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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期天/景山

1

海红在某一场婚外恋之后会进入她的冬眠期。她的婚外恋大多是没什么实质内容的,会有几日神情恍惚,时而亢奋,时而沮丧。现实感严重缺乏。

家里气氛生硬。而道良一言不发,有一次,似乎有什么破绽,道良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但无论怎样,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海红暗自神伤之后会有一段冬眠期,是啊冬眠,她像一匹野兽,满世界跑着去寻找她的爱情,寻寻觅觅嗅嗅刨刨,爪子刨出了血也没找到可意的东西,所以满目寒冷苍茫——她心中的冬天是很容易降临的,跟现实的冬天毫无瓜葛,她眼一闭,纷飞的雪花就落下来了,如同舞动的蛾子,有一种绝望的美感。

在冬眠期她要疗伤。睡呀睡,睡呀睡——睡个昏天黑地也不起来。

沉沉的睡眠真是让人休养生息啊,寂静的山谷里春风又绿,小小的床铺星移斗转,她胸口的喷泉,有一日,终于,瞿瞿响了起来——

忽然,春天到了,海红的春天是鬼神难测的,取决于许多偶然因素,睡好了一觉(一两个月也难得有一次)、做了一个好梦,看了一本否定爱情的书,或读到一篇介绍某个英勇无畏的女人的文章,她的春天“噗”的一下,就降临了。

如果是做了一个好梦,醒来之后海红会心情大好,神清气爽,比如梦见大海,或者,梦中来到一条林荫道,树木高大叶冠浓密,旁边居然还有一家老小围桌吃饭,而且,道旁的土坎上有人在卖鱼,摆了一只铁皮大盆,满满一盆鲶鱼,每一条都是活的,争着往上蹦。醒来之后海红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真是奇怪,她的身体也变轻了,到镜子跟前一照,多日黯淡的脸竟然有了光泽。

这时候,海红内心的春天就冒烟了,一寸一寸的,像山上烧野火,陈年的枯草烧掉,新鲜的草籽果实裂开了硬壳,春风一吹,纷纷的抽出了芽。

如果这天是星期日,她一起床就会张罗全家出去玩。

去北海吧,或者景山,或者天坛,要划船呢就去团结湖,要喂鸽子则去青年湖,不怕远就索性去颐和园。

他们去得更多的是景山公园——门票便宜,又可以爬山,小山坡也算,登高望远,眺望故宫。而且,景山漫山遍野都是唱歌的,有气氛。

他们喜欢东门,东门一进,往往,声声色色奔腾着就迎头扑过来,右边几个穿红着绿的老太太舞长绸,左边一片粉扇子闪呀闪,一浪一浪的歌声从不同的方向涌着挤着,二胡手风琴葫芦丝齐头并进纠缠在一起,你一迈腿,却踩着了地上的字,“春风杨柳万千条”,有个老头,拎着个小塑料桶,握一根如橼大笔,是海绵绑成的,他在方格上练水书。湿的字,行书,渐干渐湿。

2

漫山遍野的中老年人在星期日的公园里。他们一堆一堆的来唱歌,山脚山腰紫藤架下老柏树那边,有些堆专唱红歌,有些堆专唱前苏联歌曲,还有一堆专唱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老掉牙电影歌曲。山头林头有如春秋战国。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女……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兵哪怕那山高水又深……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他们还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奥运会都开过了,这让人颇感困惑——个人崇拜的旧年头不是一去不复返了吗?把人变成神不是彻底批判了么?但是东方红太阳升,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人声浩荡,从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人们各各的胸腔中聚集在一处空地上,那里有一处土台子,一个矮男人运出了全身的筋力大开大合地指挥,眼看他踮起了后脚跟,双手向着天空高高举过了头顶,人人引颈放喉眼睛闪闪亮,仿佛又回到了久远的广场时代。忽然,男人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猛地往胸前一收,仿佛有一只老虎当胸扑到了他跟前,他要把这只大虫死死抓住,简直是生死攸关,为了把全身力气调动到手指上,他甚至往空中跳了半个头。

他整个人收住了,那一两百人的声音被他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忽然他又松开了手,手心朝上,一支从前的人们特别熟悉的曲子从他手心被放了出来:312353213——“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手风琴和黑管的前奏通过音箱播放出来,听上去,仿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万人大会的散场曲,那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时代,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国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会场、操场、体育场、影院剧院礼堂,人流退场,脑后就会响起同一支歌曲,“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拙扑的曲子在高音中响彻城镇的上空,家里的老人妇女在那个年头远远听见,纷纷说道:“散会了散会了,该下米做晚饭了。”景山的这片人在三四十年后的散场气氛中怡然哼唱着“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纷纷散去,一边把手里的歌本放进包里,十一点半了,他们也要回家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散场了。

十几年来,只要谁在星期天上午去景山公园,一进门,先就会被亢奋的红歌包围,仿佛来到往昔年代红旗招展的广场。道良总是被这一堆人吸引,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儿女,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要反复催促,或者由春泱使劲拽他的衣袖,他才会挪动脚步,不过,往往要走出很远,他脸上的庄严神色才会消散。

另一个山头是专唱前苏联歌曲的,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隔壁的一堆,沉浸在三四十年代,夜来香,渔光曲,叫我如何不想他。他们气息游移声带苍老,失去弹性的胸腔眼看抓不住那些在过去的岁月里埋得太久的根须,呼哧呼哧的却总算又抓住了,悠悠地、珍惜地从嘴里吐出来,然后他们就裂着嘴笑了,有些腼腆。

——这几个老人坐一条长椅上,七十多岁八十岁,他们认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着呢!七八个老人围着一个样子气派的老太太,她穿着旧式的时装,料子上等,做工考究;脚上的皮鞋,看上去既有年头又像是最新推出的一款,穿在她脚上更是显出了非凡的气度。脸上看不出脂粉痕迹,白且细腻,眉毛修得弯而高,口红是最合适她的一款,浓艳的桃红,别人用了会显得轻佻或突兀,点在她的唇上呢,则全是提神。这个神气的老太太坐在长椅上,对围着她的人们说道:“我今年八十八了……”她是一个旧时代的影星吗?隐藏在岁月多少年,只有少数人记得她。

