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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艾原原

1

冯乐第一次见到艾原原,是在重点作者改稿会上。这个会的“重点作者”是从全省范围遴选出来的,目的是抓一批有潜力的影视和舞台剧本,也包括有可能改编成影视和舞台剧本的小说。“重点作者”们带着自己的初稿,在这儿一边修改一边神聊,闲时就喝喝小酒,看看风景,挺开心的。

主办这个短训班的是他们政教处。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政教处是学院行政部门,直接抓创作似乎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但处长陈怀民认为,只要有利于扩大学院影响,只要能拿到国家大奖,在不耽搁本身业务的前提下,工作就应该没有边界。那个国家大奖从上到下各级党委部门都在全力以赴,实际上就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学院这么多系科,各有各的专业,总要有一个机构来综合统筹。学院领导对此也颇认可。

冯乐是副处长贺兰三带去的。冯乐在学院毕业前写诗作文挺来劲,这也是他留校的有利条件之一。贺兰三作为处领导代表讲完话就走了,留下冯乐待两天,以示重视。

这是个山区农场,眼见得就要散摊,人心惶惶。招待所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盖的房子,一溜平房,屋里跟屋外一样是泥巴地,墙上的青苔长到齐腰高。木头门窗早已破败不堪。整栋屋子,到处一股霉味。明显是好多年没有人用过了。找这么个地方开改稿会,省钱。

艾原原。水灵灵的一个小黄毛丫头,特清秀的那种,整天不声不响,怯生生的。参会的这帮酸溜溜的文人都喊她“费雯·丽”。还真是那么回子事。让冯乐觉得他们的一点才气都用在女人身上了。会上的几个女性,大都咋咋呼呼,女人本来就爱出风头,要是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重点作者”,就更容易忘形。长得像费雯·丽却不声不响的艾原原就格外出众。

上了年纪的文学系教师老包是他们处请来帮着审稿的,谨小慎微,生怕出一点差错。盯人都像盯贼。大白天,一间房里只要是一男一女坐着,他就站在门口不走,手上拿沓稿子,胡乱翻着。夜里要起来几次,在面对面的两排房门中间过道上来来回回,而且脚步重重的,好让门后面的人知道,有人永远醒着。男女防范如此严密,再有贼心的人也没有了贼胆。

冯乐第一次跟艾原原说话是在食堂的厨房里。睡觉前去打洗脸水,厨房的地面给前面打水的人弄得湿漉漉的,地上本来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给水弄湿,滑得不得了,已经有人摔倒过了。冯乐去的时候见艾原原站在厨房门槛上发呆,不知如何是好,就说,把脸盆给我,也不等她答应,就从她手上拿过脸盆,进去,装满水,小心地走回来,她还在门槛上发呆。冯乐把水递给她,她嘴里咕哝了一声,应该是“谢谢”,转身就走了。

看着艾原原扭动着小蛮腰在长长的走廊飘然而去,冯乐用力摇摇头。他是院行政的干部,更应该为人师表,不该胡思乱想的。也许是这倒霉的山里太空太寂寞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作者们互相阅稿,提建议。艾原原那篇,冯乐也跟着看了。故事很单纯:

……

班长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请最要好的几个同学吃饭,都是班上的尖子,但考上的却只有班长。大家开始是一片祝贺,说着说着就成了一片呜咽,后来就是放声大哭。

小说主人公是个女孩,就她没哭。她坐在班长旁边,陪着大家流眼泪的班长抓着她的手。班长一直对她好,只是从没有说出口。高考前有一次他们单独在一起,班长结结巴巴地问她会报考哪个大学,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问这个?班长脸一下红了,说,你报哪个我就报哪个。

现在班长如愿考上了,女孩的那个相同的志愿落空了。从来她的考试成绩跟班长不相上下,关键的这一次却考砸了。班长说没什么,复读一年再考,我在学校等你。她起初有点懊恼,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没有理由对自己没信心。

那天晚上班长送女孩回家。其他同学知道他们好上了,纷纷告别。快半夜了,他们沿着黑灯瞎火的小街走到镇子外面,在河边的小树林坐下来,回忆在学校里所有有趣的事,想象明年重新在大学同学的快乐。早上,太阳在河对岸升起来,照到他们脸上。班长注视着她,说你真是太好看了,真像郝思嘉,又没她那么凶。正好昨天同学聚会时拍照片的胶卷还剩了几张,就给她拍了几张特写。有一张她特别喜欢,背景是茂密的树木,她头微微仰着,眼睛里满是憧憬。

女孩又考了一次,还是没有考上。班长失去了耐心,来了一封信,只有四个字:我很痛苦。

女孩没有太伤心,她已经有心理准备。给他寄去一篇自己刚写完的文章,那篇文章的题目叫《一生之水》:

年轻的女孩曾经狂热地偏爱一种名叫“一生之水”的香水。她喜欢那个名字,觉得那与爱情有关。相爱,便是一生。如果他要送香水,就该是“一生之水”。如今,在她干净却空旷的梳妆台上,还有三个“一生之水”的空瓶子。空的瓶子,光滑如玉,不失高贵优雅。小说《曾经深爱过》里面有一个寂寞的女子,偏好收集香水瓶子,她没有这个嗜好,留下“一生之水”的空瓶子,是因为它们见证了她因此得到的,和因此失去的。

还清楚地记得第一个送她香水的男孩,以及从他手里接过香水时心的怦怦乱跳。那是一种类似花露水的廉价香水,每次和他一起出去,她都不忘喷上。而他,总坏笑着凑上来:真香。她喜欢他说真香时很快乐的样子,于是自己也快乐起来。他们在飘满黄叶的小径上追逐,以为相爱的人会一直这样牵手下去。

有一天她忽然觉得不快乐了,不再用他送她的香水。她很委屈:那是香水吗?那是花露水!

下次见面,他兴奋地说,要送她一瓶真正的香水。他们站在化妆品柜台前,她指着“一生之水”。他看看标价,一脸的尴尬,然后牵着她的手离开。那天,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爱的蜜语,她的表情却始终僵硬。她想她和他再也走不下去了,她是个“一生之水”般耀眼的女子,能轻易找到送她“一生之水”的男人。

因为没有“一生之水”,她选择了对他的放弃。随后她身边果然有了送她“一生之水”的男人。这个男人对她说,他可以送她“一生之水”,但给不起她一生的爱。

明知道没有婚姻,她依然流连在他的身边。“一生之水”让她可以从容出入各种上流场所。她需要这种从容,以为这种从容可以支撑心的洞穴。

多少个寂寞的夜晚之后,第三瓶“一生之水”用完。她终于明白,没有相爱的人同在,“一生之水”只是寂寞的香水。

她拒绝了他送的第四瓶“一生之水”。他转身就找到了另一个接受的女孩。她冷笑然后流泪,痛彻心肺地明白,在两个男人中,她得到了三个“一生之水”的空瓶,失去了可以牵手一生的爱人。那个不能送她“一生之水”的人,曾给过她一生的承诺。

“一生之水”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开始对香水过敏。她在隐忍的泪中仿佛看到那个曾经的男孩,他永远不会知道,今天的她愿意用全部去换一瓶纯真的花露水。

她不再用香水。那三个“一生之水”的空瓶子,祭奠着她的失去。

寒假班长没有回来,来了封短信,说是跟一个北方同学去看冰雕。从下学期开始班长的信就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了。有同学告诉她,班长在大学里很出色,有好多女孩喜欢他。

女孩这次没有给班长回信。她想,用不着回信。

……

没人关心艾原原的稿子写得怎样,大家感兴趣的是那个“女孩”是不是艾原原自己。

“你们说什么呀!”

