

马赛尔起了床,脱下最大号还嫌短的浴衣,用力拉开了窗帘。

芳江靠海,一眼就望得到头,对面,太平洋画着巨大的弧线展现在眼前。天上有薄云,天空晴朗,蓝灰混合的海水微微闪着光,美丽万分。马赛尔不由得发出欢呼,这幅景色令他看得入了迷。

在日本看到的太平洋,虽然有颜色,却不可思议地总是像水墨画。大概是隔着湿度高的空气吧。从美国西海岸看到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海。

今天也是能量满满。马赛尔伸了个大懒腰,做了个伸展运动。然后洗了脸,换上慢跑服,乘电梯下楼,笃笃定定地开始慢跑。

芳江的早晨人不多,空气中飘荡着清洁感,令人心情舒畅。冰凉的空气扑到脸颊上,也令人感到舒服。

散步的狗嗒嗒嗒的脚步声,送报纸的摩托车的引擎驱动声。

那是日本的声音。他跑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片刻,又跑了起来。

看见他跑步的人,十个有八九个会认为他是运动员吧。他个子高挑,大步跑法很专业,肩膀和胳膊的肌肉高高隆起。

实际上,他确实是跳高选手,虽然进了茱莉亚音乐学院,但现在仍然认为音乐家就是运动员。

去到世界各地,遇到的钢琴就是听天由命的跑道,舞台就是竞技场,音乐厅是体育场。网络连接起来的现代社会,一切都在电脑上处理,身体感稀薄。因此肉身的音乐家更需要有强韧的身体。从修长的手指到宽大的手掌,肩膀和手腕的柔软,气息的长度,呼吸的深度,有瞬间爆发力的肌肉,细心锻炼的深度肌肉产生的持久力。最美的最弱音和最强音,都与对乐曲的谦虚和深远的理解,从容弹奏乐曲的包容力相关。而他,具备这一切条件。

马赛尔想象着伴随步调和呼吸,氧气在全身行走。

慢跑时,他从不听音乐。

但巴赫的音乐,仍然在他脑中滔滔流动。早晨的音乐,就要听巴赫。十二平均律,也是第一次预选的题目。今天早上不是古尔德而是莱昂哈特。

早上好,日本。

马赛尔用日语低声打着招呼。

从五岁到七岁的三年间,他曾经居住在日本。

说实话,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日常会话没什么问题,进了离家最近的公立小学,但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他生性乐观,自己并没有特别在意,但还是隐约记得当时那种“只有自己是异类”的冷淡灰色的空气。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平板划一,那个划一的集合体好像变成了一张脸,一直盯着自己。

母亲似乎比马赛尔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母亲道子是日裔第三代秘鲁人。母亲家里,从第一代移民开始,就含辛茹苦地辛勤劳动,成功地在秘鲁大地扎下了根。马赛尔的母亲只有四分之一日本人血统,看上去已经不像东方人,但她很为自己的日本血统自豪。她很尊重日本社会的准则:尊重劳动,遵守约定,亲切待人,日常储蓄,勤于学习,规律生活,保持家庭和自身的清洁。母亲和兄弟都很优秀,身居要职,其中母亲更是以优秀的成绩从秘鲁国立大学工学部毕业,又去了法国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进了跟原子力相关的研究所,在那里认识了法国物理学家,结了婚,生了马赛尔。马赛尔的名字冗长复杂,背景就在于此。

不久,因为法国和日本的原子力机构的合作关系,夫妇一起来到横滨工作。母亲是第一次来日本,对在自己祖先的故乡日本生活十分期待。听说日本教育水平很高,因此务必想让马赛尔进公立学校。

但是,母亲的期望完全被打碎了。

儿子彻头彻尾被日本、日本小学的“世情”所拒绝。儿子回家后,书包里留着剩饭,散发出恶臭,早上出门前儿子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不光是他,对于有着拉丁系外貌的母亲,日本社会也设下了冷冷的墙壁。这是个令人窒息、令人意识到自己是异类的社会。母亲本是一个活泼明艳的美人,现在想起来,有一段时期,母亲比自己更烦恼重重,脸上看不见笑容。最后,一直到返回法国的十个月里,马赛尔不得不转到一所国际学校。