如果独自一人坐在石头上,那定是拉二胡的,二泉映月,如怨如诉,悲愤苍凉,在满园万紫千红中是雪白耀眼的一道异光,于喧闹中昭示了另一种寂静。

葫芦丝啊葫芦丝,几个人在墙角下是晃着身子鼓着腮帮吹啊吹,融融的月色从草坪上升起又降落在正午的柏树下,吹的和听的,都愿意把老柏树当成西双版纳的凤尾竹。

一个圈子专跳新疆舞——穿了大花的维吾尔连衣裙,绣花的八角帽下甩着许多小辫子。这伙子人快乐得很,他们又唱又跳,会左右扭动自己的脖子,肩膀一耸一耸的,简直全身都安上了弹簧。他们还自来熟,冲围观的人笑。

有一处论坛,在一棵老柏树下,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画像挂在树杆上,一个男人,抱着一叠自印的书,他有些热血沸腾,所以也有些神经。他喊道:如果你是一个有血性、不甘中国再度覆亡的中华儿女,你就应该看看这本书,他把书举着,封面上有醒目的标题——中国陷入重重包围,如何突围制胜?

道良立即买上一本。二十元。一个年轻人凑上来跟他说,同志,你上网吧?你上“乌有之乡”吧!很好的,会找到很多同志的。你一定要去“乌有之乡”哦,年轻人一边走一边使劲跟他说。

3

这个星期天,当他们换上了鞋,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道良的前妻安姬惠,她的声音软软地出现在电话里。

安姬惠的声音是软软的,同时也是强硬的。“我找史道良”,她在电话那头断然说道,那种软硬皆在其中的嗓音真是奇迹。对于海红、春泱还有银禾,这个声音极其陌生,从来没有人这样指名道姓称呼道良。或者史老师,或者史道良同志,或者老史,尊敬的、郑重的、熟稔的,各得其所。“我找史道良”,难道是慈禧太后找她的下臣李鸿章,或是某个县令找他那个唯唯诺诺的听命衙役?真是蹊跷!

这两个人,从前的夫妻,已经许久许久不联系了,既已反目成仇,何苦再留牵扯,各自石沉大海是正途。但是这个声音冒出来了,“我找史道良”。

这两个不愿互通音信的人,经过了若干年,各自检点自身梳理对方,火气已然消得不那么烫手了,加上又有一个共同的儿子史安童,这个高大英俊天真善良的儿子,两头勤打电话勤跑路,他一拱一拱地骑着自行车,从海淀到东城,像一只在丛林里觅食的小獾子,他的头发密而浓,眼睛细长,下巴有一道浅沟,看见他,道良耳边总要响起安姬惠的一句话:长得就跟你爸一个样!

后来,史安童结婚、离婚,去美国,回中国,再去美国,来来去去,一连串的人生大事像炸弹一样轰隆隆从天上砸下来,反目的双亲如同一对钻进了防空洞里的人,虽然萍水相逢却也不由得不搭话——一个说:敌机又来了!另一个答道:可能是侦察机,不会扔炸弹。前者说道:但愿但愿。后者说:炸也不怕,这防空洞能挡住原子弹的冲击波呢!

固然如此,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各自还是像石头一样沉在自己的塘里过活,谁也不碰谁。但是,这一日,初夏来到,满街的槐花都开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灿灿耀眼,穿上了单衣的星期天上午,格外轻快。一看窗外,云来云往逍遥,海红说,这么好的天气,不如上景山玩玩。春泱银禾雀跃着:好啊好啊,景山北海什刹海,哪儿都行!

就在一片纷纷渥渥中,电话铃,它响起来,软软的声音说:她不行了。她的眼泪从电话那头横飞过来。

道良沉沉问道:怎么不行了?安姬惠说她查出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已经确诊了,活不了多久了。到三家大医院都查过了,活不了多久了。没有人告诉她,她到底还能活多久,说不定,很快就完了,她和他都认识的一个同事,查出来才一个星期,人就没了。

电话嗖嗖冒着冷气,像一层雾,从头到尾罩住了道良,一层雾气冷凝成水,滴滴答答掉落下来。道良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初婚的日子,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袖。她说以后就全靠你了,我不行了,你要好好看着我们的儿子。童童以后就靠你了。在两个人的心里,史安童不是已经三十八岁,而是,三岁,他是那么善良,大学毕业本来能进联想集团,但他把位置让给了那个脸圆圆的女孩,道良马上想起了那个叫什么“萌”的女孩,黑黑的,圆圆的脸,逗人喜欢,童童曾把她带到道良家,只是路过,没有吃饭,不知算不算他的女朋友。后来,和另一个女孩,童童管她叫“女强人”的,结婚,去美国,过两年又回来,一连串的事情都顺应女方,结果,又离了,童童在国内找工作已经不适应,人脉也断得差不多了,只好又只身回到美国重新找工作。

安姬惠,她感到了这个严重的时刻,生命倒计时的定时炸弹已然启动,嘀嗒嘀嗒,声声震耳,要不了多久,最后的一响,火光迸涌,灰飞烟灭。在这样的时刻,她把童童的三十八年重温了一遍。童童啊他孤身一人漂在国外,童童啊那么聪明的孩子六岁的时候把太阳落山形容为火山爆发,下雪了,他说啊大雪大雪白茫茫一片,小学就写了一部小说关于地球人与外星人作战,童童啊他小时候身体不好道良你揣着一个治肾炎的偏方在大雪纷飞中骑着自行车满城去找一只猪尿泡,那又腥又膻的东西你终于如愿以偿弄回家里软硬兼施让他吃下了肚子。童童他小学是人大附小初中高中是全国驰名的人大附中,一举考上北京大学他无论如何应该有出息但是现在,现在他不上不下漂荡在国外几乎就是他六岁时说的“白茫茫一片”啊。