艾原原的声音尖细清脆明亮,有一点像童声。紧贴着身体的两只细细的手臂直直地撑着凳子,玉一样的小牙齿深深地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一股脑的七嘴八舌让她窘迫得不知所措。

“我们说,那个小女孩是不是你。”

钟摆不依不饶。“钟摆”是外号,他的那个小说里,描写主人公是个野小子,老是光着屁股,两腿中间那玩意像钟摆。大家也认定他写的是小时候的自己,“钟摆”也便成为他的代名词。

艾原原的文字很嫩,透着对小资体的模仿。作者内心的伤痛一览无遗。一帮人的起哄是有道理的。

“你们不都是作家吗,怎么也对号入座?”

冯乐突然说:

“小说我写不了,但我知道小说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

冯乐是主管部门的人,大家之前也不认识他,不便也不敢跟他开玩笑,起哄也就结束。

艾原原瞟了冯乐一眼,很短暂。对冯乐来说,这已经足够。冯乐对女性有一种超常的敏感,像艾原原这样的女孩,他读起来就像一个成年人读小学课本。艾原原的那一瞟,自然有感激,有敬重,还有些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敢想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是游览,就是在山里随意走走。冯乐跟着游览了一天。那一天,艾原原始终走在冯乐身后,离得不远不近。冯乐一面跟同行的老包说着话,一面后脑和后背热热的,感觉到艾原原眼睛的触摸。

冯乐离会前的那个晚上,一帮人都聚在他那间较大的屋里,农场的柴油断档,发电机哑巴了。不知谁找来一个小蜡烛头,点在摇摇晃晃的破桌上,一屋子人在昏暗中影影绰绰,乱糟糟地说了一会儿话,钟摆提议,唱歌吧,这么坐着怪闷的。大家说,你先唱。钟摆坏笑道,我那小说里的钟摆就会唱《十八摸》,你们敢听吗?众人一齐发喊:敢听!

“别胡来!”

一直悄没声地待在屋角黑暗中的老包一声断喝,满屋顿时肃然。好久,一个女孩怯怯说,让原原唱支歌吧,她唱得好。是跟艾原原同屋的女孩。

艾原原没有忸怩,很爽快就说,我唱一个苏芮的吧,苏芮是我最喜欢的歌星。

人到分别时总是那么易于多愁善感。谁也不愿因为老包的一声断喝就此散去。

艾原原唱的是台湾歌手苏芮的《亲爱的小孩》:

小小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漂亮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

却找不到别人倾诉

聪明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

从清晨到日暮

……

屋外,万籁俱寂,似乎全世界都屏住了气息,在听这个尖细清脆明亮,有一点像童声的歌唱。

忽然,钟摆“”地叫了两声,接着就无可抑制地抽泣起来,随后满屋子人都稀里哗啦地哭成了一片。连老包也摘下了眼镜,止不住老泪纵横。

反而是艾原原很镇定,说,我不好,让大家难受了。她的脸上没有泪,表情像是深思。

受了感动的冯乐想:这个看上去纤弱的女孩比他想象的坚韧得多。

吃过早饭,冯乐提前回省城,老包送他上车,其他人都随着。冯乐摇摆着两只手谢谢大家,说,欢迎今后多联系,电话号码我留给包老师了。他的眼光在大家脸上很认真地扫过,有意无意地在艾原原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他想,艾原原应该很快会给他电话。

很长一段时间,冯乐一上班就心神不定地老是去看电话。处里只有一台电话,处长陈怀民、副处长贺兰三、两个办事员他和刘美丽,四个人公用。电话一响,他就跳起来,但很少有找他的。找处长陈怀民的最多,这不奇怪,他的职责在那儿摆着;奇怪的是刘美丽次之,她在县城的父母亲每天都要给她打几次电话,叮嘱女儿一定要对得起党和政府的重视,珍惜这个要害部门神圣岗位,好好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工作,好好与同事相处,之类,反反复复。刘美丽也不厌其烦,从来都是乖乖应答。通话完了,电话的内容一个办公室的人也都清楚了;结果居三的成了副处长贺兰三。找她的电话其实也不少,但每次通话都很简捷,三言两语就完事了,跟她人一样,明快干练。差不多一个月过去,除了母亲让他下班后去看刚住进医院的父亲,没有一个找冯乐的电话。他的交往有限,电话从来不多。他忽然明白,这样的等待毫无意义,跟守株待兔一样傻。

学院行政的信件是邮资总付的,但冯乐还是去学院里的邮局投递。本来可以找到艾原原当面给她,他不敢。那封信放在公文包里,一路上他眼睛老是盯在手提的公文包上,感觉里面藏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轰然一响的炸弹。

其实那封他反反复复字斟句酌过的信很卫生,完全是公事公办。在信里他说,那篇《一生之水》,作为习作,还是很不错的,可以推荐给正式刊物试试。如果她愿意,就把稿子寄给他。扶持新作者也是他们部门的工作任务。

艾原原很快就回了信——同样是从邮局寄来的: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那稿子冯乐后来给了我。我先是发在我编辑的那一期刊物上,省报常跟我联系的哥们以为作者跟我有什么瓜葛,又拿去转载在报纸副刊上。

当时看来,冯乐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发这么一个小稿子本来算不了什么,但对艾原原的意义很重大。她因此被作为写作人才得到正式国家编制进入她所在县的文化单位。

2

再次见到艾原原,冯乐有点措手不及。暑假后的一天中午,他刚吃过中饭,有人敲门。来人是钟摆,说:嘿,老师真住这里啊!马上扭头对楼下喊:上来吧,找到了!

原来不是钟摆一个。冯乐家在二楼,先前等在下面院子的几个人听到喊声呼呼啦啦就上来了。都是那个改稿会的作者。冯乐的脑子里一下就跳出了艾原原。这帮人毕竟跟艾原原有关,可惜艾原原不在其中。正遗憾着,那帮人一齐对下面喊:你怎么不上来呀?

艾原原就在楼梯拐弯的地方。

你怎么回事啊,我们可都是陪你来的,你反而缩在后面。一帮人吵吵闹闹地涌进门。艾原原被两个女孩拥着在长沙发上坐下。

冯乐的心“怦怦”跳起来。

老婆陶然在餐桌那儿紧赶慢赶地收拾桌子。

艾原原脸色煞白,偶尔尖细地笑一声,显得更窘迫。

冯乐让自己尽量放松。问,各位吃中饭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又问,要不要在我这儿随便吃点?立刻发现问得很蠢,干脆心一横,对陶然喊:来来,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中国费雯·丽,艾原原。

陶然擦着手,走过来,突然停住:哟,真是,这么漂亮!

