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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五百两银子买个名

西门庆后台是亲家陈洪,陈洪后台是提督杨哉,杨戮倒霉拔出萝卜带出泥,西门庆上了朝廷的诛杀名单。颇有政治头脑的西门庆派人到东京“取巧打点”,用五百两银子把自己的名字从被诛杀名单抹掉。西门庆的人生从此发生重大变化,他知道比钱、色更重要的是权力,而下定拿下当朝宰相、获取最大利益的决心。

西门庆的亲家是陈洪,陈洪的亲家是提督杨戮。西门庆跟京城杨提督是转弯儿亲家,是他在清河县呼风唤雨的金字招牌。媒婆薛嫂动员孟玉楼嫁西门庆时曾说他:“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西门庆一直狐假虎威,没想到有朝一日,老虎掉进笼子,狐狸也来了烦恼。

花子虚死了,花宅并到西门府,西门庆大兴土木盖花园、扩卷棚、建楼房,忙里偷闲既跑妓院,又跑李瓶儿新居狮子街。这天西门庆正在李瓶儿家高乐,心腹小厮砒安匆忙请他回家。西门庆回家吃一大惊:女儿女婿带了大量财物、“箱笼床帐”,似要来西门府长住。嫁出的女儿回家长住是严重事件,何况女婿家跟官场有关。女婿陈经济报告:杨歌被参,皇帝将他关进监狱,并将杨戮的“门下亲族用事人等”枷号充军。陈洪是杨戮的亲家,肯定要治罪。他让儿子媳妇带金银细软投奔岳父,他自己投奔东京的姐夫打听消息。陈洪带给西门庆五百两银子,“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相烦亲家费心处料”。

眨眼之间,西门庆高攀的亲家陈洪家的细软都成了西门庆的囊中之物:“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西门庆似乎又发了一笔不小于自己全部财产的财。但西门庆心里没底,得想想这桩案件要害是什么?亲家陈洪是西门庆的靠山;陈洪的靠山是杨提督。现在,杨提督倒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陈洪必须弄清。西门庆马上叫吴主管来,给他五两银子,叫他连夜到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邸报”是相当于现今“大参考”的内部消息。这一抄,西门庆吓得魂飞魄散!兵科给事中向皇帝奏本弹劫蔡京、王栩、杨戳等奸臣误国。皇帝下令:蔡京姑留辅政,王掀、杨戳拿送三司,二人奸党名录中有陈洪,枷号一月后发往边卫充军。西门庆马上把家人来保、来旺叫来,“打点金银宝玩”,叫他们到东京打听消息,不要找陈洪,找其他门路打听消息,“但有不好声色,取巧打点停当”。西门庆大概估计自己会受牵连,单纯为亲家他不会如此“出血”。

派来保和来旺进京城是西门庆的重要举措。西门庆并非一味追求声色,还颇有政治头脑和预见性。当吴月娘表示不必烦恼时,西门庆说:你是妇道人家见识,陈洪是亲家,女儿女婿忽然来家住,平时街坊邻居恼我们的极多,“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其实无须清河县的人指戳,西门庆已上了朝廷诛杀名单。朝廷玩的是用几个小角色代重臣受过把戏。

西门庆交待“取巧打点”非常重要,既要打点,就得找到能掌握案件的关键人物,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钱财用在说了算的人身上。来保不愧在西门庆手下长期听喝,办事能力超强,他相机行事,像变色龙一样,相机冒充跟蔡家有关系的官员家人,一步一变身份,看人下菜碟“打点”,真是“取巧”到家:

第一步冒充杨提督家人求见蔡京之子。来保看到杨提督亲随杨干办进了太师府,因西门庆不曾吩咐,来保不敢跟杨干办打招呼,却动起冒充杨提督家人的心思。这一点很聪明,如果他自称是清河开药店的派来的,连蔡家门都进不了。来保先送一两银子给相府守门官,问出蔡京及翟管家不在,蔡京儿子、现任礼部尚书蔡枚及他的管家高安在。来保就扯上“杨提督府中人”旗号求见高管家。守门官有一两银子在手,又听说是杨府人,自然真报。待请出蔡枚的管家高安,来保送上十两银子,说他是跟杨干办一起来办事,因吃饭来晚一步,求见蔡故。有十两银子垫底,又有杨提督家人的身份,高安马上安排来保见蔡故。

