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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70年,初秋:心口痛

春草知道自己对母亲的笑充满了讨好的意味。母亲是亲生母亲,这个她已经认定了。对亲生母亲原本不用这样讨好,但很困难。从这个夏天开始,甚至从今年过了春节开始,她只要一面对母亲,就忍不住那样笑,她控制不住地想讨好母亲,想改变母亲对她的态度。可是母亲像没感觉似的,对她的讨好笑容没有一点回应,偶尔有的话,就是蹙蹙眉头。春草很怕母亲蹙眉头。但她想好了,在母亲没有明确发话之前,她要勇敢地迎着母亲的蹙眉傻笑。另一间屋子里,两个哥哥和弟弟都睡得很香。春草不嫉妒他们。哪有月亮嫉妒太阳的。

可是眼看九月就要到了,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母亲还是不发话,还是对她的笑容熟视无睹。春草心里有些急了。急到八月的最后一天,春草终于忍不住了。早上她把所有的事情做好之后,就开口问母亲:姆妈,我上学的事……母亲好像忘了这事似的,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放下手上正在剥的玉米,走过来拍拍春草的脸颊,并叫了一声乖囡。春草的心立即一沉,春草拼命托住它不让它沉下去,镇静地望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叫过她乖囡,母亲总是叫她最难听的那些字眼儿,什么麻头鬼,什么犟驴,什么死精怪,还有那个黄檀树根养媳妇精。母亲并不看她,说,姆妈知道你最懂事了,不像你弟弟,也帮不了我还尽让我操心。这个家还真少不了你呢,姆妈真舍不得让你离开半步……母亲的话还没说完,春草就一屁股坐在了竹椅上,是那颗下沉的心把她给坠下去的。母亲继续说,老实讲,你一个女伢儿,上学也用处不大,你看姆妈,读了个高小,有啥用场?还不是一天到晚做生活?你以后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不要像姆妈这样跟着你爸爸受穷。

春草继续下沉着,沉得连头也支不住了。她把竹椅一转,面对墙壁,一头顶住了墙。她在心里大声喊,不,我不。

母亲跟过来,蹲在她身边,继续轻言细语地说:姆妈也想过了,我们春草嘎懂事,从现在开始,上山打柴这种粗活就不要你做了,你在家里学绣花,好不好?挣的钱姆妈给你存起来以后做嫁妆。你不要眼热梅子,梅子在家里面一点用场也没有,不读书做啥啦?

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和春草说过话,声音温柔得像秋天里的细雨。母亲的声音从来都是在春草的耳边炸响的,春雷一般。但春草不但不感动,反倒越发地委屈了。

母亲又一次骗了她!她总是这样拿好话哄她,而不满足她的真实愿望!

春草的心烧起来,火苗呼呼的。母亲见她一声不响,有些蹙眉头了,提高了一些声音说:咦,我讲话你听见没有?春草还是不说话,也不动。她在强忍着不让火苗烧到外面来。母亲生气了,喉咙很响地说,你不要不知道好歹!停了停又说,反正你高兴不高兴都是这样了!想读书?我哪里供得起四个伢儿读书!你两个阿哥都要上中学了,你阿弟也该读书了,我哪里负担得起?

母亲终于讲出了实话,是吼出了实话。

父亲听见了,从院子里走进来。春草听见父亲的脚步,心里更加委屈伤心了。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母亲的决定,也不吭声。他们都骗她,一起骗她。没有人真正想着她。父亲走到她身边,一句话还没说呢,母亲就叫道,让她去,别管她!真是竹子脱胎的,杠头杠脑!黄檀树根养媳妇精!我前世欠了她?嘎会作孽!

父亲叹口气,用手摸摸她的头,出门了。这个家一直是母亲说了算。母亲是家里的皇帝。也不对,皇帝是不干活的,母亲总是做死个做。那母亲是家里的什么呢?

春草想不出来,继续用头顶着墙,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只是不想面对母亲,不想面对这个让她失望至极的世界。墙壁一点儿也不平整,头顶在上面,白灰和土渣子不时地撤落,细细的。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母亲也出门去了,大概是带弟弟报名去了。看来母亲已经铁了心不管她。她觉得一口气冲上来噎在了嗓子里,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她只是更加用力地顶墙,好像那面墙是母亲。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伢儿吗?

母亲怎么能这个样子说话不算话呢?一个大人怎么能说话不为话作主?

前年春草就该上学了,当时母亲说家里实在是离不开她,叫她等一年。她等了一年。去年母亲又叫她再等一年,她不愿意等了,比她还小1岁的梅子都上学了。母亲就哄她,说她是个能干的孩子,比个大人还顶用,比两个阿哥都顶用。那梅子能做啥事体?不去读书在家也是闲着。春草被母亲说动了。母亲的嘴是村里出了名的会说,还没出嫁的时候就在娘家当过妇女队长。春草就认认真真地又帮了母亲一年,又像个小陀螺似的在母亲身边转了一年。家里的事情也实在是多,除了农活之外,光是做饭母亲一个人就忙不过来。六个人的饭呢,一做就是一大锅,单是每天烧的柴就是个大问题。还有那些鞋,春草想起来就心烦,总是一双还没做好,下一双又破了,母亲的手永远也赶不上家里那四个男人的脚。母亲要坐下来纳鞋底,她就得去做其他的粗活,比如切猪草,比如喂鸭子。母亲实在是舍不得放走她这个好帮手。