对母亲来说,在日本的经历是一个刺激,但对马赛尔来说却并非如此。确实,对于日本这个体系,他感到很不合拍,但这和日本这个国家的魅力构成了硬币的两面。

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学确实令人不快,但学校到哪里都一样。法国也没有那么完美。他们习惯了异族面孔,又有长期的统治殖民地的经验,对待异族有一套不成文的规则,但歧视仍然存在。还有,孩子们对待异类的残酷在哪里都一样。只不过异类太多了,马赛尔并不是最碍眼的那个。在法国度过了三年之后,父母两人一起跨海去了美国,那时马赛尔十一岁。他越来越不碍眼了,这倒是真的。

小马,我来接你了!

马赛尔不由得回过头。

那清澈明亮的声音现在还记忆犹新。不,经过了十多年,现在越来越清晰了。

马赛尔邂逅钢琴,是在日本。

回到酒店,淋浴之后,马赛尔去餐厅吃早饭。

已经过了七点二十分,餐厅里大部分是商务人士,零零星星有几个像是参赛的人,也不能断定。

今天开始的第一次预选一共五天,但每天都是午后才开始,算是开头比较轻松。今天要出场的参赛者,应该再晚一点,等早餐快要结束时再来,中饭不吃,这样比较合适。每个人都会按照出场的时间来练习。也许还有人根本顾不上吃饭,也无心睡眠,今天一整天都在练习。

观众一多,马赛尔就发挥更好,从不会紧张,所以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比赛临近吃不下饭,或是连续比赛食量减少,听说有参赛者会这样,他吃了一惊。这世上有脆弱的人,他不知道专业音乐家里面也有很多,是进了茱莉亚才知道的。

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时候,那种紧张感令马赛尔感动。真的是竞技场,而且是十分严格的胜负对决。他不由自主地肾上腺素飙升。

更有意思的是,可以听到各种水平的现场演奏。

马赛尔,你在想什么?这种程度的演奏,你根本没有必要认真听啊。

他想起了旁边吃惊的声音(也许是一起出场的茱莉亚的哪个人)。从第一天开始,马赛尔听了所有演奏者的全部演奏(只有自己出场前后的没听到)。

啊,但是,很有意思啊。能听到这么多人演奏的机会,并不多啊。

发现马赛尔是真心觉得有趣,那人似乎十分意外。

他以为马赛尔会像詹妮弗·陈那样说:“低水平的演奏对耳朵不好,我不要听。”

当然,有些演奏是很无聊。有些演奏在技术上有问题。不过,思考一下问题所在,怎样才能改进,也是一件乐事。

他的指导教授纳撒尼尔·席尔伯格常常感到吃惊,马赛尔很擅长聆听别人的演奏,他说,马赛尔比我们更适合当教师。

国籍、性格、指导教授的偏好,为什么弹同一架钢琴同一首曲子,却听起来大不相同。比赛就像是个展示台,让人永远听不厌。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年轻人对这个乐器着迷,花费许多时间来练习,再次令人感受到钢琴这个乐器的魅力。对,就像他第一次被钢琴的声音迷住的那个时候。

小马,我来接你了哦。

少女比自己大一两岁。

眼睛闪闪发光,黑发直直垂落。

嗯,嗯。

马赛尔故意在玄关现出扭捏着不敢进去的神情。

少女敏捷地拉住马赛尔的手,先站起身来迈开步。马赛尔就等着她这么做。他沉浸于滑腻的手感,两人手拉手一起去上钢琴课。

说是去上钢琴课,其实是马赛尔不请自来,中途加入了少女的钢琴课。不管是少女还是老师,现在想起来都对他很宽容。

钢琴课本身也很标新立异。那位老师家里,总是放着各种各样的音乐,摇滚、爵士、和乐,甚至还有演歌。当时马赛尔特别喜欢的有青江三奈的《伊势佐木町布鲁斯》和八代亚纪的《船歌》。现在他还会唱。