陈年的灰尘徐徐拂来变成了陈年的酒香,道良感到有一股子忽酸忽甜忽然又苦涩的东西从电话筒里迤逦而出,他姿势不变凝住了,海红和春泱看他简直就像一尊蜡像。

景山于是去不成了。

公交车带你去大西洋

1

银禾,你好,在上午十点多钟我们看见你走在人行道的树荫下,你像一穗秋天的稻穗,身上挂满了吃的,鸡汤颠颠荡荡,装在一只红色塑料外壳的保温壶里。

保温筒里的鸡汤,要送到海淀的新大西洋城给安姬惠教授。那个高尚小区,新大西洋城,银禾管它叫“大西洋”。

这只保温壶太旧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留下的物件,它走在大街上如同一枚前朝的旧钱币,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百感交集。旧时候,谁家没有这样一只保温壶呢,就像谁家都有千篇一律的暖水瓶,铁皮、红漆、喷上一朵花。保温壶如同暖水瓶的姐妹,即使不是出自同一个厂家它们也是如此相似,集体主义的时代,相同的物品就像勾缝剂,把一块瓷砖和另一块的缝隙填平。

红色塑料外壳,如同一只手掌,拔开了老人记忆的浓雾——他们拿着马扎坐在街边打盹,无所事事,说是晒太阳,其实是发呆。忽然,噼哩啪啦,眼前掠过一只红壳保温筒,在记忆的余温照耀下,僵硬的肌肉软化了,遥远的大杂院遥远的小胡同在遥远的时日里跳荡,他们家也有这样一只红壳保温筒!它的内脏历历如睹,塑料壳的里面是闪闪发亮的暖胆,暖胆里面再套一个硬塑料胆,好了,你就往塑料胆里放吃的吧,滚烫的热汤,豆腐白菜炖粉条、鸡蛋汤、面疙瘩汤,只要是热气腾腾的都是好的。刚出锅的米饭也盛在里面,上层压上一只套盒,这是装菜的,有红烧肉当然最好,没有,是炒土豆片,或者溜土豆丝,更多的时候是装咸菜,榨菜、大头菜、王致和豆腐乳。三班倒,无论早中晚,自带饭盒是必要的,能省就省。夏天盛过冰棍,冬天装过包子和饺子。

2

去大西洋的公交线路有三条,乘118路电车到紫竹园南门,换成360路,坐十二站,直接到新大西洋城楼盘边。

118路车烧电,不烧汽油,它像大姑娘头顶上长两根长长的辫子走起路来晃晃荡荡悠悠游游的。它也爱耍小性子,动不动就在大马路中间停下了,售票员喊道:大家下车吧下车吧等下一辆,出故障了下车吧。大家涌下车,抬头一看,嗬,两根辫子脱了一根。

即使辫子不脱它也慢,站太短了,用银禾的话说就是“放个屁它就到下一站了”,刚开起来它就又要停,二十多站,一站一站地挪,这样挪下去,安姬惠就要生气了,她一生气就要给道良打电话,“我找史道良”,她要质问“说好十点半银禾来,这都快十一点了怎么还没到!”

道良只听着,听了一通之后仅说一句:早就走了。他放下电话跟海红说: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哪,算了,我懒得说她。过了一时,又说:这个人,这个人哪,我当初就是实在跟她过不下去了!

第二条路线跟第一条其实是同一条。在同个公交车站搭同一条线路的701路,走的虽然是同一条路,但701的站距大,118的二十多站它只要十多站,几乎就是两站并作了一站,它又不用挂着两根长辫子,烧的是汽油,开起来呼呼的。只可惜它不到紫竹园,所以,到了第十站,银禾就要离开她坐得好好的座位,再换乘118电车到紫竹园南门,再换360路。

雨喜在遥远的深圳给母亲发手机短信,告诉她一条最便捷的新路线,800路!真是有福啊,走到二环路立交桥下面就有这趟车了!

最便捷畅快的新路线像初升的月牙在你身体里窜来窜去,脚步下的路变得滑溜起来。二环线上的800路,它比骡子跑得还快呢,奔跑在宽阔的二环路上,一个红灯都没有,七站就到西直门。

我的乖伢儿,你人在深圳,怎么知道呢?上网查的,从一地到另一地,上网一点,公交线路、地铁、自驾车线路,统统有。

现在银禾最崇拜的人是她女儿王雨喜。

雨喜比叔公史道良知道得事情还多,电话里她讲罗彩霞冒名顶替案、宜黄拆迁自焚案、钱云会交通事故案,叔叔和春泱都不知道的武汉光谷反日大游行,雨喜也知道。她手里拿着手机,说话的口气有点像干媒体的。

道良问她:美国能查吗?

她说:能查,上谷歌!

你左手拎着一壶鸡汤,右手拎一只绿色环保袋,那是伊利或者蒙牛的赠送品,上面印着一头白色的奶牛。袋子里的东西都是按安姬惠的电话指令购买的,要一斤荔枝,好,道良就到超市去买一斤荔枝;要美国大杏仁,要伊利莎白瓜,要话梅、要蜜枣、要阿胶补血口服液,道良在出门购物之前通常会说:“这个人,花样就是多,杏仁就杏仁,非要美国的,还要伊利莎白,资产阶级那一套!”

道良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他问道:伊利莎白是什么玩意儿?你们谁知道?谁知道?银禾知道这叫伊利莎白的是一种瓜,它颜色金黄圆滚滚,里面有瓤跟香瓜一样,但是它为什么叫伊利莎白。啊不管这个,它在布袋里圆沉沉的被银禾抱在怀里。

提袋里就装着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我们的史银禾,她把一应物品统统抱在怀里坐在公共汽车靠窗的位置,那真是一个好座位,银禾把这叫做“有福气”——她是多么喜欢坐车,北京的车真干净漂亮,浠川县城里的长途客车和公交车都是破破烂烂灰头土脸,车壳厚厚一层土尘,还沾有痰迹,不管哪辆车,都会有一滩子呕吐污物晾在上头,里面的座椅呢,靠背上总是有一圈油腻,座位是歪的,座面上或者鼓起一坨,或凹一块,还裂开了口子露出黄兮兮的海绵,脚底下,花生壳葵花子壳饼子末菜皮鱼刺饲料渣踩得稀烂。不过,只有从城里来的人才会看出这许多不堪,当年我们的银禾是看不到的,即使看到了,她会说:“那怕么事!”脏,那是天经地义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脏,再说那又算什么脏,又不是屎,即使是屎也不是脏,那也是五谷变的;破,也是天经地义的,搭了这多人,哪能不破,破才说明它有功劳。

现在史银禾已经和京城人眼光一致——她不再喜欢老家县城的长途客车和公交车,啊那么脏那么破,实在太不成样子了!