偶尔得空,春草就扒在教室门口看梅子读书。梅子上课总是搞小动作,根本不好好听老师讲。春草看着着急,真想进去把梅子换下来。有一回梅子被抽起来回答问题,答不出,很简单的问题啊,老师问她家里有八只鸭,七只鸡,它们每天都生蛋,一天一共生多少蛋?她在外面忍不住替梅子回答说,十五个。老师很吃惊,走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她害臊地低头不说话。本来她很想告诉老师,那些鸡鸭不可能每天都生蛋的,它们没那么听话。但她不好意思说。她那么大个姑娘了,竟然还没读书。丢人。她跑开了,从此不再去学校。她要等姆妈给她报了名,堂堂正正地坐在教室里。

没想到好不容易熬到今年,母亲又变卦了,又不让她去了,让阿弟去。阿弟比她小三岁啊!春草已经九岁半了,梅子都上二年级了。春草气呀。想想快开学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母亲叫她做什么她都跑得飞快,母亲怎么训斥她她都不生气,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都笑累了,可母亲还是不让她去。什么弟弟不能干活?根本就是母亲不让他干,母亲把弟弟宠得像地主家的少爷。其实弟弟的个子都比她高了。春草发誓这回绝不上母亲的当了,任母亲怎么说好听话她也不干了。她要读书,她要和梅子一样背着书包去学校。

不让她读书她就去死!家里需要帮手?为什么只让她当帮手?为什么两个阿哥就可以不管呢?为什么他们上了小学还要上初中,她却连个小学都读不成呢?不让我上学又何必把我生出来?

春草顶着墙在心里和母亲吵架,她觉得一股气在她的体内冲来撞去,整个人都要冲进墙里去了。她想好了,如果母亲不答应,她就一直这样坐着,不干活也不吃饭。她要抗议,她一定要抗议。黄檀树根养媳妇精,要硬就硬到底了!春草从小没顶过母亲的嘴,就像父亲从没顶过母亲的嘴一样,她不会撒娇,她连哭闹都不会。所以除了跟自己过不去,她不知道她还能怎么样。

黑黑的地面上,有大大小小的坑,有一个大大长长的坑,像母亲的眼睛。母亲是好看的,她不像母亲,像父亲。村里的潘家阿婆不是说女伢儿像爸爸有福吗?为什么自己没福?为什么自己要生在一个姆妈只喜欢男伢儿的家里?春草知道,家里并没有困难到交不起她的学费。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母亲出了名的能干,他们家无论是茶园还是菜园,都是村子里管理得最好的,他们每年养的鸭子也能挣不少钱。他们也没有老人需要赡养,唯一一个闲人大姑妈也去世了。这些春草都明白。母亲之所以这么节省,是为了盖房子,因为她经常把这话挂在嘴上。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说,我看我们还可以盖更大一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说,你们就一辈子住这个烂房子吧!春草想不通,他们家已经有房子了,虽然不算村里最大的,也够住了。为什么还要盖房子呢?就因为盖房子,母亲把钱抠了又抠,恨不能把春草也卖了换钱。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有一个人影挡住了光亮。是父亲,只有父亲会这样默不出声地站着。春草从太阳光照进来的角度判断出,已经是正午了。春草还是用头顶着墙。父亲说,阿草,吃饭去吧。春草不动。父亲叹口气走了。父亲只知道叹气。我要是做父亲,谁不让我的孩子读书我就揍谁!这么一想春草吓了一跳。父亲揍母亲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弟弟又来了,说,阿姐,去吃饭吧。春草还是不动。弟弟就说,你要去读书你去读好了,我还不想读呢。我跟你换好了。春草仍是不动,她知道弟弟说了不算。这时她听见母亲在堂屋大声喊,都不要理她,看她犟到啥个辰光!个黄檀树根养媳妇精,三天不打就成精!

门关上了。春草觉得脑袋顶得有点儿痛了,她稍稍松了一下头,脖子是僵硬的。但没感觉到饿。一定是气在肚子里装满了。姆妈也一定气死了,骂她。骂就骂,春草想,不让我读书我就饿死。我饿死了,看你们怎么办,看你骂谁去。

春草开始想她饿死以后的情形。

父亲肯定会哭的,父亲心疼她。弟弟也会哭的,弟弟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两个阿哥呢?他们从镇上回来一看,阿妹死了,还不吓得惊叫唤?他们肯定会说是母亲不对,母亲不该不让她读书。母亲会哭吗?春草没把握,她从没见母亲哭过。有一次闹猪瘟,她们家的猪一下子死了三头,父亲都掉泪了,母亲却整整骂了三天,见锅骂锅,见扫把骂扫把,就是没有哭。母亲虽然长得好看,性格却像男人。父亲反倒有些像女人。春草不明白既然父亲那么怕母亲,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不娶一个像梅子姆妈那样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

有一段时间,春草感到自己似乎睡着了。再醒来时,屋子里黑了,地面上的坑坑洼洼都看不见了,姆妈的眼睛也没了。家里怎么没动静了呢?正想着,春草忽然听见有人吼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真要让伢儿饿死啊?

天哪,是父亲的声音!她从来没听见父亲这样说过话。父亲竟然有那么大的嗓门!母亲大概也和春草一样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回应。后来总算回了一句:我没钱,四个小赤佬都要读书,我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钱交学费?!

钱!又是钱!我长大了一定要挣钱!春草咬着嘴唇,在心里发誓。

父亲说,阿姐不是给她留了钱吗?

母亲的喉咙又响了:啊,嘎许多年了你还惦记着那点钱?难道我还能把它吃了?还不早被你们这几张嘴吃了喝了!父亲说,那就不能想想办法?你自己也是读过高小的,怎么就狠心让她当文盲?