小马喜欢烟嗓子呢。

他想起老师和少女的感慨。

老师和少女一起配合各种音乐弹着钢琴,即兴作曲,两人弹着音阶,或是一起合奏。渐渐气氛越来越热烈,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弹着钢琴的少女,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年龄。外表是个小女孩,身体里却住着一个成熟神秘的大人。

他以为,只要学习钢琴,谁都会变成这样。少女的水平已经很高,早就过了基础练习的阶段。他第一次遇见的天才就是她。弹得那么好,应该已经成名了吧。

实际上,马赛尔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后来有了网络以后也没有再去搜索她。他印象里是个很少见的名字,他们互相只是称呼小马、小亚,说不定,她也不记得马赛尔的名字。

本来,跟她结识就是偶然。

两人住得不远,但她上的是私立小学,并不同校。

不过,每次经过她家门前,都能听到钢琴声。

某天,他正好碰上拎着有G谱号刺绣书包的女孩出门。怎么说呢,她的脸和班上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和脑中空空如也的同学们不一样。她的脸从内到外放着光,有种内在的明亮,脸上的表情十分引人注目。

你一直在弹钢琴吗?

不知何时马赛尔开口跟少女打招呼,少女饶有兴趣的眼睛看着马赛尔。

嗯,是的。你是?

我叫马赛尔。我喜欢那一段,后面总是稍微有点慢。

马赛尔哼出那段旋律,少女睁圆了眼睛。

哇,耳朵真好。那个地方我最不行了,音符总是连不到一起。

少女想了想,问马赛尔。

喂,等会儿,你有空吗?

啊?马赛尔不知所措。

跟我一起去老师那里吧。你肯定喜欢。嗯,就这么办,一起去吧,小马。

这时,她拉起了马赛尔的手,快步走起来。

忽然带来了一个拉丁面孔的少年,老师却一点也不吃惊:“啊,是你朋友啊。”

嗯,小马。这孩子,耳朵特别灵。

少女的声音充满自信,点着头。

马赛尔常常深感那时那刻与她相遇很不可思议。少女看出了少年的才能,更有可能是近乎本能的东西。

事实上,老师也马上发现了马赛尔耳朵的敏锐。

马赛尔有绝对音感,可以马上再现听过的东西。老师理所当然地教授给马赛尔基础知识。马赛尔的家里没有钢琴,没办法复习。

不久之后,马赛尔和少女就能联弹简单的曲子。两人坐在钢琴凳上,一边一起大声唱歌,一边弹奏钢琴的乐趣,令人难忘。

老师颔首赞许。

真令人吃惊,你们俩有点相像呢。身体里隐藏着伟大的音乐,那音乐强烈又明亮,狭窄的地方容不下你们。老师说。

小马的音乐像大海呢,老师。

大海?老师和马赛尔同时反问道。

嗯,在蔚蓝的天空下,广阔的大海,从遥远的地方哗地涌过来了波浪。海鸥在飞翔,不时浮在波浪上休息。那是小马的海,海鸥也可以安心休息呢。

说得真好。老师笑了。

但,马赛尔却笑不出来。少女的话令他胸中澎湃。少女表扬了马赛尔,认可了马赛尔,而且,这个天才少女的赞扬,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的喜欢马赛尔的音乐,得到这样的认可,马赛尔十分开心。

马赛尔返回法国时,老师说了这样的话。

小马拥有美妙的音乐。去了法国,也要好好练习钢琴哦。

少女号啕大哭,嘴里说着,过分,真过分,说好要一起练习,直到能联弹拉赫玛尼诺夫,她跺着脚勃然大怒。

哭完以后,她没精打采地对马赛尔说:要弹钢琴哦,说定了。红着眼睛把那个有G谱号刺绣的书包送给了马赛尔。

回到法国,马赛尔向父母提出,自己想弹钢琴。

以前,他从没有主动提出过什么愿望,父母吃了一惊,不过还是依从了他。马赛尔把乐谱放进那个书包,开始去住在附近的音乐大学学生家里学钢琴。

上了几次课以后,吃惊的音大学生给父母打来电话。他告诉马赛尔的父母,请一定让马赛尔系统地学习钢琴,他可以介绍自己的恩师。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马赛尔崭露头角,两年之间就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神童。确实,他拥有自己的音乐。

好吗,马赛尔?