这是一声由衷的赞美。

艾原原的脸“噌”地就红了,血好像要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来。

陶然显然不忍艾原原的小可怜,马上说,行,那你们坐,我去忙。喝水自己倒,我们家随便。

有人向一个上门推销洗涤用品的美女推销员讨教获得巨大成功的技巧,她说:很简单,专捡夫妇两人都在家时上门,说明来意后,对男主人详细介绍产品,最后告诉他不必马上买,可以等下次来时再说。这时,旁边的女主人一定会赶紧掏钱。这个故事的结论是:你能找到不吃饭的女人,但绝对找不到不吃醋的女人。也许她们没有太高的智慧,但有的是心眼儿。

但陶然是个例外。她的小脑袋瓜子干净得有时候让冯乐觉得跟白痴差不多。

冯乐松了口气,艾原原的表情也渐渐缓和。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对方的紧张。这紧张成为他们共有的秘密。而这秘密已经是一种出轨。

实质性的行为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后。

那个改稿会结束后,陈怀民进一步的建议继续得到学院的采纳:参照外省院校的做法,应该开办一个学制较长的进修班,让那些冒出苗头的写作人才得到更系统的正规教育。钟摆、艾原原他们都在第一批的名单中。报了到,艾原原说想去看看冯乐老师,因为他,她才发表了处女作。钟摆他们说,对对,真是恩师。我们陪你去。

一帮人告别,冯乐一直送到院子外面的公汽站。看着他们一个个上车,冯乐的心沉沉的。从他们出现到离去,不到半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他跟艾原原来不及握手,甚至没有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隙。艾原原上车之后就紧贴着车门,注视着站台上的冯乐。她的发亮的眼睛里满是涌动的来不及说出的话。

艾原原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深藏着些什么,冯乐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但一时说不清。现在他忽然明白,有一种无辜的伤痛,还有一种渴望和期待。他想,她不会拒绝他的帮助,但是,他必须主动。

下午,冯乐提前到办公室,找到了艾原原住的女生宿舍楼道的电话。

电话那边响起接话人悠长的喊声,很快就听到从走廊远处跑过来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哪位?”

艾原原声音尖细,喘息声直入耳鼓。冯乐听了一会儿,才说,知道我谁吗?那边也顿了一下,说,当然。接着是紧张引起的夸张的笑声。冯乐直接说,你缓缓神,听我说,星期天,就是后天,我想约你去郊外走走,你有空吗?那边完全没有犹豫就说:好呀。

交代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的时候,冯乐的喉头居然哽了一下。“见鬼!你慌什么?”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

两口子的夫妻生活一向规律。这天晚上,钻进被窝的冯乐毛手毛脚。陶然一面惊喜一面很奇怪:不是明天吗?冯乐身子滚烫,喘着粗气说自己熬不住,明天的事明天说。

明天,冯乐依旧亢奋。完事,沉醉的陶然呢喃:回到初恋了,是吗?

初恋的那会儿,只要一有机会,冯乐就不管不顾地把陶然按倒。好几次都差一点给人撞见。有一回机关扑克比赛,陶然在身边陪着,轮到冯乐出牌了,他的一只手却插在陶然内衣里来不及抽出来。要不是陶然反应快,抢过他手上的牌,洋相就出大了。

“星期天郊区有个剧本座谈会,我得去一天,”冯乐说,“本来是贺兰三的事,这九大代表不知又要上哪幽会,推到我身上了。”

政治系的贺兰三是学生会的负责人之一,比陶然高一届,牛高马大,个头比多数男生还高,是女生中的巨无霸,人也跟她的名字一样强势——“贺兰三”听着像“贺兰山”,颐指气使,动辄发飙,在政治上给人上纲上线,全不顾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坏小子们私下历数其大,竟数出了九项:块头,头,脸盘,嘴巴,乳房,屁股,大手和大脚,加上不便明言的一项。那时候“文革”过去不久,有一首当年家喻户晓的歌大家还记忆犹新:《满怀激情迎九大》,信手拈来,冠其美名曰“九大代表”。有个特喜欢架秧子起哄的男生挖空心思地不知从那堆故纸里翻出了“五四”新文化旗手陈独秀的《乳赋》,居然在一次晚会上朗诵出来:

乳者,奶也。妇人胸前之物,其数为二,左右称之。发于豆蔻,成于二八。白昼伏蛰,夜展光华。曰咪咪,曰波波,曰双峰,曰花房。从来美人必争地,自古英雄温柔乡。其色若何?深冬冰雪;其质若何?初夏新棉;其味若何?三春桃李;其态若何?秋波艳艳。动时如兢兢玉兔,静时如慵慵白鸽。高颤颤,粉嫩嫩,水灵灵。夺男人魂魄,发女子骚情。俯我憔悴首,探你双玉峰,一如船入港,犹如老还乡。除却一身寒风冷雨,投入万丈温暖海洋。深含,浅荡,沉醉,飞翔。

那是大学前卫风行的黄金时代,任何表达只要不同凡响,就会得到满堂喝彩。《乳赋》的朗诵使举座皆欢,获得极佳的剧场效果。

贺兰三当时没有发作,毕业时让那位朗诵家吃了大大的苦头,给分到最边远的山区教书,本来柔情蜜意的女朋友生生甩了他。

贺兰三喜欢男人,却毫无女人味;喜欢袅娜,却无奈剽悍;喜欢扮少女,却怎么扮怎么像猛男。这种男性化特征,看着就适合当官,毕业留校再自然不过。

摊上这么个上司,也真够你倒霉的。陶然对冯乐深表同情。

3

这是一片刚征用的湖滩地,据说要建游乐场。周围砌了简易的建筑围墙,里面除了几间看场的工棚,基本荒着。沿湖是密密实实的芦苇丛,因为各种目的进入的人在里面踩出横七竖八的小路。高高的芦苇在小路上面交叉,不低头弯腰没法钻进去。冯乐一手推着自己的单车一手拉着后面艾原原的单车龙头,把艾原原带进芦苇丛深处。直到听见湖水拍打的“哗哗”声了,才猛然站住。

两辆单车紧挨着,斜斜地靠着粗壮的芦苇秆。冯乐说,忘带相机了,不然可以拍张很好的照片,就拍这两辆靠着芦苇的单车,给个标题:《约会》。

“好不好?”

冯乐问。

“好。”

艾原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冯乐反而有一点不自在了。

远不是后来那样的从握手到上床只有一步之遥。冯乐那时候尚且有几分青涩,他和女人亲密接触的唯一经验来自陶然。陶然在他们正式举行婚礼前,坚决不许他越雷池半步。可以接吻,可以抚摸,但不准进入。他只能忍着。这是对女性也是对自己的必要的尊重。他不是野蛮人,他应该有教养。

艾原原对他的信赖是显而易见的,他要是一下就毁掉了这种信赖,那就太蠢了!

冯乐想,他应该让艾原原知道,他并不是为了她的身体才约她的。他们还几乎没有过认真的有起码深度的交流。

说起了爱情。

冯乐说,爱情就像打喷嚏,忍也忍不住,如果一个女孩爱上你,就会想方设法接近你,今天来借书,明天来还书。上午借三本,下午还两本,还书之时又借书,书借走后又敲你的门,说是钥匙忘了拿走。你不要以为她真的将钥匙忘落在你家,她是巴不得与你多待一会儿。

这样的感觉,你上次来我们家,有吗?

