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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读史可以鉴今,那老太爷的满腔豪情如今只能化作对那木的政治世界观教育。如果那家的子孙忘却历史,忘却耻辱,则是另外一场灾难的来临!

从甲午战争获得对朝鲜半岛的统治权到日俄战争对辽东半岛及整个东北的驻兵权,日本将朝鲜半岛作为跳板,把与朝鲜仅一江之隔的安东县,完全当成了联系本土与东北三省的跨国重要枢纽和有利据点。

荒芜,但资源富饶,有待开发。

偏远,但处于连接枢纽,备受青睐。

沿边,地理位置上属于政治文化经济的交融区。

光绪三十二年(1906),清政府宣布安东开埠通商,越来越多的日本人拥进来。

安东火车站,鸭绿江大桥,满铁病院,满铁苗圃,大和小学校,朝日小学校……一系列教育、医疗机构及生活基础设施不断建立,最初只是为日本人自己服务,慢慢地逐渐渗透到整个安东县,面向广大中国人民。

这也就是为何那木对安东县的日本风俗不以为奇的原因了。

甲午战争之时,那老太爷亲身经历了大东沟海战。战争结束后,那老太爷大病一场继而引咎辞职,从此不再过问政治,一心经营家族产业。那家的产业涉猎很多,包括缥丝厂、绸缎庄、林场、渔场等。

日俄战争之时,那家的产业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和影响,但并未动摇根基。

民国成立之后,满洲正式改称满族。当溥仪在紫禁城过着自己的“小朝廷”之时,很多旗人却在遭遇疾风骤雨。也就是在那一年,那老太爷将祖上几百年来的姓氏叶赫那拉氏改为汉姓单字一个“那”,这是对自我的一种保护。当无力靠天、靠君主、靠祖宗的时候,任何能够自救的方法都要试一试。

那家的祖宅坐落在小沙河的上游,背靠青山,前有流水。按照风水的角度并不是最佳的一块地,这是因为遵从月满则亏的训导,凡事不可占满,满就离亏不远了。

光绪三十一年(1905),日本僧人细野,法号南岳禅师来到安东县,他四处游说百姓,向百姓传播南方佛教,将那木家背靠的山取名为镇江山。并在山上建临济寺、安东神社、忠魂碑。

细野的所作所为是完全仿照在台湾进行的精神侵袭。甲午战争后,细野同样以布教之名抢先渡海到台湾,建立台湾神社,命名所在山为镇南山……镇南山、镇江山,南北遥相呼应,是日本人一厢情愿的设想,设想从南至北,将中华尽揽手中。

武力征服之后,需要精神引导,让中国人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们的思想和风俗习惯,成为没有国家民族意识的顺民。打着布教的名义,实则是为了在精神上麻醉中国人民。

日本人研究中国,那老太爷则研究日本。

日本人的“明治维新”比“洋务运动”还晚了八年,为何超越了大清国?

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本人虽然推崇中国文化,但却显然不想这么做。

那老太爷认为,恰恰是大清国在洋务运动前的种种失败,让日本人吸取了经验教训,委曲求全地接受了西方列强的人侵和蹂嗬,转而吸取他们野蛮与侵略的功夫,继而用在了本国对外的扩张上。

日本领事馆和英美领事馆的土地都是那家的。日俄战争后,俄国人败走,日本人对安东县百姓的土地低价强买,整个安东县主要街区都被划为日占区。

那家自然也在日本人的凯觑之中,只是碍于那家的实力才未敢轻举妄动。谁知,那老太爷却主动将自家的土地无偿提供给日本人建领事馆。

这在当时实属惊人之举,也是剑走偏锋之术。但那老太爷自有打算,与其强硬地对抗又得不到好处,不如学日本人对待洋人的态度。英美领事馆的土地也是那家的,这下,日本领事馆也被建在了那家的土地上,把敌人养在自家门口,看看他们到底是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反正土地是不长脚的,谅他们再有能耐,还能把祖宗的土地搬到日本英国美国去?

