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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篓千金茶还是一搂千金妓

西门庆有句名言:“养儿不在局金溺银,全在见景生情。”《金瓶梅》第一帮闲应伯爵深谙此道。说笑话,讲荤段,唱曲儿,逗乐子,看透被帮闲者的心思,时刻令被帮闲者觉得自己好生了得,是帮闲的看家本领。应伯爵成了西门庆不可缺少的精神依赖,《金瓶梅》把中国古代小说第一帮闲写活了。

中国古代小说帮闲人物的出现是人情小说繁荣后才有的。《金瓶梅》的帮闲最出彩。帮闲的主要任务——如果有任务的话——就是帮阔主把钱花光,把女人玩遍,把坏事做绝。

其实,帮闲也需要文化,需要情趣,需要才能,帮闲也得有水平。

西门庆的第一帮闲应伯爵,就是个高水平帮闲,这个血肉丰满、灵动活跃、妙语如珠的小人物,算得上中国古代小说“第一帮闲”。如此精彩的人物,《红楼梦》都找不出。贾政几位清客,名字都模仿《金瓶梅》的应伯爵,一个叫“单聘仁”,一个叫“卜固修”。可能人乡随俗吧,国公府这几个帮闲,只会吟诗作对下棋,说些给贾政凑趣、给贾宝玉解围的话,不过吃闲饭、善逢迎而已,何曾用实际行动拴释自己名字的谐音“善骗人、不顾羞”?应伯爵却人如其名。“应伯爵”者“硬白嚼”也,此人真“白嚼”到家。他总是到西门庆家里吃白饭,总是跟着西门庆到妓楼猖馆吃蹭饭,无处不吃、无时不吃,吃出经验,吃出水平。

西门庆所谓“热结十兄弟”中应伯爵年龄最大,却自居老二,推西门庆为老大。他天才地提出,结拜兄弟“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哪个有钱,哪个是大哥!这话说到家了。其实这也是社会时尚,有钱的王八大三辈。

应伯爵这个老二在西门庆这个老大鞍前马后跑得最带劲。他在陪吃陪喝陪玩的同时,总能做些令西门庆高兴、令西门庆觉得罩得住的事,他的一篓千金雀舌芽茶文章就做得特别精彩。

西门庆在花子虚家的宴席上发现个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的妙龄尤物,小女子色艺双全,会唱会说会献媚。西门庆立即迷上,色迷迷地问应伯爵“这位姐儿上姓?”应伯爵说是“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亲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第二妾李娇儿出自丽春院,应伯爵点出西门庆跟眼前的小雏妓的实际关系,等于说:您是她的亲姑夫啊!这个细节出现在万历年间《金瓶梅词话》。崇祯本《张竹坡点评金瓶梅》写法不同:李三妈早就拜托应伯爵找贵客梳弄李桂姐,而应伯爵早就锁定西门庆。李桂姐也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看到宴席上西门庆的馋痛样,桂姐立即“殷勤劝酒,情话盘桓”,一团和气,伶俐乖巧,俨然小鸟依人。西门庆在酒席上就热情地送礼,约下几位帮闲,花子虚家宴后,放着近在咫尺的家不回,却跑丽春院送李桂姐。应伯爵还是颠颠儿陪着,故意对李桂姐说:“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话说得多巧妙,他这是催李桂姐抓紧时机在西门庆跟前展示才艺呢。聪明的李桂姐立即唱支极对景的《驻云飞》,什么“压尽勾栏占上风”,什么“玉柞污泥中”,什么“胜似襄王一梦中”……把西门庆占有小雏妓的心思搅动到十二分热烈,他才不管什么姑侄不姑侄,立即决定梳弄李桂姐。