如果爱上一个人,他的感觉是:一时不见就想念,总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炒菜不是没放盐而淡得吃不下去,就是放了两次盐而咸得吃不下去。第一次接吻就像触电;第一次拥抱会激动得连脚跟也颤抖。如果没有达到这种程度,就说明他爱得还不够。

你那天走后,我就是这样的。

艾原原像小羊羔一样看着冯乐。她显然不是那种多话的伶牙俐齿的女孩,所有的话都闷在心里。

冯乐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艾原原说,我不知该说什么。要不,给你说说我的爱情吧:

昨天无意中翻看从前的笔记,夹页里飘落了一枚暗红色的枫叶,叶脉清晰,似有余香,想起了许多往事。

笔记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工整,那个时候很认真,曾经好好学习,追求天天向上。在当地驻军的大院长大,出生的那年国家爆炸了原子弹,父亲就用“原原”做了我的名字,小时候不让穿裙子留长发,一心指望我多男孩的英武少女孩的温情。后来有了妹妹,妹妹真的像个野小子,再后来真的有了弟弟,父亲才让我做回了女孩。我总是多愁多病,老是孤孤单单地独自想事情。我喜欢写作,梦想当作家。

写作是对一种呼唤的回答。这个呼唤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神的呼唤。那时我常常做一个关于天国花园的梦,花园里的花只有色彩没有阳光,远处站着全身通明透亮的天使。而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对门邻居家栽种的一棵歪脖子向日葵,在黑暗里它很像是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阴险地窥视着窗子,我被它吓得哇哇大哭。

这种无端的哭泣被军人老爸认为是乖张,不讨他喜欢。好在有了妹妹和弟弟,他们永远是朝气蓬勃,像盛开的花朵。

慢慢地长大,越来越淑女,越来越对成人的世界感到莫名的恐惧。这格格不入使我内心闭锁,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深藏起内心的秘密,我怕别人知道我的秘密,很怕在现实中与别人不同,于是我学会了掩饰,用一种无限顺从的趋同性来做面具。这是我的工具,一种可以从外部世界成功逃遁的工具。我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坚强还是懦弱,更不知道这是一种超越还是一种更大的不幸。

但无论如何我作出了对那种内心呼唤的回答。我选择了写作,写作是置身于人间却梦寐以求着天国的一种生存方式,它同我从小形成的生存方式是一致的。没有一个作家能说他是在真实地摹拟着生活本身,因为这种真实毫无价值。写作是一种难以放弃的对生命的观照,观照着生命也预约着死亡,覆盖着生者也覆盖着死者,是时空消失之后的永恒存在,是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的宿命和母题。

如果一个成年人记住并懂得孩子的秘密,那么他一定是有神助的人物,他的名字就该叫“作家”。

中学是痴迷琼瑶的日子。那时,窗外春雨潇潇,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捧着琼瑶的书,着急自己的那几根黄毛不长不短,何时才能长成一头齐肩乌发啊;望着,恨自己镜子里的眼睛不够“杏核”,不够“雾蒙蒙”;忧伤着明晨阶前的紫丁香必是“落花成冢”;一面想着慌慌张张塞给你情书的同桌的他,一面向往着将来遇见那个左手宋词,右手玫瑰,名叫“孟哲”或者“书桐”的书生,幻想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一个墙角怦然相碰,烫金的精装书本撒了一地,他不安地帮你捡起书本,真诚的眼睛望着你,然后用浑厚的男中音道一声:“对不起,你没事吧?”他与你蓦然四目相投,从而演绎出惊天动地泣鬼神的浪漫故事。

后来,三毛来了,一个顶天立地而又柔情万缕的奇女子。记得那时,我简直是战战兢兢,奉若神明,毫不犹豫地用零花钱一本本将她的大作请回家,睡前关好门,把床头灯调到最暗,然后虔诚地一字一句仔细揣摩,心想:琼瑶算什么,这里才见人生的真谛。当读到痴情勇敢真挚的荷西去世,眼泪水哗地一个劲往下淌,然后攥紧拳头暗下决心:此生就做三毛了!就在这时,三毛自杀了。为她找了种种理由开脱,只是为了保卫自己的信仰。于是,三毛的书照读,三毛的话仍引用不疲。因为无论如何,三毛曾经彻底攫取过无数女人感动的心。

我是从三毛的书中知道张爱玲的。当时,一边看张爱玲的书一边大惊:文章也可以这么写吗?也可以写得这么璀璨吗?因为童年的伤害,因为出道时的年轻,张爱玲在为人上实在没给世人留下值得借鉴的意义。然而,对于天才,我们无以苛求,她在浩浩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成就,就像一朵“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阆苑仙葩,使人只能深怀敬仰之心细细品观。张爱玲,作家的作家,一幅大社会图画,满怀小女人心事。也许,真正读懂张爱玲的女子,多半已是明事晓理、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了吧。

琼瑶、三毛、张爱玲曾经是我成长期的精神粮食,她们在一个少女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也许若干年以后我会为之赧然,但是重新面对她们的时候,眼睛还是会发亮。

所有这些,都记录了下来。

在我最后的那个笔记本中间,夹着班长拍的那张特写。

那枚枫叶是班长和一群同学去看红叶的时候带回来的,他曾经约我去,我说周末的时间我要复习,于是错过了一场朝霞那样的美丽。

那枚红叶我随手放进了笔记本,跟那张特写夹在一起。当时没有遗憾。后来,却想念那漫山遍野的红。

最终要分开的时候,同学们挤在学校礼堂,女生们抱在一起哭。班长唱《魂断蓝桥》里的《一路平安》,唱得大家泣不成声,大声说一定要尽快再相聚,其实都明白,再相聚也许遥遥无期。而许多人一旦分开,就后会无期。

当时她慌乱而迷惑,脑子一片空白,怕极了分离,怕因为分开而遗忘一些原本很重要的人或事,所以心心念念地做笔记,想要留住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记忆。很想他,每时每刻都想。拼命复读,只为有一天能跟他在一起,直到他来信说他很痛苦。

若干年后,坐在阳光里,重温从前,那些本来熟悉的脸,现在也许早就变了模样,可是依然记得,不只是一枚红叶,一张照片,一滴泪的破碎和跌落,而是所有的细节和过程。

艾原原的叙述很平静。最惨痛的日子已经过去,伤感被深深地掩埋,也深深地浸染了她的气质,使得她明亮的眼神里总有一丝悲剧的阴影滑过。

“你像费雯·丽,也喜欢费雯·丽,对吗?”

冯乐问。

“从小他们就这样说,可能有点像,我不确定。我可以确定我喜欢她。”

艾原原一点不会拐弯抹角。

冯乐心里酸酸的。他伸出手臂。艾原原的嘴唇起先是凉凉的,很快就滚烫了。面对面先跪下了,然后一块倒下去。

“我想写字,可以吗?”

这是与陶然爱情游戏的重复。

艾原原的头在冯乐的臂弯里温顺地动了动。他的手遭遇到文胸。艾原原感觉到他的急迫,一下坐起,两只手伸到后面,解开文胸的扣子。他的手指一阵灼热。

写了第一个字,问:什么字?

重新躺下去的艾原原闭着被阳光直射的眼睛,说:你再写一遍。

“秀。”

“对了。”

第二个字。

“色。”

“对了。”

第三个字。

“可。”

“对了。还写吗?”