决定参加这次芳江国际钢琴大赛的时候,纳撒尼尔·席尔伯格这样说。

你是一颗明星,光彩闪耀,灵气四射。你有与生俱来的杰出的音乐才华,而且,你强韧又宽容。

纳撒尼尔死死盯着马赛尔。

他从没对别的学生说过这些话。对他们说这种话,要么会变成一种压力,要么只会让他们自我陶醉。

那是纳撒尼尔独特的外表冷淡实则热情的语调。马赛尔很喜欢看似滴水不漏实则吃力不讨好的纳撒尼尔。

不过,因为是你,我才要说。我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你的才华。

去拿奖。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去获得胜利。

明白了,老师。

马赛尔在心中低语。

吃完早饭,马赛尔回到房间,开始换衣服。

当然,这次的比赛,他也准备一场不落地旁听。

上午,本来准备是借纳撒尼尔的朋友、音乐大学老师家的钢琴练练指头,下午开始去比赛现场学习。

忽然,他看见旅行箱里一个黑色的布包团成一团。

就是那个有着G谱号刺绣的书包。

虽然已经不再用了,他仍然把这个书包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旁。

窗户那边,芳江的太平洋正在闪闪发光。

像一个巨大的波浪,我越洋而来了。

马赛尔对着记忆中眼圈红红的少女低语。

不过,日本海岸如果兴起了太大的波浪,会变成海啸吧。

马赛尔想着,伸直上臂,穿上了白衬衫。

《洛奇》的主旋律

在众人面前演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高岛明石试着搜索自己的记忆,但时间根本记不清楚,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好像两年前在朋友的结婚仪式上弹奏背景音乐是最近的一次。

进入社会后,从事的是跟顾客打交道的工作,渐渐学会了为人夫、为人父,本来以为自己对上舞台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到了比赛当天的早上,自己的紧张仍然超乎想象,令明石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正相反吧。

再重新想一想,自己有需要背负的负担,有要坚守的责任,正因为了解社会,才会涌出以前不曾知晓的新的恐惧和紧张感。

大赛第一天。

天空一碧如洗。

前一天下午明石到达芳江,在全国连锁的城市酒店住了一晚。他是大赛第一天最后一个出场的选手,本来可以当天上午或者下午来芳江,担心要是路上有什么耽搁了就麻烦了,慎重起见,还是提前一天去了芳江。前一天晚上他一直练习到黄昏时分。有一位乐器店的同事老家就在芳江,今天他去那里练练手指。

明石的出场序号是第二十二号。第一次预选一天有十八个人演奏,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排到第二天,但前面有几个人弃权了,他的出场次序提前到了第一天的最后一位。

不知道最后一个出场是好还是坏,最后一个出场,就意味着要经过漫长而紧张的等待,能一直把士气保持到最后,并不容易。

不过,自己出场的第一天是周日,满智子也能到现场来听。明人就先送到满智子娘家了。第二天还要去学校,当天晚上就跟明石一起住酒店,第二天一早赶回去,好久没有听过明石的演奏了,满智子也满心期待。演奏可以马上录成CD,雅美又拍了录像,可以过后观赏,不过,满智子说,还是希望能到现场来看。要是不能进第二次比赛,这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奏了。九十个人演奏,能进第二次比赛的只有二十四个人。有六十六个人会出局。能进第三次比赛的,只有十二个人。最后的决赛更是只有六个人。

昨天他意外地一夜熟睡。酒店里没有钢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反而令人放松。如果是在家里,他会一直想着钢琴,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忍不住想去碰钢琴。

慢悠悠吃着早餐,看着报纸。

今天,就靠短短二十分钟的表现定生死了。和从早到晚,不,一年到头都在练习的全世界的音乐大学的年轻学生站在同一个战场。他们的指导教授,都会一节一节地悉心指导,分析比赛对策,反复操练。如今,自己就要和他们同场竞技。