母亲的喉咙更响了:我高小读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做牛做马的做?!我享过一天的福吗?认那几个字有屁用!是能当吃还是能当穿?就因为我自己这个样子,我才不想让她读了!

父亲说,你是后娘啊?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就不心疼?!我也不吃了,要饿死大家都一起饿死好了!

母亲不再响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跑过来说,阿姐,姆妈让你上学了,快去吃饭吧。

春草听到这个消息,想站起来竟站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僵住了。弟弟以为她没听见,又冲着她的耳边大声说,姆妈让你读书了!她还是动不了。弟弟就伸手拉去她。

春草被弟弟拉起来后,有些站不稳,很快她就感觉到心口痛得厉害。她想,这是气的。过去她常听母亲说,你真是气死我了,气得我心口痛。看来自己也被气得心口痛了。春草感到欣慰,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不是装给母亲看的。要不怎么会心口痛呢?她才十岁呢,就生了大人的毛病,这多少让她有一些自豪。

春草被弟弟牵着手走到堂屋,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从来是她牵弟弟的手。母亲坐在屋里。阴沉着脸不看她。一看母亲的脸色,春草就知道母亲真的同意她上学了。父亲盛了碗饭递给她,又给她掸了掸头发上的白灰,那是墙上蹭的。春草端上碗,见母亲面前的饭一口没动,心里有些歉意,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她饿极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想一碗饭下肚后,春草的心口痛得更厉害了——春草不知道那是胃痛,也不知道她从此落下了胃病——她趴在桌子上,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父亲察觉了,赶紧把她扶到床上,熬了红糖水让她喝。春草还是痛得厉害,在床上缩成一团,这时候她才知道,心口痛一点儿也不好玩。母亲走进来,一言不发地从柜子里翻出止痛片,扔到春草面前。春草吃了药,还没等胃痛完全过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看来生气也是个累人的事。春草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说话。

“倔女子,你这个倔女子,嘎样倔头倔脑的以后有得苦头吃!真是黄檀树根养媳妇精!”春草听出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在跟谁说话?语气和以前不大一样的。“生闷气?哪有这样生闷气的?那闷气都能生啊?那还不像刀一样戳死你!”还是母亲的声音。春草想不通,看不见的东西还能伤身子?但她听出来了,母亲是在和她说话。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毛巾在她的头发上使劲儿地擦,擦什么呢?一定是墙上的白灰。母亲用力地擦,也用力地说:“你没看见有人哭瞎了眼?有人急白了头发?有人伤心吐血?那都是一股气憋的。不能那么憋气,那气就跟刀子一样剜你的肉。实在气不过了你就喊嘛,喊出来不就没事了?你个小赤佬,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倔头倔脑的小赤佬?”

春草想,难怪那次闹猪瘟,母亲骂了三天。春草又想,我不会再生气了,只要能上学,还有什么事情可生气呢?

春草沉沉地睡着了。

1971年,冬月:九岁的喊叫

春草终于上学了。绝食达到了目的。尽管她从此落下了胃痛的毛病,但春草觉得很值。再说她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春草是班上最大的孩子,虚岁十岁半了。她被安排坐在了教室最后一排,弟弟在第一排。其实她个子还没有弟弟高呢。她也没有书包,发下来的书本只能用一块头巾包着。不过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绝食的时候没想过书包的问题。好在她有根头巾,她宁可自己的头发被秋风吹得像茅草一样,也要把书本包好。她太爱那些书本了,她总是把它们弄得平平展展的,像新的一样。不像弟弟的书本,全像从盐菜缸里捞出来的。春草每天都要枕着这些书本睡觉,不然就睡不踏实。

春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挑水烧火喂猪,把该做的事全都做了才跑去上学。放了学她还得跑回家,赶紧帮母亲烧火,宰猪草,做晚饭。晚上弟弟写作业时,她还要帮母亲做针线,弟弟睡了她才能写作业。而且春草不能上体育课。在他们村小,体育课就是玩儿的课。别人上体育课时春草就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割草,好放学了带回去。可所有这些都不能影响春草快乐的心情。她快乐得走路都不是一步一步地走,而是跳跃着。

当然,春草不能一步步地走不仅仅是因为快乐,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春草都在路上飞奔,成了村里的一景。村里人看见了都说,春草这个女伢儿,上了学怎么反倒疯癫癫的?

毕竟家里少了春草这个帮手。春草看出父亲和母亲都明显憔悴了。尤其是父亲,父亲承担了她原来负责做的事,天不亮就上山打柴。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家里不再吃荤菜,每天都是青菜萝卜。弟弟看见菜就闹,母亲总是没好气地说:四个人读书,有饭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我是财神爷,我会变钱啊?!

弟弟就不高兴地白春草一眼,好像是她把家里的肉拿去换了学费。

春草不生弟弟的气,她也不生母亲的气。虽然她知道母亲是故意的,故意让全家人感觉到她上学带来的后果。但她还是假装没看见,假装没听见。反正只要能读书她就行。那个时期,是春草此生最快乐的时期。因为春草终于和村里的孩子一样享受到同样的阳光了,再也不用扒在窗户上听老师讲课了。

春草很会读书,这一点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她很多回,还把她的本子拿给全班同学观摩,因为她的本子上全是红勾勾,而且干干净净的。她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敢举手发言,她一站起来就脸通红,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而且想撒尿。