“随你。但我知道会写什么。”

“那就不写了。”

他握住她饱满的乳房,犹豫着。突然放弃。艾原原睁开眼睛,有一点点迷惘。

你太美了,冯乐说:这样的美是不应该蹂躏的。

有一种强烈的高尚感涌上来。冯乐好像突然看出,自己先前的那份酸楚是复杂的,有怜悯,但更多是对那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班长”的嫉妒。这很卑鄙。他不应该利用她的软弱。

冯乐让自己的身体离艾原原远了一些,两只手合抱着后脑勺,看着在蓝天的背景下摇曳的芦苇上洁白的芦花:

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一直在我的灵魂深处把你作为完美的偶像加以供奉。我一直犹豫着,生怕惊扰了你、生怕损害了你、生怕你因为我的激情而失去平静,抑或是产生对我的嫌恶、把我的最为珍视的情愫视作对你的冒犯。我因此再三迫使自己沉默。我本是应该永远地沉默着,让这种幻想像火光一样追随我暗淡的一生,直至进入坟墓。

然而我竟表达了。

表达之后我是多么恨自己,恨自己意志的薄弱。

你不知道,刚才我是多么想跪下来感谢老天爷。他让这样美丽、这样纯洁、最主要的是这样真诚的女孩走近了我。这是我一生的顶峰。我多么想大笑、大哭、大喊,直到老天爷终于听到我的声音。

但是可恶的理智却让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当巨大的排山倒海的幸福的浪涛涌过之后,我便陷入了深深的探究:她对我的认可是真实的吗?不是受到某种诱惑或是有所期望的结果吗?不,我绝不相信这一点。决不会认你作一个轻浮的人;一个浅薄的人;一个不诚实的人;一个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在乎、可以心血来潮地拥有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放弃的人;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因而也不懂得自尊的人。倘若事实证明你正是这样的,我会觉得我的一生都从此完蛋了,从此我将生活在永远的黑暗中。

我再三地问我自己,我爱她吗?我对她的爱深刻到什么程度了呢?我透彻地了解了她的肉体和灵魂深处的一切了吗?我会把她当作生命的中心吗?我肯为她放弃整个世界吗?当我独自面对空虚的时候,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以称作幸福的呢?一个人无限地爱着的人,正是一个同样无限地爱着他的人。他可以把最美好的情感、思想、语言都奉献给她,而她承受着这些的时候,也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我多么害怕。这仅仅是我的幻想。这一切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而只是被我的想象美化了。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我永远不会让你为难。任何一个我的要求,只要使你为难,我便该立刻抑制。我以为这种自制力是一个男人的骄傲。即使我那么渴望拥有你,我也必须克制。我希望你的给予是出于你的的决定,而不是我强求的结果。

那一刻,冯乐真的被自己感动了——尽管这是他在一本很拙劣的小说里看来的一段男人对女人的告白。他一个劲喃喃自语,就像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那种中世纪的唯美的矫揉造作的台词。真的有两行眼泪分别从两个眼角流进两边的耳郭。他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身边的艾原原紧抱着他的露在短袖外的胳膊在轻轻地啜泣,直到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艾原原的玉一样的牙齿在那儿咬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印。

他们从那片被压倒的芦苇上起身的时候,冯乐愕然,真不敢相信老天爷会这么厚待他:是他结束了艾原原的童真!

芦苇的间隙中,夕阳在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关于那大半个白天,冯乐事后始终没法记得太完整。他最突出的印象是太顺利了,顺利得有点意外,没有试探,没有猜测,没有忐忑,与其说是他处心积虑,不如说艾原原是主动的一方,让他有了错觉,以为她有过性经验。

4

冯乐推荐给我的艾原原的第二个作品,很充分地表现了她的文学天分。那是一个中篇,写了一群当代文学青年。很显然素材的主要部分源于他们那个进修班三个月的生活。

文学曾经的大红大紫的时代已近尾声,因为一部小说一炮走红名满天下的神话已然破灭,一群极力想要抓住时代尾巴的“迟到者”开始各奔前程,慌不择路。曾经总是敞着胸口露出有限胸毛、发誓要占领全省乃至全国文学高地的领军人物,悄悄地在穷学生中兜售廉价胸罩、丝袜、盗版盒带、光盘;曾经总是追随在文学偶像左右自我感觉中的文坛嫔妃,传出了与外教的绯闻;更多的人终于明白自己就只是“钟摆”那样一个平庸的钟摆,怎么摆也摆不出两腿之外。他们自暴自弃,酗酒闹事,打架斗殴,调戏来自偏远乡村、对他们尚存神秘感的女生。

艾原原的才华不只在于描写的生动,而在于她对同代人温和的体贴。她的叙述平实而冷静,没有嘲笑,没有讥讽,没有鄙夷,有的只是淡淡的忧伤,那应该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忧伤。小说的结尾让我不免唏嘘——在描绘了那一切之后,她写道:拖着比来时厚重却又事实上跟来时一样空虚的行李箱,走出宿舍大楼,走过草坪,忽然回头,发现那幢曾经在他们眼里金碧辉煌的大楼原来已经这么老态龙钟了,就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也是亲历者,但我没有这么形象的概括。

冯乐看到的则是与他有关的一面:我没有看错,艾原原就是一枝莲花,亭亭玉立,出污泥而不染。

“不染?你那不是‘染’吗?”

我就看不得冯乐那自我感觉良好的屌样。

“我那怎么是‘染’?那是爱。没有那爱,她也许就跟那帮人一样玩完了。”

冯乐理直气壮。

“别虚伪了。你那也叫爱?真要爱你就该娶人家。”

冯乐盯着我,说:“你怎么回事?是老土,还是嫉妒啊?艾原原自己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她嘴上没有说不等于心里没有说。装傻吧,你就!”

冯乐没有再说话。对所有的婚外情,只要有一方是认真的,这都是一个必须要过的坎。

不顾一切的初潮过去之后,艾原原的未来是冯乐越来越不敢正视的一个结。艾原原和他们那个进修班来自地县的一帮人各自到处活动,希望进修结束后能在省城找到一个接收单位。也许是给他们逼得没招了,班主任老包只好给政教处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刘美丽,但电话找的是陈怀民或贺兰三。刘美丽说“陈处和贺处这会儿都不在”,对方又说了句什么,刘美丽说“哦,他在”,把话筒递给了冯乐。

老包诉苦,进修班好几位地县来的学员想留在省城,我哪来的办法?不过他们中的确有好苗子,那个艾原原就很不错,人很诚实本分,不像另外几个疯丫头咋咋呼呼,也能写,对了,你不是给她推荐过稿子发表的吗?你给那个刊物的朋友说说,看看有没有可能用她做编辑。

这老滑头,把球踢到他这里来了!

冯乐说,我那朋友小兵一个,说话顶屁用。再说他那个刊物连自己也养不活,哪能进人?不过您老的指示我一定向领导转达就是。

放落话筒的时候,冯乐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艾原原想要留在省城,却从来没有跟他透过一丝风,她怕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负担。可怜的女孩!别人拼命活动的目的只是要“人往高处走”,她更多的是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爱情。可他能做什么呢?真的“向领导转达”?贺兰三那次在那个农场改稿会讲过话,扭头就低声问冯乐注意到下边的那个小美女没有,冯乐说哪个啊?我真没注意。贺兰三瞥他一眼,说,不老实!有你们看不到的美女?这女人人粗心细,比猴还精。他要真敢开口,她就能一眼把他看穿!就是他跟艾原原什么事也没有,她也会往那上头想。何况一旦她这样认定,并没有错。温莎公爵可以不爱江山爱美人,他冯乐一个小小办事员,哪来的江山?

冯乐那时候偶尔会跟我说起他的苦恼。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自作自受吧。

在那三个月里,艾原原对冯乐完全是有求必应。冯乐越来越饥渴艾原原的身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并且表达得越来越直接,不绕一点弯子,在电话里就直出粗气:你快来吧,我要疯了!