当时,英国领事馆同时兼任美国领事权。

英日两国的领事及各界名流对那老太爷的友好,一方面带有对顺民的怜悯,另一方面就是对金钱和实力的崇拜,当然,更多的则是急切地需要把各自宣扬的文明进步,不遗余力地输灌给中国的上层社会。

此时,日本人对台湾和朝鲜的统治已经初见成效,奴化的过程就是同化的过程,同化一群羊,不如同化一只狼,越有影响力的人越值得拉拢。

那木的童年就在领事馆附近度过。那老太爷这头老狮子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传授给那木这头小狮子。

八岁的那木以“甲午战争及其遗毒”为命题,结合祖父所讲再加上自己的思索用满文写成了一篇作文,作为作业交到了那老太爷的手中。

“打人之前要先想好打他的理由,尤其是要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没有合理的?别怕,那就编造一个让大众认可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无论打人的结果如何,都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替你自圆其说。”那木在作文的结尾如是说。

那老太爷为此又惊又喜!

历史与政治,实在是太沉重的枷锁,既然知道那木已经打下了这样的民族荣辱根基,那老太爷就不再害怕那木被他国文化精神所蒙蔽,八岁的那木被那老太爷送到了丹麦人开的教会学校,开始进人另外一个天地,这就奠定了那木学医的基础和开端。

丹麦人来安东县说起来也是因为甲午战争。在经历了黄海海战、鸭绿江江防之战后,日军在旅顺花园口登陆,号称“东亚第一要塞”的旅顺口陷于日军手中。日军攻陷旅顺后,进行了三天三夜的大屠杀,被解除武装的清军和手无寸铁的中国居民,共有两万余人惨死于日军的屠刀之下,残暴的日军将旅顺变成了一座空城、死城……那些开战之前日军所宣扬的进步和文明,在人皮的包裹之下终于露出狰狞的鬼面。

丹麦红十字会女护士Carohnejohansen,随美英等国红十字会组成的伤病员救助小组乘汽船“图南”号驶抵旅顺,准备上岸进行医疗救助,并提出将伤员接回天津治疗,但遭到日军头目大山岩的一口拒绝。

1895年Camhnejohansen护士回国后,将这里发生的惨案告知自己丹麦的朋友。不久,一部分丹麦医生、护士、园艺家、教育家、建筑师等七十余位志同道合的丹麦人先后来到了中国。

丹麦人在安东县除了建立学校之外,还建立育婴堂与医院。相比较日本人的排外,丹麦人更加注重的则是中国人民的教育和医疗。

最开始那老太爷资助了丹麦人的育婴堂,这才开始逐渐接触丹麦人。整个育婴堂收留的都是中国人的弃婴,这让那老太爷的思想受到了冲撞。异域他乡的人,因为信仰而来到中国,在这里扎根宣扬教义,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坚守。

八年后,那木在安东县基督教会学校校长的推荐与鼓励下,以人学考试第三名的成绩直接进人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部。

每当听到祖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趣事,那木总是显得很呆。那些往事肯定是属于别人的,属于那木的童年趣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沉溺在别人融不进来的精神世界,偷偷地傻笑又傻笑。

现在的那木也是如此,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在祖父为他铺就的既定人生之路上,那木每一步都走得很顺,这就让他显得更为头脑简单。

绕过领事馆区旁边的银杏树林场,那木回到了家。

那老太爷不在家,用人都说不知去哪儿了,只说早上就出去了,说是很快就回来。这让那木得以喘了一口气,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祖父。

一股旅途的疲劳感顿觉涌上身来,那木急于放松一下。

得知那木回来,用人早就准备好了洗澡水。

那家的后山有一股清泉,从山崖缝中长流不断,每到一年夏天的“伏”中,会在池中蓄满泉水,并且采集多年生长着白灰的艾篙背干,所谓“背干”就是在阴凉处通风晾干,不能在太阳下直接晒。

用山泉水煮干艾篙,洗澡水装了整整的一大桶,泛着绿光。这是那家夏天的养生传统,趁着伏天里毛孔大开,祛湿驱寒,很能解除疲乏、祛除旧疾。

那木枕着浴桶,额头上放着一块白毛巾,在缭绕扑面的艾篙味道中享受着,却冷不防被推门而进的索隆高娃吓了一跳。

索隆高娃又长高了,当她推门而人的时候,好似她母亲复活了一般,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体态。只是,那木并不知道她母亲的样子,否则还不得吓死。

“哥哥,人家去车站接你,你倒好,跑回家来享受!”索隆高娃并不避讳那木,径直坐到浴桶旁边摆放洗浴用品的矮几上。鼓着嘴,瞪着眼,看着那木,手在水桶里搅来搅去,溅了那木一脸水。

那木用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面露无奈。

看着那木的窘态,索隆高娃调皮地笑起来:“哥哥,你脸上长了个痘!在左边儿,对,左边儿耳垂下边……”

那木用手去摸,疼得吸了一口气。

“哥哥,你这是上火啦!这可不行,我去给你拿败火的核桃水!”索隆高娃转身往外走去,又笑嘻嘻地回头看那木。

那木被笑得有些不自在:“你干吗一直笑?”