半期测验的时候,春草竟然考了个全班第一,双百!算术和语文都是一百分!老师在课堂上宣布后,春草高兴得难以置信,脸涨得通红。下了课又跑到老师办公室去证实。她的班主任李老师明确无误地对她说,没错,你是第一名。两个一百分还不当第一?春草激动地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李老师说,继续努力春草,等期末考试再得第一名,我就给你发一张奖状。春草吭哧了半天,终于说,李老师,你能不能上我家去,把这事告诉我姆妈?我怕她不相信。李老师笑了,说,我的事情很多。这样吧,我现在就给你发一张奖状。

李老师打开抽屉,拿出一卷红纸,裁下一块儿,在上面画了个框,然后用毛笔写上“孟春草同学在半期考试中取得了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特发此证以示鼓励”,然后落上了李老师自己的名字。

春草拿着那李老师手写的奖状,不再如往日那样飞跑回家了,而是慢慢地走,并且把往日的行走路线改成了一条蛇行曲线,在村中绕行。他们村坡坡坎坎很多,不成形,瘦长瘦长的像块红薯。学校在红薯尖上。春草就先从靠北的那条小路进村,走到一半横穿到南面,再顺着南边河沟往家走。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入冬的风把春革的两个脸颊吹得又红又糙,也像个红薯一样。春草身上就一件夹衣,黑不溜秋的,还是大姑妈的旧衣服改的,她打小就没穿过件囫囵的衣服。但她没觉得冷。她几乎是有意在磨蹭。她磨蹭不是为了逃避做事,而是为了尽可能地多碰到人。她相信如果母亲知道了她在外面磨蹭的原因也不会生气的。她为她拿了脸呀,为她争了光呀。她的两个阿哥从来没得过第一名,阿弟就更不要说了。

她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她春草才是母亲的好孩子,才是最会读书的孩子,最该读书的孩子。春草相信母亲一看到这张奖状,脸上会笑开花的。春草很少看到母亲的笑容,她不知道母亲脸上笑开花是什么样子,她只能想象。但这样的想象让她很快乐,她一个劲儿地延长着这样的想象。

春草不仅走着蛇行曲线,把回家的路尽可能地延长,而且她还有个与往日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嘴甜。春草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嘴甜的孩子,她不爱喊人,话也少。但那天,春草几乎把村里人喊了个遍。王阿婆,你看我的奖状,我考试得了第一名呢。阿明姆妈,我考试得了第一名,这是李老师奖给我的。梅子阿爸,李老师说如果我下次还考第一名的话,她就到城里给我买一个真正的奖状来。

春草就这样一路作着宣传,一路分洒着她的快乐。到了傍晚,差不多全村人都知道了她的快乐,她才回到家。

一进门,母亲劈头就是一句训斥:嘎长时间你疯到哪儿去了?

春草不计较母亲这样说话,母亲不了解情况呀。她一句也不辩解,只是走上前,把奖状双手递给母亲。母亲看了一眼,真的只有一眼(在春草的想象里,母亲会把手擦得干干净净,拿起奖状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停),依然一点笑容也没有。不要说笑开花,就连个花骨朵儿都没出现。母亲仍旧紧蹙着眉头,唯一有变化的是声音小了些。

母亲说,考第一名就能当饭吃啦?

春草很吃惊。春草的吃惊来自于母亲的话和她想象之间的巨大差距。春草转念一想,母亲不高兴是不是因为阿弟考得不好啊?阿弟是倒数第一。春草就跟母亲说,姆妈,以后我会帮助阿弟的,我一定好好带阿弟做功课。

母亲还是蹙着眉头,说,快去切猪草吧,猪叫得厉害。我忙得一泡尿憋到现在,你们倒好,一个个都不回来帮我做。养你们有什么用?!我一天忙到晚,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一点儿也不体谅我……母亲又开始了她的长篇唠叨。春草放下她的第一名,去厨房切猪草。不过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即使母亲脸上没有笑开花,即使母亲一句好话也没说,也不能影响她快乐的心情。她还没告诉父亲呢,父亲肯定是百分之百高兴的,她会教训阿弟说,你看看你阿姐,考得多少好啊!她还没告诉两个阿哥呢,他们肯定会表现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样事春草怎么想都是快乐的。

小院在母亲的唠叨中黑了下来,家人都回来了。

父亲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来。父亲一定是从村里人口中知道了春草考第一名的事,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咸菜酥饼递给她,小声说,快吃了吧。春草忙在身上擦擦手,接过酥饼吃。这样的酥饼她只在过年时吃到过。她知道这是父亲对她的奖励。

父亲疼爱地看着她说,乖囡,我就知道你会读书。好好读。

春草三口两口就吃掉了咸酥饼,又用舌头舔掉手心上的渣子,用力地朝父亲点点头。

那时候春草想,读完了小学我也要像阿哥那样到镇上去读中学,然后我就回到村小做个老师。像李老师那样,每天夹着书本在村子里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干干净净的,讲话细声细气的,而且总是挂着笑容。孩子们成天像蜜蜂一样围着她转。春草相信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和和气气的笑眯眯的老师。那是春草所知道的人生最高境界。而且春草还知道,做老师是有工资的,那时候母亲就不敢随便骂她了。

春草把她的“第一名”奖状用稀饭黏在自己的床头上,继续做着读书当老师的梦。

梦里的日子很快,转眼就是冬月了。

这天春草放学回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父亲蹲在院子里修粪桶,看见她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和母亲生气了吗?可院子里静悄悄的,母亲是不可能静悄悄地生气的。母亲生气骂人时,她走到梅子家就能听见。

春草忐忑不安地走进屋里,吃惊地发现母亲竟躺在床上!春草从来没见过母亲躺在床上的样子。每天她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了,她睡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睡。在春草眼里,母亲总是站着的,就像他们家那头牛。春草从来没想过母亲也会躺下来。现在母亲竞直直地躺在床上,而且悄无声息,她一下感到十分惊恐。

