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没想到黑松会讲出那些不中听的话来。几十年前的朋友,突然出现了,对谁来讲都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鸽子的确是太高兴了。当她看完那封几经周折才到她手上的信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找到她的爱人黑松,要黑松一起与她高兴。她没有想到黑松会出现那些异常的表现,她过高估计了黑松的承受力。
黑松被她喊走后,她静下来想了想,觉得黑松应该有这些反应,这些反应看似不讲理,可反过来证明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吃醋,这一点充分证明了他们在二十年前把感情交给对方是正确的。鸽子能原谅黑松的那些因醋意而产生的反应,可怎么也原谅不了黑松那最后一句近乎恶毒的话。
鸽子想,我鸽子一直保留那张儿时的照片不过分,我鸽子常常给你黑松讲讲童年的故事也不过分,我是过四十的人了,是到了喜欢回忆往事的年纪了。再说,我回忆的是儿时纯真的友谊。你黑松明明知道我红脸是因为生你不讲道理的气,你却偏偏要故意移花接木。你黑松也没少给我讲过卢竹儿。而且你黑松与卢竹儿的故事更多,除了童年,还有少年、青年时代的故事。而我鸽子不就是童年那点故事么。
鸽子在办公室把气消得差不多了,是晚上七点半回的家,原以为黑松可能正在看新闻联播,可进家后,黑松根本没回家。鸽子一下子气又上来了,本来有一点饥饿的肚子,也不感觉饥了,气仿佛填满了肚子。她拿起电话拨黑松的手机,拨到一半又丢了电话筒。她很疲倦地坐入沙发,柔软的沙发拥着她的身体,像人的怀抱。她在这怀抱里躺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舒服了一点,便不再想倒一杯水给自己喝,尽管她一进家,她的第一个生理反应是想喝水,尽管她陷人沙发的怀抱里时也是想喝水。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始给刚就读北大不久的女儿打电话。自从母亲去年去世,除了黑松就只有这个女儿是她的亲人了。黑松这半年里忙天忙地的,她平时有什么烦恼只有找女儿倾诉。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她感觉有些不妙,不过她还是坚持让电话多响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女儿不在宿舍,她问去了哪里。那同学像是与谁叽里咕噜一句后说去家教了。
女儿像鸽子,有自强的意识。其实她能给女儿更多的钱,女儿用不着去家教、打工什么的,可女儿硬是不要,她说她十九岁了,自己能挣钱就尽量少花爹妈的钱。
鸽子又陷人了沙发,沙发软柔得像人的怀抱拥着她。她不久迷迷糊糊地居然睡了。
近一段时间以来,鸽子明显感到睡眠少了,可只要睡了她就做梦。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她总觉得她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梦中有黑松,有女儿,更多的是外婆和母亲。有时候她清醒了还躺在床上不起来,她甚至贪念外婆、母亲在她的梦中,以至她醒了后还不甘心,总想与外婆、母亲多呆一会儿。
鸽子是七岁进了地质队的子弟学校、那时候母亲所在的地质队已搬迁到了城市的郊区。母亲梅竹兰是物探工程师,常常要出野外搞地质,这样鸽子的外婆就从南京来了。
鸽子当时觉得很奇怪,外婆没有来的时候家里很冷清,她很孤独。外婆来了,那些平时从来不到家里的领导们都来看外婆,对外婆问长问短的。鸽子不明白,外婆又不上班,为什么领导见了她都很尊敬很热情。
后来在鸽子读三年级时,外婆才给鸽子讲,那是因为鸽子的外公。外婆给鸽子讲外公的时候,正是一个月光分外皎洁的夜晚,那夜晚宁静而悠远。
鸽子躺在院子里的一张竹凉床上,头枕着她的两只小手,她看见夜空中群星闪烁,月亮像一只大银盘,还微微带一点浅红挂在天上。外婆坐在一张竹椅上,手里拿着扇子给鸽子摇着微风。
鸽子当然很奇怪,我有外公?是的,在鸽子眼里只有妈妈,现在又多了一个外婆,外公似乎隔她太遥远了。
外婆说,傻孩子,没有外公哪有你妈妈,没有你妈妈哪来的你呀!