这件事令他觉得有点难以相信。在自己的平凡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

这么想来,自己这一年来,请自己以前的恩师多次指导,珍惜每一寸光阴,拼命练习,但练习时间上,跟年轻人相比,仍然天差地别。这种日积月累的差别,令他不由得感到焦虑。本来,到了这个年纪,他知道,练习并不仅仅是练习,更是下苦功以量补质的方法。从每天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挤出时间来练习,以顽强的意志来进行高强度的练习,这一点上并不比学生们差,他也很有自信,自己弹起钢琴来,能体会到比其他人更强烈的喜悦。

他本来以为自己肯定是最年长的参赛选手,但从发下来的节目表上,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年长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好笑。还有一个从俄罗斯来的参赛选手,和明石同龄。比他小一岁的,还有一个俄罗斯选手、一个法国选手。他们还是学生吗?还是跟自己一样已经参加了工作?不管在哪个国家,光靠音乐想要生活下去都不容易,大概是还没有孩子吧。

大赛过程很漫长,为了大赛请假,并不容易,不过同事和上司都支持他。大概是因为同在乐器店工作,很多人自己也是演奏者。还有几个人特地来听他今天的演奏。他们好像还约定,如果明石能进决赛,要一起去听。

决赛。听起来真令人向往。

学生时代,他曾经有一次打进了日本最大规模,同时也是最有权威的音乐大赛的决赛。当时他得了第五名。那是明石迄今为止所得到的最好名次。

芳江近年来关注度急剧上升,优胜者也获益颇多。而且,这是国际大赛。来自世界各地的高手如林。有气度不凡的新人辈出的中国,也有向艺术方面投入大量国家财政预算的韩国。这两个国家的水平在飞速提高。这次,这两国来的参赛者也不少。他明白,自己能进决赛的希望并不大,但还是希望能留到决赛。钢琴协奏曲,他希望和管弦乐团一起演奏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此时此刻,肯定每个参赛者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吧。和管弦乐团一起演奏从小一直憧憬的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格里格。

他发现自己全身绷紧,不由得呼了口气。

放松,放松。一天很长。现在就开始亢奋接下来怎么办?

他正要站起身,发现运动鞋的鞋带松开了。

他蹲下身来系鞋带,却发现系不上。

啊?

明石一片混乱。这么平常的一件事,系鞋带。

但是,他的手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动作,只管在鞋子上方不知所措。

怎么了,我这是?

总算勉强系好了鞋带,他才意识到,系好鞋带花了他将近十五分钟。

在一片混乱中,他站起了身。

我头晕了?

全身沁出了冷汗。

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回想自己以前站在舞台上的情景,当时多少是有些紧张,但不记得有这次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明石感觉有些恐怖,不安涌上心头。

好久没上舞台了。而且,是真正要决一胜负的舞台。

坐在钢琴前面,忘记曲子呆然而坐的自己的身影,一瞬间真实地浮现在眼前。他赶紧摇头把这一幕忘掉。

不会的。自己练习了这么多遍。不可能忘记。到现在为止,他一次也没有在演奏时忘记曲子。

但是,像今天这样头脑眩晕,甚至不能系鞋带,以前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冷冷的声音在低语。

果然,你不是音乐家。在公司工作,有妻有子,已经太老了。说什么生活者的音乐,这种不着边际的大话,其实你只是在逃避。害怕自断退路一心投入音乐,只是一种逃避。

这些话,在决定参加大赛的一年间,不时在他心中出现。他一直以为,有普通的生活,才有音乐,但也可以解释为“酸葡萄心理”。如果自己真的有出类拔萃的才华,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职业钢琴家的道路吧,根本不会去想选择其他的职业。如果自己已经成了职业音乐家,看到那些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嘴里还嚷着“生活者的音乐”的人,肯定会心生轻蔑吧。

那么,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呢?现在自己在这儿到底在做什么呢?

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感觉自己的双脚正在下沉。

演奏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感受到孤独,但现在,明石所感觉到的,是接下来站在同一个舞台上的其他参赛者们还有他们的家人所不可能感受到的孤独,他觉得,这种孤独无限类似于绝望。

“高岛君,早啊。”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做出反应。

原来是雅美,她来拍摄了。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要咋舌,努力修正表情。

“啊,早上好。”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表情也没有完全恢复正常,雅美一瞬间有点吃惊,下意识挪开眼光。

我不想被拍摄。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权力跟到这里来,对着我开动摄像机?