春草叫了一声姆妈,随即就看见了母亲脸上的伤,还有被单上的血迹。“姆妈你怎么了?姆妈你做什么了?”春草冲到母亲床前,喊声里带了哭腔,只有这个时候春草才知道,她还是在乎母亲的。

母亲别过脸去,不说话。父亲在她身后说,你姆妈摔伤了,她上山去给茶树施肥,一脚踏滑了,滚到崖底下,腿摔断了,还有胳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片茶园不高啊,那个坡也不陡啊!春草在心里喊,我也上去过,怎么就把姆妈的腿摔断了呢?姆妈怎么就会踩滑呢?春草死死看着母亲,想看出个究竟。母亲还是别着脸不看她。

父亲好像知道她心思似的,解释说,昨天下了雨,地滑,你姆妈也是太累了,脚杆发软……咳!

春草问,阿明他阿爸来看过没有?阿明的父亲是他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母亲还是不说话,不理春草,好像是春草把她摔了似的。父亲在身后说,来看过了。阿草,你姆妈……春草回头看父亲,她真希望父亲说,你姆妈她问题不大。但父亲愁眉紧锁。春草忽地站起来,紧张地看着父亲。父亲自顾自地说,你姆妈她这次摔得很重,刚才阿明爸爸说,你姆妈必须卧床休息一个月,不然就会残废掉。现在家里面嘎多事情,恐怕你……春草没等父亲把话说完,就站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不,不,还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阿爸,我会考第一的,我真当会考第一的。李老师说我考了第一,要奖励我一张真正的大奖状,还有红花,李老师还说……父亲说,我知道的。可是,你看你姆妈……春草一下满脸恐惧,一步步地朝后退着。父亲惊愕地说,春草你怎么了?春草还是一步步地朝后退,天气十分寒冷,春草的心在一瞬间变得比天气还要冷。她退到门边时,突然一转身,撒腿就跑。

父亲在身后叫,春草你上哪里去?

春草不理父亲,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好像只要快跑,就能跑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跑出让她害怕的现实。她跑出院子,跑出村子,跑过池塘,跑过牌坊,直接跑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她跑得比平日里上学放学还要快,比风还要快,她能听见风在她耳边气喘吁吁的说,别跑了,我都跑不动了。春草还是跑,她感觉不到累,她差不多是在飞。好像这样飞,就能飞出噩运似的。她一直飞到山顶,在那个打柴时她常常歇息的山顶,她猛地停下来。

春草在山顶停了片刻,呼哧呼哧地喘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山下的村庄喊起来:不——!不——!我不——!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呀!不——!不——!我不!为什么?为什么呀?!我想读书!你们听见没有?我想读书呀!我——要——上——学!

回应春草的,只有她满脸的泪水。

已经是黄昏了,村子里炊烟四起,像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纱罩在村庄上空。薄雾裹着淡淡的炊烟,那是春草十分熟悉的气息。这个时候的村子像一条在大海里飘浮的船,高高的牌坊就像船帆。它要往哪里航行?肯定不是春草想要去的方向。船上没有人听见春草的喊叫,也没有人看见春草脸上的泪。只有林子里鸟儿知道。尽管它们都认识春草,还是被春草的喊叫吓坏了,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觉得还是让春草一个人呆在这里比较好,就扑哧扑哧飞走了。

春草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喊到后来她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泪水滑出眼眶后变得冰凉冰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哭?

春草擦干眼泪就回家了。

春草的读书生涯从此结束。一共是一百零六天。春草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三个半月。她把她的第一名奖状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来,和她那些书本一起收好,藏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以纪念她短暂的读书生涯。

这段时间虽短,却在春草的一生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

1976年,仲夏:堂伯的手

春草退学的同时,也就从那个当老师的梦里退了出来。她知道她这一退学,这辈子也不会踏进学校的门了,当然也就不可能做老师了。

没有了梦,春草看母亲的目光就有些仇恨。

当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是父亲告诉她的。有一天父亲把她拉到门外,那时母亲的伤腿还没有好利落,父亲说,阿草,你不能那样对你姆妈。春草说,我哪样了?父亲说,你总是恨着你母亲。春草说,我没有恨她。父亲说,你恨了,我能看出来。春草心里一惊,她想,自己的眼睛这么没用场吗,连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守不住?父亲说,其实你不能读书了,姆妈也很难过。春草说,她才不难过呢!她巴不得我读不成书。当然,这话春草没说出声,是在心里说的。她很明白,不管父亲怎么怕母亲,他们都是一伙的。在她和母亲之间,父亲永远都会站在母亲一边,特别是母亲摔伤以后,父亲更是对母亲百依百顺。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在院子里,刺得春草睁不开眼。她低着头,不看父亲。但父亲还是明白了春草心里的意思,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姆妈是故意摔伤的,好不让你上学?春草心里说,太对了,她就是故意的。父亲像是春草肚里的蛔虫,说,她怎么会那样呢?骨折很痛的呢。再说你也是她生的呀,不到万不得已她哪会让你吃亏呢?春草说,可我是女伢儿,她不愿意我比她的儿子好。春草说了这话后觉得不太站得住脚,又说,要不我就是抱养的,不是你们亲生的。

当然,这些话,春草全都只说给了自己听。父亲见她一言不发,就重复说,你也是她的伢儿嘛,不要那样想。春草把头抬起来,眯缝着眼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以示她的不认可。父亲叹口气说,你是咱们家里面唯一的女伢儿,要多体谅你姆妈才对。人家都说女伢儿是姆妈的贴心棉袄。

不,我就不!春草在心里喊,她对我不好!我不和她贴心!