3

坐汽车这件事,一直一直,都是让人羡慕的呢。很久很久以前,大集体时代,银禾们在大田插秧或者割稻,“突突突”的声音传来,大家就会直起腰,看那公社的拖拉机从机耕路上开过去,一团团的黑烟冒出来,柴油的气味飘到大田的上空,大家吸吸鼻子纷纷说:“几时坐上拖拉机去县城一趟,那就逸乐了。”农用卡车、东风轻型卡车、解放牌大卡车,它们不怕风不怕雨,日行千里,呼呼地从一地开到另一地,这么大的铁家伙,不要人力也不用牛拉,不吃谷也不吃糠,它们呼呼开过去,扬起一阵灰尘和黑烟,银禾们骑着自行车在公路的边上,太阳大呢,就晒着,雨下了呢,就淋着,刮风就顶着风骑,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虾,路面有一个坑呢就颠过去,坑里有一窝水呢绕不过去了就连人带车淋一身水花。

自行车望着大卡车,犹如一只鸡望着一头牛。

上个世纪的大集体年代,卡车的车头位,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它在银禾们的睡梦中进出过多少次!它在不同季节的作物中升起,像头顶飞过的慧星,一车生猪,运到远处去,一车活鸡,运到远处去,一车谷子、棉花、绿豆、花生、油菜籽,在路上飞驰,去上海下广州,那些远在天边的繁华城市在一卡车肥猪身上闪闪烁烁,不见得没有人不想当一头猪或一只鸡呢!不过,最想当的还是卡车司机的家属。

家属,这种含蓄的称谓在那时特指妻子,那些司机的堂客们,家属们,她们都是当地首屈一指的美人,肤白发浓,头上别着时髦的发夹,衣领上翻出时尚的领子,她们坐在车头位上一闪而过,像皇后一样尊贵美艳。

4

安姬惠坐在摇椅上摇晃着,阳光从宽大的阳台洒进来,透过落地玻璃,满屋都是阳光——

阳光落了半边床,床单上的蓝格子一半深一半浅,被套上印染的羽毛变得轻飘飘的,简直风一吹就会飞起来。松松地压在床尾的毛毯,那上面的牡丹花被太阳一照,明晃晃沉甸甸的。竹椅上弯弯的竹竿,更是亮闪闪的起了一层油光。安姬惠的头发全白了,蓬松着,阳光从蓬松的地方穿过去,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也有些神采了呢!阳光照到镜子上,镜子就把一团圆圆的光反射到墙上,屋里更亮了。

银禾洗洗涮涮,在这里的厨房她更适意。这个新大西洋小区是个高档小区,单是那个安在门口旁边的玩意儿就让银禾兴奋了许久——这个小电视(她这样称呼显示屏),有人在楼下按门铃,在屋里就能看得见。

叔叔那边可没有这个高级东西,非但没有,到处都是旧的和破的——厨房墙上的瓷砖,银禾来的时候就掉了两三块,十年过去,更加七零八落,银禾在屋子里打毛线,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或者“唰啦”一阵,她头也不抬,没什么好惊的,定是那墙上的瓷砖又掉下来了。等她打完了这几针花,再慢悠悠踱过去,果然,沾了一层油烟的瓷砖碎在了灶台上,有一片碎片弹到了肥皂盒,洗碗盆里也有一片,最远的一片还飞到了盐罐旁边,没把油罐砸着就算它客气的!

鸡汤怎么炖得这么美味?安姬惠问——啊开始炖汤的时候要在锅里放一块猪肉一起炖,人也一样,要有伴,有伴的日子才能过出味道来。不放葱也不放姜,只放一点黄酒腌腌,水开了,就下锅,放三只小枣,放四只枣就甜了,放两只呢,味道不够。至于排骨炖莲藕:排骨呢,要先炒一炒收紧骨肉,莲藕切好,要用盐腌一下才能炖得更烂……

炖汤虽然不复杂,但并不是谁,都能炖得像银禾那么好——鸡汤或鸭汤,或者黑豆猪尾汤、排骨莲藕汤……任何汤。

早上五点半她就起床了,忙七忙八,烧开水、蒸热馒头、煮鸡蛋、热牛奶,叫春泱起床,送她上学,两架自行车扛上扛下人浪滚滚车浪滚滚。然后,然后,她再次出门上菜场,去买鸡和鸭。菜市场,一到这个地盘,她就变成了火眼金睛——那些笼中的活鸡活鸭,她是一眼就看明了它们的前世今生。在密密挨挨隔夜的蔬菜味、肉腥鱼腥刚刚宰杀的活禽的血腥气、萝卜带的泥、捆菜的湿稻草、苍蝇飞舞的人气中,一小片有着青草树木的土地耸然升起,啊王榨村她家的后门——那上面长着一棵橘子树和几丛灌木,鸡们起劲梳刨如同耕地,一条河也随之升起,收割过的田野稻茬遍布如同麻雀振振欲飞,一只公鸡领着一群母鸡,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谁能骗得过史银禾?肉鸡和柴鸡,吃饲料的增肥鸡和放养在野地的自由鸡,她必是一眼即能识出,如同富有经验的外科整容师,即使只看照片,也能辨出谁的鼻梁眼皮动过刀子。

