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他们被分成三队,一队人跟着饲养奶牛的工人,一队人跟着饲养土马的工人,另外一队人则跟着饲养梅花鹿的工人。因为奶牛数量最多,需要人手也多,梅花鹿是牧场中最精贵的物种,需要最精心的饲养,被分派去的人手也不少,只有本土马的饲养不被重视,竟然只派了那木一个人。
皮大衣的理由是,那木高大强壮,一个顶十个。这个理由无非是说给土马饲养员田下四十八听的。但显然田下并不在意,他不知是说给牧场主听,还是自己逞强地道:“我一个人不也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吗?!”
田下将那些他负责饲养的本土马称为孩子们,让那木对他产生了不一般的兴趣。
田下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但头脑和身体同样敏捷。由于常常自言自语,看起来似乎很怪癖,别的工人都不太愿意搭理他。
那木开始认为跟奶牛和梅花鹿相比,日本本土马不值钱,所以田下做为饲养员也得不到牧场主的尊重和重视。但在田下的自言自语嘀嘀咕咕中,那木觉得不是因为马的问题,而是因为田下与皮大衣之间另有矛盾和分歧才受到打击和排挤的。至于仍然不得不雇用田下,肯定是另有隐情。
虽然田下被加派了那木这个人手,但他仍然喜欢亲力亲为,因为他根本就信不过任何人来照顾他的孩子们。最主要的是田下的急性子让他看不惯那木的一切行为,那木经常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每次都用手指戳着那木的脑门,恨那木听不懂,恨那木不知道他的孩子们想要什么。
有好几次,那木想告诉田下,他听得懂,希望他教他,但犹豫了几次也没能张嘴。出于一种隐隐的自保情结,那木刻意隐瞒了自己懂日文的事。和别人的真不懂比起来,他看起来难免有些不同之处。
田下并不刻意教导那木什么,但他对马儿们的态度深深影响了那木。田下对马儿们确实就像是对孩子一样,甚至照料得比孩子还细致。
那木跟在田下身边,学着怎样拌饲料,怎样清理马粪,怎样给马儿们搞卫生,如何通过观察马的一举一动来判断马的需求。
渐渐地,那木也摸出了一些门道儿。他发现,动物们的语言是固定的,表达需求时也很直接,这比跟人打交道容易得多。那木突然明白,田下并不是疯癫的吃语,而是在跟马儿们交流。
临近新年的一天,田下被通知去札幌的一个大牧场聚会。他的十五个孩子们就只好委托给那木,并说好一天半就回来。
前一晚,田下已将所有注意事项一个劲儿地对那木重复讲过,他期望那木能够在重复中领悟自己的意思。至于能领悟多少,他心里实在没底。
早上天还没亮,田下帮那木将马厩打扫干净,将马匹们的清洁喂食工作做完,自己才匆匆吃了口早饭出发。
日本本土马总共有八种:木曾马、野间马、北海道和种马、对州马、与那国马、宫古马、托加拉马、御崎马。田下负责饲养的这十五匹马都是统一的一个马种——木曾马。
木曾马是日本本土马种中最优良的品种。它不易生病,不挑食,而且容易受胎怀孕,每年都可以产一匹马驹,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因之也成为日本战国时代武田家骑兵的主要战马。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开始引进洋马进行马种改良,培育出了东洋大马。随着东洋大马的培育成功,逐渐取代了这些日本本土马。经过了几十年的杂交和新式培育,大部分的人甚至将东洋大马当作了日本的国马,而当初那些著名的马儿们,却渐渐地不再被提起,甚至被人遗忘。
那木觉得,木曾马跟蒙古马无论是从长相还是性情都很像,至少应该是远房亲戚。两种马都是短小精悍的体格、极强的生命力。都是既能家用又能作战的多用型。如果真要论实用性,还是这些适合粗养的本土马胜出,这跟那些赛马用的观赏马完全不同。
田下走了之后,就开始下雪,从早到晚雪势越来越大。那木开始担心田下能不能如期回来。好在这十五个孩子够省心,那木按照往常喂了它们,又给它们刷了毛清理了蹄子。
奶牛、马和梅花鹿都被划分在不同的区域,中间隔着各自的饲养员的住宅及工具间等。
因为只有十五匹马,马的饲养区最小。因为饲养员只有田下和后来加人的那木,俩人是跟工具住在一起的。
午夜的时候,那木听到一阵异乎寻常的狗叫声。
声音离得很近,那木断定肯定是马厩里出了什么事情,套上衣服抓起一把扫雪用的木制雪锹,那木没来得及穿鞋就跑了出去。
大雪已经停了。
被风旋起来的地方能有一米多深,浅的地方也达到了那木的膝盖上面。
那木尽量抬高腿才能走得快些,马厩边,一盏马灯晃来晃去,几只狗被拴在柱子上,就是这些狗发出的叫声引起周围的猎狗也跟着叫起来。
“站住!什么人?”