但不管怎么说,从父亲和她谈过这次话后,春草就比较注意这事了。父亲的话她还是要听的。不过春草注意这事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地少去看母亲——要她笑着对母亲说话是不大可能的,假笑她也不会。她和母亲说话时,眼睛就看着别处,比如地面,窗户,或者桌子。如果是在院子里,她就去看高挂在树叉上的晒红枣晾茶叶的竹匾,好像时刻担心它会掉下来,看墙上晒着的谷草,好像等着烧火用。总之她的目光绝不和母亲对视,以免再流露出什么来。

母亲对她这样的态度当然还是不满。但母亲决不会和她谈话,母亲的表达方式就是更多地找茬子骂她。尽管母亲的一条腿有些瘸了,但骂人的喉咙依然很响。

母亲骂道,你一天到晚丧个脸给谁看?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有个笑脸,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

有时父亲听不下去了,劝两句,母亲就连父亲一起骂,好像春草是父亲生出来的,和她无关。每每这个时候,春草就会飞快地跑出门去,跑得脸通红,到村头的杂货铺给父亲买一包烟,当着母亲的面,很张扬地递给父亲。

那个时候春草觉得钱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帮她出气。她常常想起大姑妈的话,大姑妈说得太对了,女人自己有了钱,才能不受气。

春草身上有钱,是她自己挣的。

春草退学时,母亲为了安抚她,就许愿说,凡是她挣的钱,卖菱角挣的,卖南枣挣的,卖蘑菇挣的,零头都可以留下。所谓零头,那是要到分才算的。比如一元五角六分,那么她可以留下六分。但就这样,一年下来,春草也攒下一些钱了。母亲也不清楚春草到底攒了多少。有几次家里有急用,母亲动员春草借给她,说等家里有了就还她。春草坚决不肯,哪怕父亲一起说好话也不肯。但平日里只要逢上母亲骂她,特别是逢上母亲连父亲也一块儿骂的时候,春草就会毫不犹豫地拿出钱来,给父亲买烟,或者给弟弟买零嘴,让母亲气上加气。春草觉得这是钱最好的用途了。

父亲觉得自己有责任化解母女俩的矛盾。但他除了分别找她们和稀泥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知道春草的症结在于读书,可是随着春草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越来越不现实了。春草转眼已经十五岁了,叫名十六了,村里像她那么大的女孩子哪还有读书的?但春草的症结解不开,她对母亲的态度就不会改变,她不改变,母亲的骂声就不会消失。环环相扣。

春草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他堂兄突如其来地增加了两个孙子,堂兄的儿媳妇一下生了双胞胎,一家人手忙脚乱的,就想请个人去帮忙带伢儿。堂兄知道他侄女春草很能干,春草的能干不仅在本村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就是在亲戚家里也是有口皆碑的。他来问春草的父亲行不行?春草父亲一口就答应了。他想,正好,免得她们母女天天碰面闹矛盾。春草的母亲听说堂兄一个月给十五元,也一口答应了。

这样春草就进驻了堂伯家,开始了她此生的第一次打工生涯。春草好像有带孩子天赋似的,十五岁的年纪,竟然干得有条有理。也不奇怪,她从四岁起就开始帮母亲带弟弟了。你在堂伯家经常可以听见有人在大声地请示:春草,稀饭是不是太稠了?春草,盖一床被子够不够?春草,孩子拉的粑粑有点稀,要不要紧?春草,现在可不可以抱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请示她的人有堂伯的儿媳妇,即一对双胞胎的母亲,有堂婶,即一对双胞胎的奶奶,当然还有堂伯本人。春草总是沉着地回答他们,行或是不行,竟然也都没出差错。一家人对她都赞不绝口。好听话每天都灌满了春草的耳朵,这让春草越发地自信了,走路都是挺胸抬头的。她在自己家里何时受过这样的夸奖?母亲不骂就已经是好日子了。