第二步冒充陈洪家人见蔡故。管家带领来保见到蔡故,来保不再自称杨提督家人,改为冒充杨提督亲家陈洪家人,取出“白米五百石”(即白银五百两)揭帖递上。蔡故见钱眼开,立即将朝廷机密大事泄露个底儿掉:“蔡老爷亦因言官论列,连日回避阁中之事。并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称杨老爷的事,昨日内里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取出‘白米五百石’揭帖递上。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问罪。你还到李爷那里说去。”给来保明确了下一步行贿对象是李相爷,需要查明的是哪些人要问罪。来保只顾磕头说他不认识李相爷,“望爷怜悯俯就,看家杨老爷分上”。蔡枚看在五百两银子的面上,拿出他的专用信缄、加盖图章,派高管家一起到李邦彦那里求情。

第三步向李相爷坦白是西门庆家人并送银子。来保用五百两银子换来蔡京之子、大学士蔡枚加盖印章、派管家陪同见当朝右相李邦彦,“递了蔡故封缄并礼物揭帖”,身穿大红给纱袍、腰系玉带的当朝宰相,一边推托“你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爷亲,我怎么好受此礼物”?一边将审案机密内容透露出来:杨提督没事,他手下的人“已定问发几个”,名单上“亲党陈洪、西门庆……”赫然在目,是“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或者流放边疆或者“置之典刑,以正国法”。此时来保才将他是西门庆家人的真实身份说出,磕头求李相爷超生,蔡府管家也帮他“跪察”。“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一面收上礼物去。”这位当朝右相不仅轻而易举地将西门庆的罪名抹掉,居然还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五十两银子,大概算行贿回扣吧。五十两银子如何分肥?小说没写,估计大半进了高安的腰包。

相府门房七品官,蔡枚儿子的管家高安替西门庆跑了一趟腿,几十两银子到手了。西门庆通过向蔡故、李邦彦行贿逃过朝廷制裁,不少研究者认为:《金瓶梅》名日写宋代社会,实际写明代社会,蔡京父子是严篙严世蕃父子的变形金刚。

来保回清河向西门庆汇报,西门庆向月娘说“早时使人去打点,不然怎了!”幸亏派人进京城行贿,不然连脑袋都搬家了。兰陵笑笑生写了两句很有意思的话“这回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

西门庆从本来要掉脑袋的官司中解脱出来,他的人生开始发生重要变化。人命关天大事,达官贵人略动笔墨就轻而易举解决,权力何等重要!跟有权势者扯上关系何等重要!本来在西门庆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两件事:财和色。现在,摆在他的面前的是比财更重要、比色更重要的权力。正是通过这件事,西门庆才下定了亲自跟京城高官拉关系的决心,下定“擒贼先擒王”拿下蔡京的决心。通过跟当朝宰相直接挂钩,西门庆将获得最大利益。

《金瓶梅》第十八回主要写了两个内容,一个是来保到东京走蔡京儿子的门路替西门庆开脱罪名;一个是吴月娘引狼人室叫陈经济进人内宅,结果跟潘金莲一见钟情,开始勾勾搭搭。词话本第十八回回目叫“来保上东京干事,陈经济花园管工”,平铺直叙;崇祯本回目“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画龙点睛。但崇祯本对内容删改有的地方却点金成铁。第十八回词话本开头用了一首诗:

堪叹人生毒似蛇,谁知天眼转如车;

去年妄取东邻物,今日还归北舍家。

无义钱财汤泼雪,倘来田地水推沙。

若将奸狡为活计,恰似朝云与幕霞。崇祯本换成一首《右调·柳梢青》词: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蛾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稍,纱窗月冷,善意温存。崇祯本词是对准“见娇娘敬济销魂”而做。词句轻倩,却仅仅文字香艳,与回目内容不合拍。词话本诗却大有深意,它说明西门庆费尽心机将“东邻”花家财产占为己有,没想到祸事临头,不得不拿出大量金钱孝敬“北舍”。无义的钱财像热汤泼雪样很快消融,抢来的田地会被大浪冲得一干二净。如果将狡猾诡计当成生存法宝,人生还不像云烟一样?这首诗将西门庆跟李瓶儿“墙头”交易与西门庆跟相府的金钱交易联系起来。人生就是如此,上帝关上一道门,会给你开一个窗;你刚得一宗横财,已有比你高明者在等着发你的横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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