摊位上的鸭子都像她家自养的

——满河的鸭子在她王榨村屋后的河里,麻灰的羽毛,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河水和树叶一样闪闪发亮,三顺赶鸭子的竹竿系着一根红布条,人看是红布条,鸭子看却认它是一面大红旗,呼啦啦逆风招展,指引着,这一百单八将。三顺不识字,虽然也看电视剧,总不如我们的银禾聪明有记性。“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哎嘿哎嘿哎嘿哟……”看到鸭子银禾不免想起《水浒》里的《好汉歌》,因为她家的鸭子正好是一百零八只(其实是一百零七只,有一只被老鼠咬死了),一百零八,这样的数字不管摆在哪里都是好汉的数字,不是天罡就是地煞,鸭子呢也从此有了名号,钻水里钻得勤的就叫浪里白条,爱飞几下子的就叫小旋风,模样俊的就叫浪子燕青,黑而鲁的,黑旋风李逵,领头的呢,当然是宋江。在银禾看来,食材鲜,炖的汤就好。死鱼炖不出活鱼的味道,肉鸡也炖不出土鸡的味道。

5

你坐在公交车上自东向西又自南向北,2008年以后,公交车都是新的,宽敞、干净,到处亮闪闪。车窗外灰的墙矮的房子稳稳地走过,灰墙的房子们,它们有些呢喃似的,绝不声嘶力竭,一间挨着一间,紧凑而不逼仄。槐树掩映,一会儿出来一块提神的扁额,忽然左边,高大的红墙里,高而粗的大杨树探出墙头来,北海幼儿园门口砌着两幅大大的红窗花!有水腥气从右边洇到脸上,扭头一看,什刹海的荷花柳树木船古董酒吧,缠绕摇晃着就过去了;这边的北海后门一路红墙楼台探出又有黄绿色的琉璃瓦亮亮闪闪;游泳馆,你无论如何不明白游泳馆三个字怎么会写在牌坊上。然后,又高又厚的灰墙挡着了,细父说江青曾在那里面呆过现在是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几面斜斜的红旗塑在楼面上,梅兰芳大剧院一格一格的红色,密密的方方正正,一格一格又一格。

如果换一路公交车上二环,那就看另一番风景,红绿灯都被赶走了,大路朝天宽又阔,仿佛是在北京城的最高处,不用仰头就能看见天!如果没有雾霾,天还是蓝的!2008年始,路边的绿化带一溜整齐,灌木是剪了又剪,护城河是掏了又掏,柳树的窟隆,补上了。柳树们,摇着荡着虽然不够高大却绵延一路,雍和宫,宫殿般的屋顶高高低低,之后是高楼,高楼之后是鼓楼,拐弯,高楼接着高楼,路渐渐有些窄,像在山谷里,太阳被山挡住了,山谷里是阴的,再一拐弯,又亮了,太阳迎头照到了脸上,晃着眼睛。

喜鹊叫

1

银禾在北京的大街上忽然听见了喜鹊叫。

喜鹊叫

早上叫是福,中午叫是忧,晚上叫是大祸要临头。老家的谚语使银禾坚信不疑,她心头一紧,喜鹊中午叫,不好的事情定会到来。

那天银禾特别顺,刚穿过马路就来了公交车,很好,她举着鸡汤上了车,靠窗居然有一个空位,银禾觉得自己很幸福。到了新大西洋城也很顺,不用陪去医院,到超市买了菜,做了顿午饭就回来了。坐上车,呼呼一路开,紫竹园南门下来。

就是这时候,银禾听到了喜鹊叫。正是中午时分。

“哧,你这个鬼!”她抬头张望紫竹园里的树木,心慌慌的颠荡起来。

有一个世界,喜鹊能看见人看不见,人比鸟笨比狗笨比猫笨甚至比猪还笨,甚至比蛤蟆笨,谁说不是呢,大地震前两天蛤蟆就知道了,它们黑压压地铺满了马路在电视上。黑压压,一片。

喜鹊在北京,它长了一双千里眼它看见远在南方乡下的王雨喜,它在高高的水泥楼顶上越过几千里看到遥远的南方,南方的王榨。

2

这时候,雨喜远在南方的工厂。累,工资低,不好玩……那就去新疆吧——正好有人来招工采棉花。

招工的人不说采棉花的事,只一味地说“去玩”。

“新疆挺好玩的”他说,街上的姑娘都编着满头小辫子,男人穿着竖条子的大褂,头上一律戴白小帽,那里的庙都是圆顶的,像十足一只洋葱头……

天山,知道天山吗?那是天上的山,只有新疆才有,山顶是白的,有雪,山腰是牧场,密密的草,成群的马,成片的羊,就像歌里唱的。还有葡萄哪,新疆到处都是葡萄,一串压着一串,又红又大又甜——不趁年轻去玩玩就太傻了!

雨喜在工厂早就腻了,她报了名。

来招人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姓王,自称王哥,女的自称罗姐。两人带着从东莞各小厂招来的七八个女孩就动身了。他们在广州上火车,坐票,一天一夜到郑州,在郑州火车站里呆了一宿。路上王哥给大家买方便面,他说吃吧吃吧,先吃了再说。又坐了一天一夜,到了新疆乌鲁木齐,就在火车站周围走了走,紧接着又坐火车到了奎屯。

在车上雨喜和同座的几个女孩混熟了。

四川的陈靓妹小学一毕业就出来打工,她跟雨喜说,她那里上学太远,路上来回得六七个小时,早上不到五点就得起床,根本来不及吃早饭,路上还有两处野猪林,下雨天野猪最爱出来找东西吃,有一次她看见四头野猪就在红薯地那边,一大三小,身上的泥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它们只顾刨红薯,没危险。路上天都是黑的,要举火把,还要带几个炮仗,到树林子里点一个往远处一扔,嘭的一声野猪就不过来了。要是没有炮仗,就得几个人同时尖叫几声,把野猪吓住。所以还是出来打工好,不过打工也不够好,厂里挣钱太少,吃的也不好,所以她想换个地方试试。陈靓妹说,人生就要敢闯,多闯几次,说不定就能碰上一个好老板。生活就是要闯的,雨喜也同意。