“我跟明珠一起去的火车站,我们俩一路从后面跟着你回来,你还给我买了一套人偶,我们都看见了。哥哥,明珠说你太小气啦,居然跑回安东县给我买礼物……”索隆高娃一口气说完,像兔子一样跳出去,留下一连串哈哈笑声。

那木张嘴想喊她回来,但却发不出声。

索隆高娃是那木同父异母的妹妹。是那木的父亲在外风流,与一个汉族青楼女子所生。直到此女子生产之时,那老太爷才得知这个消息。那木记得,那时的父亲一直在奉天,并且一直未曾提起过在外有这个姻缘。

毕竟是那家的骨血,在那家人丁稀少的境况之下,那老太爷只好抛弃众多的偏见,带人赶去接她们母女。

索隆高娃的母亲没来得及多看女儿一眼,这个薄命的女人就闭上了眼睛。

索隆高娃的名字是那木随口说出来的,是彩虹的意思。那老太爷点头同意道:“女孩子有个名字就行了,何必有那么多的讲究。更何况,彩虹也很美呀!”

泡澡的闲情被搅乱,那木索性擦干身子换上衣服出去找索隆高娃,他急于探听些关于明珠的消息。

索隆高娃并没有给那木弄什么败火的核桃水,而是翻烂了那木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那套日本人过女儿节时有钱人家才会买的名贵人偶,被索隆高娃弄得面目全非扔在地上。

这才是真正的索隆高娃。那个表面看起来友善开朗一心想着哥哥的索隆高娃,只是一个表象。那木从小到大一直被这个表象所迷惑,总以为妹妹有两个。因为忘记给索隆高娃带礼物,那木已经不止一次受她的捉弄。

这次也是一样,索隆高娃去接那木是真的,可明珠又怎么会跟她一起去呢?算起来,自从有了婚约,明珠就再也没来过那家了。

索隆高娃借明珠之嘴说那木小气,不过是想挖苦那木,让那木难堪罢了。她岂知那木的心中哪里有这个概念,除了对明珠好奇之外,别无他想。

越在乎一个人才越会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没看过谁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追着闹着的太认真。索隆高娃明显错误地估计了明珠在那木心中的位置。

那木一直觉得自己跟索隆高娃同命相连,因为都是没有娘的孩子。对这个唯一的妹妹,那木是包容的,那老太爷则不然。

无论索隆高娃如何曲意逢迎,都不太讨祖父的欢心,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大部分的时候,她都躲着那老太爷,巴不得那老太爷不在家,这时才是她的天下。

那老太爷不喜欢她,大体上也是因为她的这种脸谱化个性所致。谁喜欢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投机取巧,献乖邀宠,这是典型的裱子行径,那老太爷一生阅人无数,岂能看不透一个初出茅庐的嫩雏儿?

一想到索隆高娃母亲的出身,那老太爷本能地觉得是家门耻辱。为了改一改索隆高娃的天生脾性,那老太爷让她去日本人开设的县立女子学校念书,学习家政、育儿、裁缝、手工等,又在家里聘请老师教她英文、绘画、弹琴……期望通过后天的培养掩盖掉先天的不足,这样嫁人的时候才不会有太多的阻碍。

可索隆高娃每一样都学得不伦不类,那木的出色每每映衬得索隆高娃黯淡无光,那老太爷索性只好放弃。

但索隆高娃再怎么不靠谱,毕竟也还是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那老太爷又岂能跟孩子一般见识?

那老太爷一度认为那家有一个那木就足够了,从而更加放纵了索隆高娃。

但那家只有一个那木又怎么能足够呢?那家要开枝散叶,那家的香火要继续下去,那家要留下血统纯正的满族后裔,就一定要与正宗的满族结亲,富察家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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