这几天,摄影机跟着他拍摄,让他感到郁闷烦恼,甚至对雅美生出了憎恨。雅美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工作,她并没有收敛多少,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僵硬。

但是,不行。只有今天,绝对不行。摄像机这样一直跟着自己,难以想象自己会怎样对雅美破口大骂。到时候会说出什么样过分的话,连自己都难以控制。

明石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今天……”

明石表情僵硬,决意开门见山直说。雅美似乎要阻止他接下来的话,用力地点着头。仔细一看,她今天虽然背着平时的大背包,但并没有扛着摄像机。

“今天要去会场,拍摄相关人员和其他参赛者。”

“对不起。”

说出这句话,已经用尽他全身的力气。

“不过,高岛君出场前,请让我们拍你在后台准备和候场的情景。不拍摄这些,作为一个纪录片就不能成立。”

雅美简洁而干脆地说。

明石放下心来,点了点头:“明白了。”

“祝好运!”

雅美说着,转头离开了。自己应该让她扫兴了。

明石出场前会紧张,这一点她应该也很清楚。他稍微放松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成年人不应该做的傻事,有点后悔。现在就开始心潮起伏,和学生比赛时完全一个样。一心想做出与众不同的大人式的演奏,但自己的容忍范围却如此狭小。

另外,和雅美说了一会儿话,他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要演奏出大人的音乐。现在自己所抱有的复杂思虑和孤独,对音乐抱有的矛盾感情,通过演奏传达出来就可以了。这是作为最年长的参赛者唯一的优势。

明石伸了伸懒腰,叠好报纸,请经过的女服务员再续一杯咖啡。

赶紧逃出明石的视线,雅美不由舒了一口气。

高岛君也会出现那种表情啊。幸好没掏出摄像机。

这几天,她去采访其他参赛者,大家都很紧张,直接拒绝摄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其中也有些人完全不在意(那完全是另一种状态),欧美来的参赛者有很多完全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在大门前就被寄宿家庭的人用同情他们的语气拒绝道:“对不起,今天还是不要拍摄为好。”

明石应该没问题吧,她本来这么以为,但现在,就算是他也变得神经紧张了,她能感觉到。近身采访中,记者和受访人长时间在一起,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受访人会感到不舒服。

袒露在镜头下,本来就是件讨厌的事。就算以拍摄为职业的雅美也这么觉得。镜头一直在身边,自己一直被拍摄,对平常人的神经来说,都会造成巨大的压力。很多时候,雅美也想放过明石,但这是工作,雅美也无可奈何。今天是大赛第一天,是明石的演奏日,她想先过来看看他的情况,出于直觉,她把摄像机放在包里没有拿出来,看来是正确选择。如果这时候把镜头对准他,恐怕最重要的决赛就拍不到了。

随着大赛逼近,参赛者们的紧张情绪,似乎也传染到了雅美身上。

这是一个多么严格,甚至称得上残酷的世界啊。

自从开始拍摄,古典音乐界和钢琴大赛的严酷,一直令她震惊。

毕竟,作为职业钢琴家生存下来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大部分钢琴家都要靠当老师过活,就算是小有知名度的人,举办音乐会的费用也要自己出,有些人甚至连报纸广告之类的宣传费用也必须自己负担。大型CD店贩卖的CD大多是自费制作,没有收益,发行量也很少。

说到古典音乐,给人的印象是优雅高尚,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如果家里不是很富裕,持续学习下去都很难。照日本的住宅现状,要确保练习的场所都不容易。管乐器那种音量大的乐器,简直就没有地方可以吹奏。能够装弱音器的乐器有限,加了弱音器以后,发出的音就听不清了,所以很多人不愿意装。乐器也都价格棘手,要作为职业音乐家,必须拥有相当品质的乐器,维修费用也不便宜。