鸽子说,妈妈是外婆生的,我是妈妈生的。
外婆说,你妈妈也是外公生的。
鸽子说:那外公怎么不来管我呢?是不是也像爸爸一样在美丽的天国里种花,等我长大、长老了,他们种的花也开了,他们在开满了花的天国里等着外婆、妈妈和我是不是?外婆。天国的花为什么要那么久才开?为什么不是年年都开呢?外婆。
外婆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外婆望着鸽子幼稚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好。
鸽子从小就只有妈妈,现在多了一个外婆,都是女性。对于父亲的印象都是从妈妈那儿来的,在幼儿园时,每当小朋友的爸爸来接他们的孩子时,她都会天真地问,我的爸爸呢?开始母亲只能说爸爸上山出野外了,因为鸽子从小就知道小朋友的爸爸几乎都要上山出野外找矿。地质队当时队部也在山野,这上山出野外就是离开队部到更远的山野里搞地质工作。那时候地质队员一般出去就是一年半载的。
每年开春和冬天,队部都要敲锣打鼓地迎送孩子们的爸爸们出野外工作。鸽子从小就有这个迎送爸爸们上山出野外的记忆,可是每次接送都没有她的爸爸。鸽子母亲不能自圆其说后,又说鸽子爸爸去了美丽的天堂种花,因为鸽子的妈妈知道鸽子喜爱花。鸽子说我知道那里还有很多比花还可爱的星星,等鸽子长大了就去爸爸那儿玩。鸽子妈妈说不好,要等鸽子长老了才去。鸽子生气不理母亲了,说老了太久了。
鸽子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哭了。鸽子说外婆你不哭不哭,等我长老了我们一起去找外公和爸爸。
外婆摸着鸽子的头说,苦命的孩子呀!苦命的孩子呀!
鸽子很懂事,虽然她不知道苦命是怎么一回事,她用小手擦干外婆的泪,摇着一双小手还是那句——不哭不哭。等我长老了我们一起去看外公和爸爸。外婆一下子搂紧了鸽子,任泪水长流。外婆一手抚摸着鸽子的背,一手不停地擦泪,以免长流不断的泪水打湿鸽子的脸庞。
其实外婆不仅仅感动于鸽子的懂事,主要是她在感慨命运的不公呀!鸽子的母亲也是还未成大人就失去父亲,那年鸽子的母亲梅竹兰才十七岁。鸽子的外公就为了地质工作而睡在了地质烈士陵园。
那时正是大西南刚解放,百废待兴。新中国政务院决定加强地质找矿,为了新中国的经济建设,为了开发大西南丰富的矿产资源,鸽子的外公毅然放弃南京的优越条件,来到了云贵高原。
在刚解放不久土匪依然横行的乌蒙山脉中,有一天突然来了三个地质专家。土匪探知有人来探宝,决定伏击。土匪们不问青红皂白地打死人后,打开了三个地质队员的箱子一看,却是一些他们常见的石头,土匪很失望,一阵吹喝呼啸而去一切归于寂静。鸽子的外兮就是死难的烈士之一那时鸽子的外公风华正茂正是创业的最佳年纪——三十七岁。
三个年轻地质学者的遇难震动了当时的西南军政委员会,时任第一书记的邓小平指示,地质科技学者是国家经济建设的栋梁,要派部队保护。贵州军区杨勇司令员遵照指示派出了解放军保护地质队员。于是在高原的崇山峻岭中出现了这样的壮观景象——几个地质人员上山工作,有一个排的解放军保护。
三个烈士被埋在了青松环抱的群山里,后来成了地质烈士陵园。年年有青少年来扫墓。
鸽子当然也为外公扫过墓,只不过那时不能每年都去,外公的墓是在省城的郊区。那年清明,外婆、妈妈带着她上省城给外公扫墓,省城好大呀!大路宽阔、楼房林立、灯火辉煌,这些似乎并没有留给她太深的记忆,但她记住了外公墓前那些比她大的少先队员们,看着好多好多的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们给外公及其他的烈士们敬礼,鸽子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升腾起庄严感。她的泪水和外婆、妈妈的泪水略有不同,外婆、妈妈的泪水更多的是思念和伤痛,而鸽子更多的是自豪和崇拜。
十多年后,鸽子在高考志愿表的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都填上地质院校,并寻求到了父亲的同学萧华宇的支持。鸽子很信任萧华宇叔叔,因为华宇叔叔不仅是父亲的同学而且还是战友。父亲就是牺牲在华宇叔叔身旁的。鸽子这名字也是华宇叔叔取的。
华宇也没有怎样的苦口婆心地劝说鸽子的母亲,华宇只是去鸽子家坐了坐,与鸽子母亲谈起了许多往事,要走时对鸽子母亲感叹了一句话,那句话就是遗憾当年抬着鸽子的父亲到了鸽子花下没能唱完那首歌——《勘探队员之歌》。
鸽子的母亲含着泪只说了一句话,鸽子是他的女儿呀!母亲这句话实际就是同意了鸽子继承父亲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