湖南的张粉花,是因为跟工长吵架,工长嫌她上厕所次数多,要扣她的工钱,其实是工长看她不顺眼,因为她背后说工长三十岁还没嫁出去。湖北的郑宝惠,眼睛里总是含着一包泪,不管说什么,说几句话就想哭。男朋友不要她了,她不想在东莞待下去,听说新疆最远,她要走得远远的。她跟男朋友谈了三年恋爱,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失恋后曾想割手腕,没割成功,她怕疼,还想起了家里的爸爸妈妈。

八月底,奎屯的天很蓝,来的路上看见有大片大片的棉田,还有几大片一望无边的向日葵,到了奎屯却到处都是房子,没看见棉花。我们到哪里去摘棉花?陈靓妹问罗姐。罗姐笑笑说,急什么,摘棉花有什么可急的,累死你。

她们住在离奎屯市三十里的一个叫银城子的地方,住的是出租的平房,两人挤一张床。吃饭自己做,罗姐一问,几个女孩在家里都不做饭,谁都不会。时代真是不同了,乡下女孩都不会做饭,更别提种田了。罗姐说,你们这些人啊,小姐命,将来怎么办,连地都不会种。就得趁年轻多挣点钱。

她做饭,用一只房东的旧电饭锅。不知是哪接触不良,经常是煮饭煮到半截,自动就断电了,到吃饭时打开一看,饭都没熟。又重头来过。菜呢,是王哥买回来的,包菜、土豆、西红柿,每次只做一样,份量少,要省着吃。不过罗姐两口子也一块吃,女孩子们没什么好说的。罗姐说,现在省着吃,将来你们挣了大钱,想吃什么吃什么,要吃龙肉没有,要吃山珍海味还不是寻常的事!她还说,将来富贵了,可别忘了你们罗姐。说得大家都有些兴奋。陈靓妹问罗姐,是不是摘棉花能挣大钱。罗姐笑眯眯看了她一会儿,说:摘棉花?晒死你,脱你一层皮!

住了两天,仍不去摘棉花。雨喜来例假,要买卫生巾。罗姐叮嘱她就到最近的一家小卖部买,千万别走远了,新疆人是很野的,身上都带着刀子。

平房出去不远是个路口,停了两辆卡车一辆小面包车,还有一辆越野车,没看见运棉花的,也没看见摘棉花的人。墙上用白石灰水刷着标语:“严厉打击民族分裂分子暴力恐怖和宗教极端分子势力”。另有两条标语是用条幅的绿纸写的毛笔字:“要团结,不要分裂”“伤害民族感情的事坚决不做,伤害民族感情的话坚决不说”,绿纸被晒得有些发白,有点像甘蔗叶的背面。

小卖部里有个四十多岁女人,普通话讲得标准,只是有点瘸。雨喜站在小卖部跟前,想打听一下摘棉花的事。一个男人从卡车那边走过来买烟,看样子是卡车司机。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女孩挤到他身边说:大哥,娱乐一下呗。司机还没来得及应话,又一个女孩挤过来说:大哥放松放松呗,便宜。她说着就双手搂上了司机的胳膊,一边说道:有发票的呢!有发票!

这些女孩当然是……难道这里是鸡窝?雨喜往稍远处看了几眼,发现有不少发廊,马路这边有三家,对面有两家,另外这边有一家按摩房,对面有一家洗脚屋。每家门口都有年轻女孩坐着等客人。

罗姐要接很多电话,她一接电话就进她那间屋子关上门,声音很小,听不见说些什么。雨喜在门外偷听,只听见说“货”和价钱,从来没听见她说采棉花和工钱的事。

那两天天很热,罗姐身上的短袖上衣和下身穿的裙子都没有口袋,她到厨房炒菜,手机顺手放在饭桌上,雨喜拿来很快看了一下里面的短信,没看出什么名堂,有一条短信说,货送到再说,有钱大家挣,肥瘦搭配就肥瘦搭配吧。都是老乡。

雨喜果然是很精的,她问陈靓妹:你身上带有钱没有?陈靓妹按了按内衣口袋,说:有,一百块钱一直贴身缝着。雨喜不知怎么才能让陈靓妹明白眼下的处境,万一落到心狠手辣的人手里,一切就晚了。知了的叫声喳喳直叫,雨喜出了一身汗。她问陈靓妹,罗姐会不会害她们。陈靓妹觉得她问得奇怪,怎么会呢?罗姐人挺好的,又是她老乡,不会害她的。罗姐私下跟她说过,说给她找一个酒店当服务员,工作轻松,钱挣得比工厂里多。

跟陈靓妹没法说透,雨喜决定自己走。她在内衣里缝了五百元钱,够她回到湖北的了。

王哥不知干什么去了,两天没怎么露面。第二天中午来了一个男的,跟罗姐拍拍打打,叫她大妹子,亲热得像旧相好。罗姐满面春风,说他是个能人,四川老乡,有他关照,她们准能找到又挣钱又轻松的工作,比摘棉花强。当然,要摘棉花也行,她向来不勉强别人。

罗姐割了一斤五花肉,做了一个回锅肉,放了豆豉、干辣椒和大蒜,红的白的香得要命,弄得人人直咽口水。她留了少部分五花肉炒白菜,也同样放了鼓汁和干辣椒,此外还做了西红柿炒鸡蛋,炒了一盘豆角和一碗黄瓜,她看了看,觉得还不够,索性在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一个新疆大盘鸡,不一会儿端过来红艳艳的一盘,上面是一层干辣椒,底下的鸡肉是干爽焦黄的,一看就是又脆又嫩。女孩子们看到有好吃的,眼睛发着亮,人人都生动起来。罗姐亮起嗓子说道:姑娘们,放心吧,跟着你罗姐肯定不会吃亏!她扫了女孩们一眼,点出一个长得最不起眼的雨喜,让她去小卖部买几瓶啤酒。

桌子不够大,罗姐指挥女孩子们,把房东堆着的几个纸箱子挪过来,擦灰,垫上塑料袋,当饭桌用。又让她们往自己的漱口杯倒上啤酒,她点着陈靓妹、张粉花、郑宝惠几个人的鼻子说:你、你、你,你们今天都给我喝点酒,听见没有!不管会喝不会喝,谁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都不许扫兴!