春草真想一直在堂伯家干下去。

可没想到才干到第二个月,就出差错了。错不是出在春草身上,责任却是要春草承担的。

那天堂伯的儿子和儿媳妇抱着孩子走亲戚去了,春草在院子里洗尿布晒尿布。两个孩子的尿布有整整一大木盆呢,要两根绳子才能晒完。夏天白花花的太阳晒在院子里,一点阴凉也没有,春草只穿一件衣服,还是汗流浃背的。这时堂伯走过来了,帮她晒。春草诚惶诚恐地说,我自己来好了,这里太热了。堂伯和蔼地说,你一天忙到晚,太吃力了,我帮帮你。春草觉得很温暖,堂伯这么关心她。堂伯拿起一片尿布往绳子上一搭,转身就把手放到了她身上。当然,他用的只是手指头,他拨拉着春草的胸脯说,看看,扣子都开了。春草低头,这才发现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不知何时绷开了,它常常绷开,衣服太小身体却长得飞快。堂伯用责备的口气说,你看你,哪里像是十五岁的女伢儿,嘎丰满,衣裳都绷破了。堂伯一边责备,一边就去帮她系扣子,一双大手整个儿地捂住了她的胸脯。春草紧张得不敢动,她已经闻到堂伯嘴里的老酒味儿了。正在这时,堂婶从地里摘了菜回来,春草吓得满脸通红,蹲下身子在脸盆里乱翻,堂伯也跟着蹲下去。堂婶感觉出不对劲儿,走了过来,堂伯连忙拿起一片尿布举到堂婶面前说,喏,我叫她洗清爽些。但那个心虚劲儿,已经从语气里彻底泄漏出来。堂婶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晚上,春草就听见他们房间里传来吵架的声音。堂婶说,你都是做爷爷的人了,好省省了。堂伯说,我又没做什么。你闹什么闹?堂婶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每次吃饭都给她夹肉,你跟她说话也不一样。哼,我是不想拆穿你。堂伯发火了,说,你再胡乱讲讲看!接着,就听见了堂婶嘤嘤的哭声。春草预感到自己呆不久了。晚上躺在床上,她悄悄地抚摸着自己的胸脯。的确,它们鼓鼓囊囊地挺着,连春草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鼓成那样的,好几件衣服都小了,扣子绷开是常事。她回想起堂伯那双大手,还有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却从缝里透出很亮很亮的光来。奇怪的是,她并不恨他,她只是有些害怕。堂婶说的没错,堂伯的确对她很好,超过了对他的儿子媳妇。以后怎么办?以后堂伯如果再靠近她怎么办?春草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还没想好就睡着了。她太累了,而且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以后的日子,春草一看见堂伯就莫名其妙地脸红,她跟他说话时眼睛也不敢看他。她走路不再挺胸抬头,她把她那不像十五岁女伢儿的胸脯尽量含着。堂伯也就安静了几天。但有一天晚上,堂伯又靠近了她。这回堂伯直接进了她的屋子。夏天屋里小虫很多,在黯淡的灯下乱撞。春草正用扇子赶着小虫,哄两个奶伢儿睡觉呢,堂伯吱呀一声就推门进来了。一看脸孔就知道他喝了老酒,血红血红的。堂伯上来就靠近她,嘴里不断的说,你不要怕,我不会欺负你的,我就是爱一爱你。堂伯一边说一边又把大手捂在了春草的胸脯上,并且动起来。“你哪像是十五岁的女伢儿。”堂伯又说这话了。

春草这回真是吓坏了,这比不得在院子里,在阳光下,堂伯真要做什么没人看得见的。她把头努力歪向一边,躲开那张热乎乎臭烘烘的嘴,声音颤抖地叫了声:堂伯,我怕。

堂伯嘟嘟囔囔地说,不怕,不怕,堂伯不会欺负你的,堂伯喜欢你,爱一爱你。堂伯终于将春草按倒在了床上,自己随之压了上去。春草大气不敢出,脸涨得通红。恰在这时,睡在床上的一对宝贝被惊动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个先哭,带动了另一个,哇哇哇的那么一闹,惊醒了堂伯,他突然怔住了,春草趁机将他推开。

堂伯站那儿傻了一会儿,仿佛醒过来了。他看看两个奶伢儿,之后,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春草仍躺倒在床上,心咚咚咚的跳,却没有哭,连哭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吓着了,有些委屈,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她很想问问谁,出了这样的事是她不对还是堂伯不对?是不是十五岁的女伢儿不该长这样的胸脯?是不是被堂伯这样摸过就不是姑娘了?她该怎么办?要大姑妈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告诉她的。

不过有一点她明白,她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春草想了一晚上——她没再像第一次那样不了了之了——最终得出了结论:是堂伯不对,堂伯想占她的便宜。她不能让他占便宜。母亲不是经常把别人家男人的手一把打掉吗?她还是个姑娘家,更不能让他占这个便宜。可堂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是有堂婶吗?他连儿媳妇都有了,他比自己的爸爸都要老,他都做爷爷了!春草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她只是想,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春草找到堂婶,说,堂婶,我想回家了,我不想做了。堂婶看看她,叹口气说,你是个聪明姑娘。好吧,你回家去吧。堂婶给了她二十五元,说她还不到两个月,只能给那么多。堂婶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感激她。

春草没话说,接过钱就走了。但走出院子,发现堂伯等在院门外呢。堂伯又塞给她五元,低声说,不要跟你姆妈讲。

不要讲什么呢?春草不太明白。不要讲他进到她屋里厢的事?还是不要讲堂婶少给五元的事?春草拿着三十元钱回家去了。春草想,如果姆妈问她为什么提前回来,她就说天气太热了,她不想做了。

春草回到家后,母亲根本没问她在堂伯家里的情况,也不问她为什么没到两个月就回来了,她只关心她拿到钱没有。春草很生气。她被堂伯欺负了,姆妈竟然毫无察觉,只知道找她要钱。难道她不是她女儿,只是个干活儿的小工?春草因为生气拒绝说话,也拒绝交出工钱。这下好,停止了两个月的争吵又重新开始了。

母亲要春草把工钱交给她,春草坚决不肯交。

母亲认为她是他们派到堂伯家去挣钱的,哪有挣了钱不交的道理?她连人都是她的,何况她身上的钱?