而且,钢琴大赛现在已经成为一大产业。

不光参赛者,相关人士和观众的到来,在他们停留期间,能振兴当地的经济,提升举办地的知名度。于是,世界各地出现了大大小小各种音乐大赛。参赛者通过比赛寻求音乐生涯的提升,大赛为了提升知名度寻求优秀的参赛者,已经形成了音乐大赛的战国时代。

从参赛者这方面来说,参加大赛奖金丰厚,还会获得优胜者的特别奖励——巡回音乐演奏会,奖励多的大赛,参赛者们蜂拥而至。作为大赛主办者,要尽量让有未来的明星获得优胜,否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不过,想要两者的利益完美一致并不容易,所以各地不断出现新的大赛,但能持续下来的并不多。

钢琴制造商的竞争也很激烈。如果进入赛场,对制造商来说是一大宣传,能否打开销售局面,也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大型钢琴比赛,一般可以选择多家制造商的钢琴,事先要试弹好几台钢琴来做比较,和调音师商量好。每家钢琴制造商都希望自己家的钢琴会入选。某次的大赛上,赞助商名录里有某家钢琴制造商的名字,有传言说,不选这家的钢琴,就不能获奖,于是大多数参赛者都选了那家钢琴制造商的钢琴。也是这个原因,另外一些钢琴制造商停止向这个大赛赞助钢琴。

在大赛期间,各大钢琴制造商的调音师团队会从头到尾照顾钢琴。在紧迫的时间里,为对触感和音乐偏好完全不同的参赛者给钢琴调音,是一项费时费力、压力巨大的工作。正因如此,有很多调音师在比赛期间完全无法入睡。

每个人都如此优秀,怎么决定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呢?

看着参赛者拼命练习的身影,雅美有点心慌慌的。

在雅美看来,大家都很优秀,看不出多大差距,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近百位优秀参赛者,大部分都会落选。而且,从小时候起,他们就把大部分时间奉献给了钢琴,成为钢琴师,成为他们唯一的人生目标。

真是个残酷的世界。

雅美不由对着明石感叹道,明石点点头说:“嗯,残酷的世界。”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所以,才了不起啊。”

“什么?”雅美反问道。明石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低语,“啊”了一声,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如果某种乐器全世界只有一百个人在演奏,就算得了第一名,也没意思,对吧?有这么多人,大家都想自己创作出了不起的音乐,都想变得更好,在苦闷中挣扎着追求自己的音乐,正因如此,那些站在峰顶沐浴着一握之光的音乐家才更显得出类拔萃。许许多多的音乐家失败了,在他背后留下累累尸骸,才更显出音乐的美丽。”

是吗?看着雅美惊讶的脸,明石扑哧笑了。

“说到底,都是人在演奏,对吧?”

明石的笑容让雅美心中一动。

啊,我喜欢高岛君这样的笑脸。

以前的他,就是这副笑脸。明石身上有一种不被别人讨厌,或者说不想暴露自己的主张的倾向,这倒不是消极的避让,而是对他人本质上的温柔。而且,他对自己十分严格,有些洁癖,这些地方都很吸引她。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这些特质,所以他很受女孩子欢迎,男孩子也都赞赏他。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雅美这次申请采访,完全是因为对象是明石。能够确认他跟过去一样,对他人温柔对自己严格,能看到他跟过去一样的笑脸,令雅美感到欣慰。

就算是这样,明石竟然也变得如此精神紧张,钢琴大赛真是个残酷的世界。

雅美决定去会场,采访当地的志愿者。有了主办方的许可,应该受访者已经定下来了。

终于要开始了。

雅美就像自己要出场,身体颤抖起来。

街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稻荷神像。

虽说就算向稻荷神祷告也不一定有什么用。

虽然这么说,雅美还是停下来祈祷。

希望高岛君能演奏出他自己满意的音乐。而且,希望他能留到第二轮预选。

如果他不能留下来,节目也少了卖点,雅美忽然想起了这个现实的问题,忽然奔跑起来。

晴朗的蓝天下,大赛会场所在的多功能巨大综合性大楼远远耸立。下午,大赛就要开始了。

注释:

[1]日本式风筝的一种,图案为江户时代武家的奴仆向左右张开两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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