还没等那木靠近,马灯的光射过来,并有人用日语高声喊。
“是饲养员。”
那木听得出这是牧场主哥哥的声音。
“田下不是去札幌了吗?”牧场主弟弟有些吃惊地问。
“是新来的中国人。”
那木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之后再次将腿从雪地里拔出来,一步步向马厩走去。
那木看着牧场主兄弟,他们站在马厩外面,里面有人在相马。
牧场主兄弟并不在意那木,只等里面的人出来。
这是一场特殊的交易。如果田下没有去札幌,牧场主兄弟的卖马行为就会被阻止。可现在,那木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尤其是听了买马的人与牧场主兄弟一里一外的对话之后。
“田下守着这些土马有什么用?别说他这几匹,就是整个北海道,整个日本还有几匹?真是老顽固!这种劣等马早就应该斩尽杀绝!喂!田下那老家伙这回可该跟你没完没了了!”
“看在他是当初跟我爸爸的老人,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否则,早就把他轰出牧场了。”
“都看好了,总共十五匹,反正买回去也只是用来吃肉,做不得别的用途。没什么好仔细检查的。又不是买种马,哈哈哈……”
“你小子,就能干这缺德事,这次可不要用马肉冒充牛肉了。”
“有什么关系?就算不冒充也有大批的人买,关帝庙附近的中国人什么肉都吃……”
这一番话,让那木反胃。他终于明白皮大衣跟田下真正的矛盾所在了。明白了这些,那木觉得田下有些可怜。若他回来看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而且是被人拉去杀掉成为案板上的肉,该是怎样的心情?况且,那十五匹马中,有六匹已经怀孕,来年春天就要下驹了。
那木走到皮大衣身边,用手在肚皮上比比划划地表明道:“已经怀孕了,明年春天就要产怠儿,六匹,有六匹!”
牧场主兄弟看着那木,听不太懂,但通过那木的手势还是明白了。
“不要多事,一匹也不留。留下来,田下那老家伙肯定又得继续做他的繁殖梦!”
“对,腾出地方,正好多多培育梅花鹿。就是多养几头奶牛也比这个赚钱。”
俩皮大衣怒瞪那木,摆明了是一种威胁。
那木不想跟他们硬来,况且鸡蛋碰石头的事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可一想到田下回来时的情景,那木也跟着心酸。虽然他跟这些马儿相处的时间不长,可终究也是有了感情的,更何况这种感情包含着对不能言语不能自主决定命运的生物的怜悯。那木甚至联想到了自己,一种愤怒陡然赶走了自怜的悲凉之感。
“住手!”那木冲进马厩。他想到,跟皮大衣商量这件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既然如此不如釜底抽薪能解决问题。
“这六匹来年春天就要产患儿,到时一匹变成两匹,而现在如果杀掉就只能买两匹赔一匹,就是什么都吃的中国人也不会吃死于腹中的胎马呀!”那木的日文不仅流利,而且语法用的比日本人还规范。这让全场的人都震惊了。
牧场主兄弟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买马的人用手搭掉头上的狗皮帽子,呼着哈气看那木。
那木用手中的木锹将门口的雪往外推了推,眼神中露出一种主人的气势。事实上,田下不在,那木理所当然成了这些马儿的主人。
买马的人疑惑地道:“你是哪里人?怎么知道中国人什么都吃?”
那木回道:“我是中国人,所以你大可相信我说的话。”
牧场主兄弟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凑过来,仔细打量那木。
因为没有穿鞋,那木光着的脚冻得通红,沾着的雪很快在脚面上融化,凝成一滴滴水珠。那木的脸色在月光、雪光和灯光的多面照耀下,因为过度激动呈现多种不同的颜色。
木曾马的矮小配合日本人的矮小,愈加衬托得那木的高大。
函馆的国际色彩表现在,它既有中华会馆,也就是买马人提到的关帝庙,也有美国人的补给基地,更有俄罗斯人的教会,同时荷兰人也在石狩平原划分了一小片作为种植基地……这些牧场主和马贩子与外国人多有打交道,并不陌生,但那木是被贩卖来的奴隶,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日文,此外居然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让他们大感吃惊之余,不免对中国人也另眼相看!
那木成功留下了那六匹怀孕的马。
后半夜,那木一直没再人睡,耳朵里时断时续传来轻微的狗叫声。每次,那木都会拿着木锹跑出去。这样往返了几次之后,那木索性不再躺下,穿上衣服拿着雪锹出去扫雪。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整个马区的雪,那木已经扫了大半。贴身的衣服湿透了,那木回去烧热水,开始准备马儿们的早饭。六匹马也得享受十五匹马的待遇,只能算是一种补偿吧!
那木拌好了草料,端到马厩旁准备喂马。木曾马大概在一米二三左右,那木站在它们面前,好像是在喂猪一般。
刚好喂完,牧场主哥哥披着皮大衣走了过来。
皮大衣摆出主人的口吻,让那木去梅花鹿饲养区,说这里交给田下一个人就行了。
那木看也没看皮大衣一眼,没有犹豫地回答道:“这几匹马就要生患儿了,等到它们生了息儿,全都卖出去,派我去哪里都行。”
皮大衣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告诉那木道:“别跟了田下几天,小小年纪就染上他那老古板的脾性,养了几天的马你就舍不得,照那样说来,我养了这么多天的你们,到时候也不舍得出手了吗?”