院行政是坐班制,但政教处陈怀民揽的事多,谁也不可能成天菩萨似的坐着。这一来反而多了弹性空间。冯乐上班点个卯就走,随便交代一声要去哪儿,也没谁多问。贺兰三除非真的有场面上的事,必须带上他显示自己大小是个头,否则懒得理他。她自己也总是独往独来,不愿有个尾巴跟着。有时候开着会,冯乐听着跟自己没多大干系,上趟卫生间就不再回到座位上来了,一溜烟直奔家门。陶然毕业后分到市里一所重点中学教高中,一早起来忙完早饭,就带着女儿骑车去了学校,先把女儿送进附属小学,自己就赶去上班。中午母女两个在学校食堂吃饭,直到傍晚才回来。差不多一个大白天的任何时候家里都可以是冯乐和艾原原的天下。

艾原原那个进修班每星期只有几堂课,以自学和写作为主,大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寝室里等冯乐的电话。

“你真好,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冯乐的话也越来越无耻了。艾原原不介意,最多咬咬嘴唇,娇羞一笑。

倒是冯乐有些惭愧了。有一次艾原原重感冒,高烧,电话里的声音有气无力,变得让冯乐问了好几遍还将信将疑,她还是如约赶来了。心急火燎地除去了她的衣服,冯乐看着一个软绵绵的凉凉的像翻白的鱼似的身体,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做爱而是剖鱼,实在有一点残忍,只好悬崖勒马。

记不得幽会过多少次了。除了在郊外湖滩芦苇丛的头一次多少还有些情调,就从来没有过所谓的烛光,小夜曲,美酒加咖啡,至少是大排档的对坐;也没有信物,即便是女孩喜欢的任何小玩意;起初,两个人都有些紧张,一完事就赶紧穿衣服,打扫战场,一先一后,各自回营。怕陶然因为什么事突然撞回来,怕同事和同学发觉他们总是莫名其妙地没了踪影。后来就成了习惯,连喘息未定时该有的起码的温存也省略了。没有浪漫,只有宣泄。三下五除二,一通短平快,酣畅淋漓,万念皆休。仿佛到了末日,没有明天了。

偶尔想起,冯乐心里颇有不安。但艾原原永远是一如既往,从来没有尝试着跟他讨论他们的未来,也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物质上的要求。她只是不声不响、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冯乐任意摆布。

只有这次,艾原原主动给冯乐打了电话。

电话居然是打到办公室。那天陈怀民参加院务会,接电话的是贺兰三,刘美丽抬头看着,随时准备站起来聆听老爸老妈的教诲。但按规矩得让领导先接。贺兰三也随时准备着把话筒撂给刘美丽,却忽然怔住了:谁?你找谁?然后一脸狐疑地对冯乐说:你的!

有何贵干?冯乐接过话筒就问,手忽然一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周围,正好碰上贺兰三的注视,立刻含含糊糊地说嗯嗯嗯,好好好。

“好什么好啊,你听清人家说什么了吗?谁呀?哪单位的?那个小美女吧?”

贺兰三一口气问了一大串。

“是我妹妹。”

冯乐很快就调整过来:

“我父亲刚下病危。”

冯乐父亲早出院了,前天同老伴来儿子家,打算住段日子。双方都好有个照顾。冯乐心里叫苦,嘴上却不好说什么。这会儿老人家肯定打喷嚏了,冯乐暗想。

“哦,对不起,那你快去吧。”

贺兰三释然。

“变态!”

冯乐嘴角一“嗤”,心里有点隐痛:老爸哪儿碍着他了,好好的被他咒“病危”。都是这傻逼闹得!

艾原原在电话里问他今天有没有时间,她想见他。他们有几天没见了。之前一个星期天,陶然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了好几根长头发,很疑惑,这么长的头发,运动头的自己没有,冯乐更没有,会是哪儿来的呢?她也没有细琢磨,就大声喊:冯乐冯乐你看,这么长的头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冯乐心里打鼓,极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有什么奇怪,我们那位九大代表老也忘不了捯饬她那几根杂毛,弄得整个办公室四下杂毛飘散,我们只好被动揩油,肯定粘到我衣服上了。陶然哧哧笑起来:你积点口德好不好,别那么刻薄,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再说她那才不是“几根杂毛”,真正的青丝,又浓又密,光凭她那头飘飘长发,足可以当得起明朝梁朝钟写妙龄女子的“幕府青丝唱《渭城》”。在学校那会儿,我们不知有多羡慕。要说骄傲,那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冯乐说,你那才叫刻薄呢,人家德才兼备的一个后备干部,就只有那点骄傲?

警报解除。眼见得躲不掉的一场危机有惊无险。

这却只是一次预演。

也许是因为艾原原那个进修班要结业了,想要留在省城的努力毫无结果,分离在即,上周末的那个下午,冯乐把艾原原折腾得死去活来。床铺当时清理得够干净的,那几丝长发不知怎的竟钻到被单下面了。冯乐不敢过于放肆了。陶然并不是没心没肺,没有哪个女人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没心没肺,她只是太信任他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另一个女人跟她共享她和冯乐的销魂窝。一连几天冯乐尽力克制着,不给艾原原去电话,好几次抓起了话筒终又放下。没想到艾原原来了电话,而且是在他上班的时候打到办公室。看来她也够煎熬的了。

骑上单车,冯乐弯下腰,使劲摁铃,奋勇猛踩,一路超车,横穿马路的时候,差点给汽车撞着。

“活腻了!”后面不时传来骂声。

5

老远就看见扶着单车在学院大门外引颈翘望的艾原原。冯乐骑到她面前,突然一个急刹,定住,然后继续前行。艾原原随后紧跟上来。

有老爸老妈在,家里是去不了了。一路无话,冯乐埋头直奔郊外那个湖滩。到了近前,跳下车,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微微冒汗的身上陡然一个冷噤。不远的湖面,阴云低沉,正在酝酿入冬的初雪。几只黄昏归窠的老鸦难听地“呱呱”喊着,在枯败的芦苇上晃过。他这才意识到,是十二月下旬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温度,进了芦苇丛,能有什么作为?

艾原原在一边等着,一言不发,随时准备服从他的决定。

“回吧。”

冯乐调转单车。两个人重又一前一后,一路飞奔。

“知道我们要去哪?”

“不知道。”

艾原原没有幽默感,你说什么她都是本色回答。冯乐想,换了别人,兴许会说“下地狱”,或者酸一下:“天涯海角”,但艾原原不会,她特实在,有一点死心眼,冯乐说什么她听着都像是圣旨,在床上她也只是一味迎合,从来不会主动。有时候让人觉得少一点情趣。

他们拐进一条散了集市的乱糟糟的小街,在一幢鹤立鸡群的大楼前停下来。

这是郊区一个乡镇企业开办的宾馆,他们在这里开过剧本审读会。宾馆是按四星级标准建的,当时这样的星级宾馆省城还只有一家国营的,这是第二家,开张的时候省里的头头来剪的彩,表示对“异军突起”的乡镇企业的支持。可惜软件不行。原来是村支书的宾馆老总认为,什么“软件”,不就是洗菜做饭扫地抹灰叠被子换床单吗。不肯送村姑村嫂们出去培训。结果,随着省城这种档次的宾馆逐渐多起来,开张没几年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只好靠降价揽客。客人入住,连证件也不看,自己填个单子就行了。那时候“个人隐私”这个词还没有发明,他们不问并不是没兴趣问,是压根就没有“问”的概念。冯乐对此印象极深。之前他在省政府招待所开会时偶然遇到一个小学女同学,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坐在房里说话,虚掩的门被突然推开,伸进一颗老妇人的头,狠歹歹地问你们在里面干吗。冯乐说你不看到了吗,说话。老妇人更狠了,一下把门推到靠墙,厉声命令:说话不许关门!这让冯乐有好长时间对国营的宾馆、招待所之类有了恐惧。好在“异军突起”了这么一家乡镇企业宾馆,简直就是解放区。从湖滩那儿折返的时候他想:差劲,怎么开始没有想到呢,瞎耽误工夫!