春草觉得自己这钱挣来得不容易,里面不止有她的汗水,还有她的委屈。最关键的是,如果她回来后母亲关心地问上两句,她很可能会主动交给她,全交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母亲丝毫不关心她在别人家的好坏,丝毫不在意她的心情,她明明是提前了五天回来的,她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就知道钱,她把她当成了一个挣钱的工具。

一场恶战开始了,持续了整整一天,母亲摔了好几样东西,尽管是些摔不烂的扫帚疙瘩,或者宰猪草的刀,但那声音听起来实在惊心动魄。而春草已经跑出去给父亲买了一包烟,给弟弟买了一个咸酥饼了。当她第三次要跑出去给自己买块姜渍糖时,父亲回来了。父亲一把拉住了她。

父亲把她拉进了屋子。父亲说,你先告诉我,怎么提前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他们对你不满意?春草的眼睛红了,但她别过脸去,没让眼泪流下来,她绝对不会告诉父亲什么的。她没法开这个口。

春草昂起头说,啥事体也没有,天太热,我不想做了。

父亲松口气,说,如果是这样,你不好不把钞票交给姆妈的。你想想看,姆妈一直把你养大,你吃住都在家里。春草说,这两个月我一口都没吃家里的,总归会省下一些钱的吧?父亲很吃惊,没想到春草还算着这个账。

晚上在饭桌上,父亲提出了调解方案。父亲的调解方案是这样的:春草上缴给母亲二十元,自己留十元。

父亲的方案执行后双方都不满。春草拿出来是恨恨的,母亲接过去也是恨恨的。

母亲恨恨地说,我拿这个钱来难道是为自己吗?我啥个辰光自己用过钱?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吃喝拉撒哪一点不要钱?

春草恨恨地想,就算你不是为自己,也和我没关系,你都是为了你那三个宝贝儿子。可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挣?为什么要用我的钱?你不管我的死活,却要用我的钱。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春草都对此表现出不满。春草的不满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不说话,也不看母亲,进进出出目中无人,这让母亲的喉咙更响了。每一天家里都春雷滚滚,男人们只好与己无关地听着。

这样过了几个月,忽然发生了一件事,让春草和母亲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天母亲去镇上,晚上吃饭时主动跟春草说,镇上的百货公司新进了几种花布,真是好看。她在已经算过了,只要五块钱就可以给春草做一件新衣服了。可惜钱不够,买了油和盐,只剩两块钱了,不然她一定给春草做一件。

母亲的话,从内容到语气都让春草感到陌生和意外,她一时做不出反应。

母亲还很诚恳地说,你身上的衣服实在太旧了。村里有人议论呢,说一个大姑娘家,衣服都穿不囫囵。我心里也不好过。

的确。比起村里的女孩子,春草身上的衣服都旧得不能再旧了,大多是用母亲的旧衣服改的,还有些是拣两个哥哥的。就没一件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春草也听见过村里人的议论,她不在乎,她甚至还暗暗高兴。这样村里人都知道是母亲对她不好而不是她对母亲不好了。

但没想到母亲会主动提出给她做新衣服。春草有些动心了。尽管她没看母亲的脸,但她听出母亲的声音是真挚的。母亲还从没那么和蔼地跟她说过话。她一定是有些后悔了。或者她也发现自己那些衣服的扣子都扣不上了。她都十六岁了。

春草就说,我有钱,我自己买好了。

母亲仿佛就在等着春草的这句话似的,迫不及待地说,好的呀,我带你去吧,说不定过些天就没有了呢。一听母亲这么赞同,春草又有些后悔。但已经不好改口了。她的确想要一件新衣服。如果她有合身的衣服,不把扣子绷开,也许堂伯就不会走过来帮她晒尿布了。

母亲将头发拢拢整齐,提上攒下的几个鸡蛋站在院门口等春草。春草不那么情愿地跟了过去,她抬起头,发现在湿润的晨雾里,母亲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这让她不习惯。

春草就和母亲一起到了镇上。这是她们母女头一回一起去镇上。春草很不自在,把母亲远远甩在后面,噔噔噔的在前面走。到了镇上那家小百货公司后,春草看见果然如母亲所说,货架上的新布好看极了。那些图案各式各样的,有的像豆芽菜一样鲜嫩弯曲,有的像茶树一样整齐排列,有的鲜艳无比,有的素雅无声。她站在哪儿看得发呆。

母亲从后面赶来,在她身边说,我觉得那个红方格子的最好看了。

春草说,我喜欢那块蓝底小白花的。

母亲说,你这个年龄我看还是穿红的好看。

春草说,不,我不喜欢红的。母亲马上妥协说,蓝底小白花也蛮清爽。做衣服剩下的还可以做块头巾。

春草忽然意识到,她竟和母亲在心平气和地交流,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事。这一发现让春草浑身不对劲儿,她有些生自己的气。她还不想原谅母亲。她决定反悔。所以当售货员把布量好裁好时,春草忽然说,我不做新衣服了。说罢转身就出了门。

母亲简直来不及反应,脸上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表情归不了位,眼见着春草已一脚踏出了商店门外。她不明白春草怎么能够面对这么多漂亮的花布不动心,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做一件呢。售货员并不明白她们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催着她付钱。母亲看看那段已经裁下来的花布,只好拿出钱来。她毕竟拉不下那个脸。

春草没想到母亲会付钱给她把新布买回来,而且回来后也没有滚春雷,而是找人裁了样子,用两个晚上的时间给她缝好了。起初春草觉得有些不安,后来想想,自己不是给过她二十元钱吗?也就心安理得了。

这样,那件有着蓝底小白花的新衣服,那件由母亲付钱买的新衣服,最终穿在了春草身上。那是春草从小到大的第一件新衣服。母亲一句抱怨话也没说,她只是在村子里反复宣传了好些日子,全村的人都知道春草添了一件新衣服,还是她姆妈亲手缝的。

母亲把新衣服丢给她时,以新衣服主人的身份训斥说,平时不要穿,到镇上送蘑菇时再穿。春草就偏不听。那时春草的父亲搞了一个蘑菇房,春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把刚刚冒出来的蘑菇采下来送到镇上的罐头厂去,一个月下来能挣不少钱。春草去送蘑菇的时候,还是穿的旧衣服。反而是在村里干活时才把新衣服穿上。

母亲对父亲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个囡反正就是要跟我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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