皮大衣耸了耸肩膀,防止衣服滑下去。看了一圈那木的工作,脸上还是露出满意的神色。
那木用给马拌饲料剩下的热水洗了澡,匆匆赶去饭堂吃饭。饭堂是每天能够跟同船被卖到这里的中国人见面的唯一机会。可大家不能交流,互相之间什么信息都不能互通。
吃了早饭之后,除了固定的照顾动物的日常生活之外,今天还有艰巨的除雪活动。
木曾马不那么娇贵,每天只需三次喂食,晚上加一次料就行了。那木一个人还是忙得溜溜转,仿佛喂完了这顿就在准备下一顿。等到空闲的时间还要将剩余的一半积雪清理干净。
闲下来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田下仍没有回来。
那木想象田下回来会怎样反应,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这十五匹马,田下都给起了名字。开始的几天,那木根本分不清哪匹是哪匹。现在,有三匹叫得上名字的昨晚被拉走了。
今天晚上还在一个槽子里吃草,没等到下一个天明就已经生死相隔。马是如此,人不也是一样吗?很多渊源颇深的人以为会永远见面,谁知在下一个路口就再也见不到。万物有灵,万物都有各自的命运,并非是人的专属。
经历了昨晚的一场闹腾外加一整天的劳动,那木睡得很熟。等到他意识到寒气袭人的时候,猛然抬头,竟然看到了盘腿冲门口坐着的田下。拉门敞开着,伴随着清冷的夜风,月光倾泻而人。
那木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时不知该怎样跟田下搭腔。那木知道,田下肯定早就去马厩里看过了,也早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否则他不会这样坐着。
那木想了想,又趴进了被窝里,等待田下先说些什么。
自此以后,田下再也没有说过话。不再指责那木的笨手笨脚,也没有了一贯的自言自语。
那木开始担心起田下,故意找话跟他搭汕,并且讲起自己为何开始不敢说日文,又讲起是如何在海上漂流,又讲自己在海上是如何的受磨难,连拉屎撒尿都要受到管制等等,可田下好像没有反应一样,一点也不接茬。那木想,皮大衣的话成真了,跟田下相处久了,自己竟真的变成了疯疯癫癫自说自话的人。可那木心里清楚,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让田下开口说话。
剩下的六匹马相继产患儿,田下似乎心情好了些。
看到那些刚生下来就拼命站起来,用颤抖的腿练习奔跑的小马驹,那木意识到动物的生存环境比人要残酷得多,所以才进化成它们生下来争分夺秒的奔跑本能。人呢?人一生下来受到了太多的保护,太多的照顾,以至于推迟了奔跑的时间,等到后面的豺狼虎豹追上来,身边的保护伞又都已经凋零。这个时候再靠自己跑出一条活路,比一出生就开始锻炼的动物难上加难!
田下疯了的消息,是那木告诉牧场主兄弟的。
“田下已经亲手将六匹母马和六匹小马驹杀死了。他疯了。”那木如此简单地说道。当时的神情过于冷静,显得无异于平常。以至于后来这让牧场主兄弟以为那木也疯了。事实上,那木不是疯,而是觉得这不是真实的,这肯定是一个梦魔。
等到牧场主兄弟赶来看田下的时候,他正不紧不慢地将刀擦干净,解下身上溅满血迹的围裙,两眼射出有别于平常人的奇异的光。
六匹马的尸体堆在一边,每匹马身边都躺着一匹小马驹,那是它们各自的孩子。每匹马的脖子上都只有一个窟窿,仍然残留着余下的血迹。
这是典型的一刀毙命。
宰马没有流太多的血,是因为田下切断的是马的喉管而不是血管。随着不能呼吸,马很快因缺氧而死,如果是切断血管,马遭受的痛苦将持续很长时间,再快的血流量也不能一下让马处于死亡的境地。
田下不仅是出色的饲养员,也是出色的屠宰手!
皮大衣兄弟看了,印证了田下疯了的事实,然后就派人来将这些马的尸体运走了。
雪地上留下了宰马的痕迹,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梅花一样铺在白雪地上,大片一点的血迹则像晕染的粗布。
那木没有清理这些痕迹,他要靠这些痕迹来印证这不是梦魔,事情真的发生过。
田下搬出了一个工具箱,打开看时,里面竟是一些书和笔记。大都已经泛黄,上面还粘着陈年的饭粒。
“这些都给你吧!”田下终于开口说话。
那木坐在工具箱前,一边看着田下翻弄,一边让自己木木的脑袋恢复知觉。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谁知说来就来……”
田下对那木讲了很多。恍惚的错觉中,那木以为是祖父那老太爷又在给他讲解什么。田下终于开口,不过却成了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