九个人,坐成了一片。四川男人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罗姐坐一张方板凳,女孩们挤在条凳或者床上。罗姐让女孩子们个挨个向男人敬酒,并管他叫大哥。女孩喝了酒,脸上红红的越发好看。男人的眼睛是很利的,他每个女孩扫了两眼,基本满意,那个湖南女孩是圆圆紧紧结结实实的,有肉,讨人喜;湖北的有两个,姓郑这个,一双大眼睛汪着水,看着有点哀,文化人喜欢,把她弄到石河子算了。陈靓妹长得不错身材也好,像她的名字,靓妹。那个去买啤酒的湖北女孩,好像姓王,太矮了,皮又黑,没长开,说是快十八岁,看上去最多十四五岁。不知有没人敢要。他酒量不小,一杯杯灌下去也不见上头,他边喝边吃鸡和回锅肉,他牙口好,把鸡骨头嘎嘎咬碎咽下肚,见陈靓妹瞪大眼睛看,就说:怎么样,厉害吧?什么样的鸡骨头我都咽得下。我看谁最能喝酒,谁最能喝我就先给谁介绍工作。

五瓶啤酒喝光了。罗姐又让雨喜去买。

雨喜走到屋外头,下午两三点的太阳白亮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刷着“严厉打击民族分裂分子暴力恐怖和宗教极端分子势力”的墙旁边停下来,里面出来两个女的,一个岁数大些,样子五十出头,穿一条宽腿牛仔裤,一件黑色带翻领的T恤,另一个比较年轻,额头上梳了一排齐眉留海,也是牛仔裤,但腿是紧紧裹着,上身穿一件又宽又长的白衬衫,后背皱巴巴的。T恤大姐捂着肚子进了旁边的一个厕所,白衬衫则朝路边一个卖哈密瓜的瓜摊走去。车上还坐着两个小伙子,一个下来抽烟,另一个坐在司机位置上不动。

雨喜紧跟着黑T恤走进厕所,她的心砰砰直跳,但头顶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就要走!就要走!就要就要……仿佛有一只大木锤不停地敲她的后背。里面没有别的人,黑T恤进了最里面的蹲坑,雨喜站在外面的蹲坑跟前,等那女人从蹲坑出来,她壮着胆叫了一声:阿姨……女人皱着眉头看她,雨喜在外面打工两年,普通话说得不错,女人边听她说边打量,她看到这个女孩矮矮的,像个中学缀学女生。她本人是一家教育出版社的副总,老家也在湖北,这次到新疆开会,当地同行陪她转转,这天是要从奎屯到石河子去,她早年在石河子的建设兵团待过六年,还有一个同学留在那里。中午吃了不知什么不合适的东西,闹肚子,在银城子临时停车上厕所。

几分钟之后,雨喜被T恤大姐带上了那辆车,她坐在后座两个女人中间,她弯着身子想把自己缩小一点,以免车外的人看见,T恤大姐把她扳直,说,开车吧。阳光白晃晃的,柏油马路升腾着一阵阵透明的热气。雨喜的心砰砰跳着,她明白,自己走成了。

在石河子,T恤阿姨给雨喜买了去乌鲁木齐的车票,又给了她五百元。

雨喜回到湖北浠川王榨村。她的行李统统落在了罗姐那里,雨喜最可惜的是她的新手机,一到奎屯罗姐就收走了,说手机一概由她代管,谁不愿意请便,出事可别找她。手机花了一千两百块,才用了不到两个月。

3

雨喜去新疆又回来的事银禾所知不多,雨喜说,去了,又回来了,太累,不好玩,所以就先回来了。这样的话银禾每隔一段就要听到一次,回来她就放心了。

为什么喜鹊中午叫,银禾给雨喜打电话,雨喜说,没什么事。她又买了一个二手的手机,花了两百块。

雨喜经历的事,她谁都不要知道,谁都不要。

从新疆回来,她自己在王榨家里待着,爸爸也出去打工了,家里没有人,她有时上二伯家吃饭,有时自己做一点。

她去豆角地摘豆角。

地是她家的菜地,没人在家荒掉了,大伯娘点上了豆,插了豆架,豆角旺得垂垂荡荡的。村里没有人,地里也没有人,有个男人骑摩托车从小路过来,男人的摩托车,突突响几下车停在了路边,他是卖老鼠药的还是收猫狗的?后架上搭了一只蛇皮袋。他冲雨喜走过来,他问道:喂,去桂花湾怎么走?雨喜不应,瞪着他。他又问:你就一个人在家吗想不想去玩?坐上我的摩托吧!他边说边捉着了她的手,去浠川吧走吧走吧坐摩托,雨喜没来得及喊就被这人摁倒在地里了。

想喊人,却出不了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揪着她的衣服往上掀。

……天寂静而蓝,蓝得吓人,犹如一个巨大的深渊,被人摁在地里,恍若从高处掉进深渊里。

四面一片寂静,山上有鸟叫,但鸟也不能变成人来救她啊,豆角地在低处,田岸挡住村庄的视线。雨喜的衣服紧,那人弄不开,他用一只膝盖压着雨喜,腾出双手来解她的裤子。

雨喜真是好样的,拼着命,又蹬又抓又撞,尖指甲划破了那人的脸,他停了下来,他说抽么事筋你别抽筋,让我摸一下就给你钱。

下流话使那人更有了兴趣,他连连说道,摸摸就好了让摸一下就不抽筋了这么点小不摸怎么发得大给你十块钱又不少你一点肉。雨喜气得说不出话,她看到旁边有根松动的豆架棍,但身上被那人跨着她够不着那棍子。她便说:你松开,松开就答应了你。那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雨喜够到那根一头尖的棍子,她拿到手上跳出三尺远,喘了几口大气说:

摸你个头!