冯乐要了顶层的一间房。也许从开张就没有人住过,所有的设施都是簇新的,蒙着淡淡的灰尘。房间很大,有一面墙上半部分全是窗户,窗外是天空和田野,虽然暮色阴沉,感觉还是敞亮。冯乐就喜欢敞亮,喜欢艾原原纤毫毕现。艾原原开始很不自在,看他坚持就顺从了。

“不管它,进了被窝就好了。”

窗式空调屁事不顶,房间一时半会暖和不起来。没了衣服,被子像冰雪一样,冯乐把艾原原死死搂在胸口:

“好一点吗?”

“好一点。”

“想吗?”

“想。”

艾原原微微发抖,脚冰凉。

“你怎么啦?”

“没怎么。”

“你上来。”

“好。”

艾原原瀑布似的长发掩盖了他的脸。她很尽力,却似乎找不到感觉,身体僵硬。

“笃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冯乐像中了炸弹似的眼前一黑,等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艾原原已经被他掀到了一边。他从床上跳起来,胡乱抓着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赤脚摸到房门后面,轻轻移开猫眼盖子,看见走廊上一辆装着洗漱用品的推车,两个穿宾馆工作服的村嫂在敲对面的房门。里面有人“哦哦哦”地应答着,开了门。

“我们来扫房间。”

两个村嫂大大咧咧地说。

“我靠!”

冯乐原以为这层楼是空的,没想到也有挑顶层住的人,更没想到还会有服务员。摸着“别别”乱跳的胸口,走回来,不再钻被窝,手忙脚乱地穿完自己的衣服,再把他当时扔得到处都是的艾原原里里外外的长长短短零零碎碎仔仔细细地收齐,卷成一团,一把塞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艾原原手上:

“快,去卫生间。”

敲门声。

这回敲的是他这一间。

冯乐清了清嗓子,努力镇定,快步走到门后面,稳准狠地抓住门把手,徐徐开了门。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在窗户下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两个壮硕的村嫂。觉得自己颇了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卒然临之而不惊。正自得着,忽然想起艾原原不知有没有从里面锁上卫生间的门。身上又一阵发紧。转念又想,就是锁上了又如何,人家敲门,她还能不开?如果她们以为锁坏了,叫人修锁,那就更麻烦了。最好的是艾原原已经穿好了衣服,偷偷溜出去。可艾原原哪有这样的老练?脚不由得就哆嗦起来,怎样也控制不住。

“屋里就你一个?”

“是的。”

“要不要打扫?”

“不用,我刚入住。”

“还是抹一把吧,好久没人住,尽是灰。”

两位村嫂甚是热心。

冯乐有苦难言。眼睁睁地看着两块脏兮兮的抹布有耐心地扎扎实实地在满屋子游走:窗台、茶几、沙发靠背、写字台、镜子、台灯、电视机、矮柜、高柜、床头——终于到了床头,该结束了,没什么可抹的了,两位村嫂又面对面一下揭起被子抖搂起来,扬起一阵带着霉味的呛人的灰尘。抖完了,重新铺好——真的该结束了,一位却又殷勤地想起还该拍一拍枕头。

两只枕头叠着。一位拿起上面的一只,另一位接着拿起下面的一只,忽然住了手。

“这是你的吗?”

枕头下面有一只手表:细细的表链吊着指甲大小的表盘。

“是。”

冯乐硬起头皮回答。如果对方追问,他就说他的表坏了,临时把老婆的表带出来用了。

“这也是你的?”

吊在那位手指上的是一条主要部分就巴掌那么大的半透明底裤。

冯乐浑身像着火一样烧起来。我的天,他把艾原原自己打理的物件疏忽了。

听天由命了。冯乐像在噩梦里一样,闭紧眼睛等着行刑的刀朝脖子砍下来。

两位村嫂互相看了一眼,那位把手表和蕾丝裤放回去,把两只枕头重新叠好,把被子铺好,扯平,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床铺。

下一个目的地是卫生间!

艾原原就要被狼狈不堪地揪出来了。

事情是他自己搞砸的。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越搞越被动。如果一开始就让艾原原跟自己一起穿好衣服,大大方方地坐在沙发上说话,两个村嫂能把他们怎么样呢?了不得就是跟省政府招待所那个老女人那样狠歹歹地审问一通,能问出什么所以然呢?就是追究,最多是在学院引起猜疑,落下笑柄而已,谁能说他不可以跟一个有潜质的文学女青年谈创作,谈人生,谈世界观?现在就惨了。从他撒第一个谎说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开始,一切就没法逆转了。英语里有一句:You have to tell ten lies to perfect one lie,一个谎言,十个难圆。其实一千个、一万个也圆不了,只能是越圆越露馅。从小就总是提醒自己记住大人的教诲千万别撒谎,可一到时候就忘了。

以为乡镇企业不懂管理,有空子可钻,怎么就没想到劳动人民遇到了狗男女会更不肯放过呢!他们粗鲁,好奇,没教养,蛮不讲理,根本就不分青红皂白,别说人证物证俱在,就是捕风捉影,他们也会把事情说得跟真的一样,搞得尽人皆知!

冯乐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脸色惨白。一个当庭听到死刑宣判的犯人应该就是他现在这副德行了。丢人现眼,身败名裂的最后时刻到了,大好的前程就毁在旦夕之间。拼高考废寝忘食不顾死活,进机关低眉顺眼装三孙子,还有陶然,她对他的百分百信赖、他女儿对他的百分百崇拜、他孤心苦诣维持的好丈夫好父亲形象、他的温暖舒心的家,会在瞬间彻底崩溃——以陶然的实心眼,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程度的原谅。先前所有孜孜以求的努力,咬牙切齿的奋斗,耗尽心血熬来的一路平坦,就要付诸东流。真恨自己的好色,那该死的两寸半就像小动物,一味按自己的思想行动,只不过长在一个狗男人身上罢了!你他妈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当初还不如阉了,做太监啊。

冯乐当时没想到,自己的桃花运运程正旺着。冥冥中就像有什么人罩着一样,那两个村嫂走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只是又互相看了一眼,终于放弃了,拉开房门走出去,又重重地带上。“咣”的一响,把几乎窒息的冯乐惊醒过来。

确信两个村嫂走远了,冯乐才赶紧敲卫生间的门。从里面出来的艾原原让他吃了一惊:她哭过了,眼睛发红,脸色灰暗。她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忽然有几分陌生。

“委屈你了。”

冯乐拥住她。

艾原原一只手抵住冯乐的胸,脸侧向一边。

“那两个乡巴佬,老也不走。”

“不怪她们,是我自己不好。谁也对不起。”

“说什么呀,你!你谁也没有对不起。”

艾原原埋在冯乐胸口的头摇了摇,顾自说:

“我对不起我爸我妈,对不起老师同学,我得骗他们;我对不起你太太你女儿,上周日我看见你们一家三口逛商场,你们挺幸福的;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他?哪个他?”

“男朋友。”

“男朋友?你的?”

冯乐像遭了电击,有点蒙了:艾原原的男朋友不是我吗?

怎么还有别人?他嘟哝道:

“我怎么不知道啊?”

艾原原轻轻地推开他:

“我们离开这儿吧。”

冯乐这才想起来,他们还处在危险中。那两个村嫂如果是去报告,他们就插翅难逃。

但艾原原要离开是因为另一个理由:

“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

“你生气了?”