所谓“梳弄”又叫“梳笼”,妓女第一次接客,将少女发辫改梳少妇发髻,漂客先送一宗银子,再摆席庆贺,在妓院多住些日子。西门庆梳弄李桂姐住在丽春院,应伯爵连续十几天,在妓院陪着大酒大肉,玩耍嬉闹。刚嫁人西门府不久的潘金莲左盼右盼,怎么也盼不来西门庆,托瑕安往妓院里捎封情书,诉说她“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署名“爱妾潘六儿拜”。李桂姐不识字,听了帮闲念的信,立即娇噢或者说表演娇慎,丢下西门庆,走人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睡下。西门庆马上慌神,把潘金莲的帖儿撕碎,踢袱安几脚,把李桂姐抱出房间,在酒席上搂着哄她。西门庆的特点是:只要是我“现在”想玩的女人,可以放下身段用任何语言讨好。而帮闲的拿手好戏是即景生情、插科打浑,叫被帮闲者开心。现在李桂姐娇慎西门庆,西门庆急于哄她开心,最好的语言就是吹捧李桂姐。应伯爵不愧帮闲高手,他看到酒席上了细茶,立即唱支《朝天子》: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检,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应伯爵唱的是茶吗?是茶,又不仅仅是茶,或者说主要不是唱茶。他是用嫩芽细茶暗示李桂姐美妙稚龄,用千金买茶暗示西门庆财大气粗。应伯爵唱这段词的意思是:“嫩芽”李桂姐长在西门庆的“春风”下,美貌“难描难画”,西门庆“呷”她、想她、爱她,这粉头真是“一搂千金”!

是怕小妓女听不懂还是也要帮闲凑趣?西门庆另一帮闲谢希大出来解谜:“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

应伯爵唱曲,谢希大解谜,李桂姐细茶嫩芽般娇贵,西门庆一搂千金,是出得起钱的大佬!这话,不知叫西门庆和他的新宠多高兴!

这一篓千金的雀舌芽茶难道是丽春院准备的?非也非也,这是西门庆进贡的。西门庆后来跟李桂姐一度闹崩,吴月娘在家里亲手扫雪烹雀舌芽茶给他喝,一楼千金妓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这说明是西门庆把西1-7府雀舌芽茶的高档享受带到丽春院。

西门庆有句名言:“养儿不在厨金厨银,全在见景生情。”应伯爵深谙此道。他随时随地会说出令西门庆觉得自己特别有地位、特别有面子、特别有手腕的话。比如:西门庆要跟应伯爵等结拜兄弟,要帮闲们也出点儿钱,应伯爵说:“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应伯爵承认西门庆说得对,但西门庆有钱,他没钱,只能象征性地拿点儿,这我也尽心了!他的实际意思是:我是帮闲,只需帮着说闲话,用不着拿钱,我也没钱可拿!话说得既实在又策略。西门庆立即会意,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西门庆喜欢戴高帽、被恭维,喜欢被说成是有钱人、大方人、够朋友的人。应伯爵号准了西门庆的脉,总是提醒西门庆:我们兄弟全都指望着您哩。

应伯爵家里原来开绸缎铺,他不爱正业,只爱玩儿,踢得一腿好球,双陆、棋子件件精通,把自己家财漂净后,他找到个新职业:专跟富家子弟“帮缥贴食”。“帮漂贴食”太形象了,自己不做漂客,拉有钱人做缥客,他说合拉纤、凑趣起哄、跟着饮酒作乐吃美食。应伯爵不仅白嚼漂客酒饭,还吃娘子豆腐。应伯爵曾在西门庆跟李桂姐在西门府山洞“做爱进行时”,宣布他得“抽个头儿”和李桂姐亲嘴。这说明应伯爵“吃豆腐”也并非真吃,仍然是给西门庆凑趣,叫西门庆晓得他的裱子人见人爱。这样的帮闲,真帮到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动不动说笑话、讲故事、唱曲儿,时不时说荤话、逗乐子,把任何平常事说得有趣,让被帮闲者始终觉得好玩、快乐,是帮闲的看家本领。看透被帮闲者的心思,对症下药做思想工作,更是帮闲的必备之功。应伯爵因为擅长此道,成了西门庆须臾不能离开的精神依赖。

应伯爵最擅长察颜观色,看人下菜碟,能清醒地判断出,现在最需要他帮衬什么人?这人最需要他帮衬什么?看应伯爵跟有权有势有钱时的西门庆如何打交道,再看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如何跟新的帮闲对象打交道,(金瓶梅》真把中国古代小说第一帮闲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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