4

喜鹊在叫。

在早上叫完中午叫,在中午叫,在高高的水泥楼顶上喜鹊还在叫。

在早上叫完中午叫,在中午叫,在中午叫完晚上叫。

看得见颐和园的房间

安姬惠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特别注重保养——她的家到处都是药,药盒、药瓶、药片、胶囊、药材。进门的鞋柜,客厅的茶几、沙发扶手、电视柜,书房里的书桌、书柜,大房间里的床头柜和床头,摇椅旁边的小圆桌,厨房的厨柜里,灶台的边缘,卫生间的边柜,暖气片的上方。没有一处能落下。

这么多的药!这么这么多!

银禾大大开了眼界,她兴奋,又好奇,药真好玩。那段时间安姬惠是耐烦的,她给银禾普及科学养生常识,维生素ABCDE,有的是预防感冒,有的是避免口腔溃疡,这个是对眼睛好,那个是对血管好,身体上下各个部位每样器官皮肤头发牙齿,都有一种药是瞄准它们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一点,银禾真是太知道了。

药片五花八门,圆的三角的菱形的,白的粉的黄的蓝的灰的,胶嚢也是神奇,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蕃茄素、银杏素、大蒜素、胡萝卜素——这让我们的银禾又敬又畏。

地里那一堆一堆的蕃茄和大蒜,它们是怎样缩进这小胶嚢里的?真是两头都为难,既为难了胶嚢,又为难了蕃茄大蒜。安姬惠往银禾嘴里塞了一粒维生素C,“一粒维C等于一兜橘子!”

还有灵芝和人参,当归和天麻,黑黑硬硬瘦瘦的,橱柜里满满一柜,这些名贵的中药材,大补药,它们神秘的气味向来独霸一方,它挤在这里,刀戟剑斧锋刃相碰,气味杂陈,互相侵扰伤挫。太多了。

在道良家的厨房做了八年饭,来到新大西洋城,银禾觉得她的手脚变得忽轻忽重的,忽而头重脚轻,忽而头轻脚重。

她小心地拧燃气灶的旋扭,“噗”的一下,几乎没有声息,一簇淡蓝色的火苗就在了锅底下,把她吓了一跳。叔叔那边的燃气灶简直是另一物种,要又拍又打,又吓又骂,还要咔嚓咔嚓拧上好几次才能打着火,那火也不是这样含蓄优美的,那个旧灶,你打开它得左右开弓,弄得人像乡下的泼妇;它喷出来的火也是参差不齐的,而且呼呼直响,仿佛方寸之地平白刮起了九级大风,你以为火势大呢,却一点不大,烧一壶水要花上半个小时!

叔叔家的厨房,墙上的瓷砖有一半脱落了,露出粗糙的内壁,那里灰旧的水泥面凹凸不平,中间暗白的胶痕如同一口口陈年的唾沫;另有十几块仁义的瓷砖,它们松动了但没有脱落,或者它们掉到灶台上却没有摔碎,被银禾用不干胶把它们贴回到墙壁上,这次第,不但小儿科,而且更显寒酸。

所有管道都裸在外面,自来水管、下水管道、暖气管道、燃气管道,粗的细的,横的横竖的竖,纵横交错纠结,像一个生手打的毛线活,疏的疏死,密的却结成了疙瘩。油烟机呢,是最老式的那种,不但总是碰头,而且永远也抽不净油烟,还轰隆隆发出噪音。叔叔家吃的是南方菜,样样都要煎炒一番——

油烟是喜欢道良这样的人家的,那是油烟们的自由之乡,“吱啦”一声欢呼它们奔腾着就冲了出来,像刚刚放学的孩子们跑得哪儿都是。老得气喘嘘嘘的油烟机哪能管得了它们,它早就年老力衰了,油烟们爬高的爬高,趴地的趴地,每根管道上都有它们在荡秋千,前一批油烟还没散掉,后一阵“吱啦”又放出一群,你追我赶的,你纠我缠的,层层叠叠的压上去,不出三天,裸露的管道上就会聚上一排油滴,它们都很捣乱,滴滴嗒嗒落下来,滴到锅盖灶台上,或者银禾的头发和肩膀。

银禾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她搬来旧报纸,上高爬低,把厨房里的所有管道,不论长短粗细,一律,包上旧报纸,再用塑料绳捆扎好,水表她也包上了,燃气表她也包上了,她想着,等这层旧报纸聚上烟油,她“嚓嚓”两下,把它们一撕,再包上一层干净的,这岂不是比擦烟油省事得多!

在一个伤痕累累被包扎着的厨房做了八年饭,新大西洋城在银禾眼里简直就是天堂。

大西洋,到底是大西洋。银禾对这个具有自我殖民色彩的小区名称有强烈的好感,无论是在叔叔家还是王榨村,大西洋这三个字都是她生机勃勃的自豪源泉。

是啊大西洋,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要是冬天,把王榨的被套床单搬到这里洗有几好,湖北乡下天寒地冻,烧一锅热水得费掉一抱柴草!大西洋,亮闪闪的龙头,嵌进去的橱柜把手,盐油酱醋一格一格的放得整齐,围裙长着漂亮的草莓,切菜板是方的薄塑料,而叔叔家的厚砧板是老家带来的乡下木头,一切都是如此不同。

这才算到达了真正城市生活的内脏。

把所有设备摸过一遍之后,人变得自在起来,如同到了新地方,本来俱是生面孔,说了两句话,就变成了熟人。她心里觉得自己又大大增长了见识,手脚麻利起来。

把被子抱到阳台晒,阳台是落地玻璃,二十三层高楼,银禾腿都软了。王榨谁在这么高的楼上晒过被子?谁也没有,哦啊腿是软的,头也晕了。

听见安姬惠软软的声音叫道:银禾,我这里能望到颐和园呢,你抬头往左看,看见没有?

——颐和园,那个像宝塔似的金黄色宝顶亮着金光远远地在树林里,树木密密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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