“没有。”

6

郊区的夜黑得比城里深沉。从小街的尽头看远处,黑灯瞎火,不知深浅。偶有车灯一闪,立刻就被黑暗吞没了。街上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只剩下这家白天也许还没赚回成本的小吃店吊着一盏昏黄的灯。因为没有冰箱,怕变质蚀本,鸡鸭鱼肉甚至大白菜之类一概没有,只有鸡蛋和干面条。冯乐给艾原原要了一碗鸡蛋煮面,自己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不吃吗?”

艾原原两只手掌合抱着刚端上的滚烫面碗取暖。她脸色发青,身体不时一抖。

“我不想吃。”

冯乐惊魂甫定,好半天他都不敢相信他竟又逃过了一劫。感谢那两位村嫂,贫下中农到底还是善良啊。看着艾原原一小口一小口吸吸溜溜地喝着那碗几乎是清汤寡水的面条,心里忽然有股酸水泛上来。

“你刚才说,你有男朋友了?”

“是啊,家里定的。”

“什么时候定的,最近吗?”

“有些日子了。”

“他好吗?”

“我爸老战友的儿子。还行吧。”

艾原原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冯乐。

一张北方男孩的脸,英气勃勃。冯乐的心好像被谁揪了一把。

“像你弟弟。”

冯乐实在找不出别的可以贬低的地方。

“我比他大两个月,他是该喊我姐。”

艾原原的脸上没有喜悦。这让冯乐心里稍稍好受些:她爱的是我。如果我敢放弃除她以外的一切,她立刻就会放弃这个英俊的小男孩。

“他在哪儿?什么职业?”

“在特区,下海,他爸帮他注册了一家电子公司。他在大学是学电子的。”

“你呢?会去他那儿?”

“会。”

“什么时候?”

“应该就这几天。”

原来她今天主动来电话,是为了告别。

冯乐背后是窗户,窗玻璃不全,一小股一小股的冷风直往衣领里灌,寒意直透背心。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太残酷了,数月的光阴如同一瞬,好日子眨眼就到了尽头。而主动权本来是在他手里。在他和她的男朋友之间,她是指望过他的,她来进修,她四处奔波希望能留在省城,她追求的目的简单而明确,就是能跟他在一起。她嘴上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但用身体说了。他应该明白,那并不是无条件的奉送,只是因为她太干净,还不知什么叫算计,没有那样的肮脏。在她那里,爱就是爱,爱不需要回报。但他呢?他真的就不该回报了?他真的就有资格把她仅仅当作寻欢作乐的工具?他真要像把她按在芦苇丛中以及后来一次次在床上说的那样她是他“生命的中心”“肯为她放弃整个世界”,那他就应该放弃陶然,放弃家,以及有可能包括好不容易钻进去的所谓高等院校。他应该堂堂正正地娶她,应该让她堂堂正正地跟自己在一起。

他有勇气这样做吗?

这问题从一开始就纠结着他,每一次他都强制着把它压抑下去。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里,宁可相信这问题并不存在。

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陈怀民有一次就在处里的小会上问过,老包找过他几次,建议那个进修班结业后,择其优者作为社会人才推荐给省市相关的文化单位工作,还特别提到有个叫艾原原的女孩听说很不错。贺兰三当即就强烈反对:别别别,别提那个进修班了,乌烟瘴气,在学院的影响糟糕透了。尤其那个什么艾原原,看上去挺文静的,其实蔫坏,一个班的男生为她争风吃醋,给她搞得鸡飞狗跳。不信你问冯乐,他跟他们联系多,了解情况。贺兰三说着,眼睛像钉子一样盯住冯乐:冯乐你说说,是不是?冯乐避开贺兰三的眼睛,低下头在办公稿纸上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从贺兰三嘴里冒出来的贬义词:乌烟瘴气,争风吃醋,鸡飞狗跳。

他是个王八蛋,彻头彻尾的懦夫。就是今天下午,他都做了些什么?胆战心惊的时候,他想的只是自己。根本没想过一旦有事,艾原原会比他更难堪、更惨、更抬不起头,她有可能被收回进修班的结业证,给一个开除的处分;她会失去男朋友,失去去特区的机会;回到县里她和她的当军人的老爸、还有老妈和弟妹都没法做人。

艾原原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她好像恢复一点了,雪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你怎么啦?”

艾原原睁大眼睛。

“没怎么。沙子。”

冯乐用指头揉了揉眼:

“我们走吧。”

艾原原跟着站起来。

各自推着单车,在无人的小街无言地走。一时半会都没有骑行的意思。艾原原依旧随着他,小鸟依人。

“给你唱首歌吧,”艾原原忽然说,“记得在那个农场分别前的夜晚吗?那支歌我当时没有唱完。”

……

我亲爱的小孩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清楚

是否让风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独自漫步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我愿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亲爱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亲爱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

在风中寻找

从清晨到日暮

艾原原尖细清脆的声音像涓涓的溪流一样在冷风瑟瑟的静夜的小街轻轻地流淌。她的脸上也许有泪水,也许没有,冯乐不敢看。

冯乐的腿直发软,根本没把握上车。到了他们下午待过的宾馆楼下,冯乐突然问:

“还上去吗?”

他壮了胆子想挽回下午的那份丢人,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一个窝囊废。但他心里在期待艾原原的否决。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下午都是一场噩梦,睁着眼睛让噩梦重复一遍,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不去了吧。已经有点晚了,不回宿舍她们会笑的。还有……他会来电话。”

艾原原迟疑着说。

艾原原到最后还是遂了他的意愿。然而,这却是她第一次拒绝他。

原来,她和男朋友一直都有热线联系的。冯乐心里又一阵酸酸的。忽然就想:她值得他舍弃一切吗?

“那就快回吧。”

冯乐一骗腿跳上单车。

刀子般的夜风迎面劈来,一股邪火顷刻熄灭。恶劣到极点的情绪唯剩了伤感。冯乐放慢车速,等着吃力地蹬车的艾原原从后面赶上来。

“你骑得真快。”

艾原原大声喘着气。

“很晚了,怕你不便。”

冯乐说得很体贴,但他自己明白,也很假。

属于郊区区段的马路已经很空旷了,白天的车水马龙销声匿迹,整条街只有高校的大门灯光通明。在那片巨大的光区外围,他们下了车。

艾原原站定,仰面看着冯乐,像每次分开前一样,等着他的话或动作。

“你还会跟我好吗?”

冯乐的声音喑哑。

“会呀。”

艾原原尖细的回答像从极远处传来,但很肯定。

“我是指……那个。”

冯乐吞吞吐吐。他说的“好”是有特定意思的。有一次正做着,冯乐说,你知道“好”为什么写作“好”吗?就是我们这样。当时艾原原娇吟吁吁,妩媚一笑。

“不知道。”

艾原原咬着嘴唇。

“对不起。真的是该我向你说对不起。我害怕失去我们原来的生活,你我都被单位赶出了,我不知拿什么养活你……”

“我不要你养的,我们也许可以过得更好。我妹妹嫁到日本去了,他们做服装生意的,我们可以给他们做国内的代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放弃现在的职业,你喜欢做官,不会喜欢经商,那太为难你了……再见吧!”

艾原原说完就跳上单车,弯下腰猛踩而去。

“会来信吗?”

冯乐喊。

“会。”

艾原原回答,没有回头。

冯乐一问过就后悔了:凭什么呀!连他自己也清清楚楚,这是一种绝望的挣扎。这是对自己的绝望——这个内向的女孩,早已设计了他们的未来,但凡他多少有点男人气,一切都完全来得及。但他没有,这绝望也就没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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